赵副使拧眉思索, “奇哉怪哉,这个周大人怎么想着来盐场巡视?”
    两人寻思半晌不得,张大使道:“算了, 别管他是为啥而来,到时我们恭敬些礼多送些,好吃好喝地把他送走。至于那个地方, 你看紧些, 凡是不听话的一律关起来。”
    “下官遵命。”
    盐城有一半的地方是靠着海, 长长的海岸线蔓延起伏。有些地方一马平川,有些地方悬崖峭壁, 怪石嶙峋。谁也不知道在这些怪石乱石之间别有洞天, 一个天然形成的空旷之地,地面上摆着十来口诺大的铁锅, 锅下面是同锅底一般大的炉子。烈日炎炎,炉子里的柴伙燃得正旺,只苦了烧火的人,豆大的汗水不住地往外冒,片刻浑身上下湿透,像刚淋过雨的落汤鸡。
    有兵丁侧着身子穿过两块怪石,离大铁锅远远地站着,“大牛出来,把饭拎进来。”
    大牛放下木柴,拍了拍双手,站起来往那边走去,随着他的走动,铁链的声音哗哗的响。
    他的脚上套着手腕粗的铁链。
    兵丁蹲下给他解开脚上的脚链,“明天开工前,你要把三天的木柴弄过来,今晚我就不给你上铁链,明天你起得早就去搬柴。”
    此处烧得木柴是从旁边的盐场处搬过来,先是把木柴挑到怪石前,再分成一小捆一小捆,扔进去,又不能让怪石卡住,很是费功夫,而力气大且老实的大牛成了干此活的不二人选。
    之前大牛搬回木柴,当天就给上了铁链。这次拿的木柴多,又赶得急。兵丁也懒得再给他上一次铁链,反正都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谁能从这里跑出去。
    听到兵丁的话的那一瞬间,大牛沉寂多年的心似乎活了过来,有股热流涌上他的喉咙,他咽了一下口水,木讷讷的问:“为啥?”
    “呵。你这个老实人也想偷奸耍猾?反正早搬晚搬都是你的事。”兵丁扔下一句话,拿着铁链走了。
    大牛顿了顿,才如往日般去提了饭菜回来,拿着木勺敲着木桶,把饭菜平均地分给大家,也因为如此,拎饭菜这活才没有人跟他抢。
    吃完饭,就着海水冲洗一下,各自拿着碗筷回了自己的窝。
    也许称不上窝,一块石头跟一块石头的缝隙间,只要能躺下一个人,就是他们的床,他们的屋,也是他们的窝,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大牛的窝有一半在峭壁里,刚好容他半个身子躺在里面,而腿却搁在乱石之中。
    入夜,所有的火都熄灭,除了天上的闪烁的星星,周围漆黑一片。
    大牛钻进自己的窝里,在头顶上方的石缝里一阵摸索,掏出一个东西。
    他用手细细地摩挲,一遍又一遍,连上面的细长的刮痕,他也记得清楚。
    上面坠着的小铃铛,让他用布条裹的紧紧的,就怕传出一点铃声。
    日日夜夜,三千六百多个日夜,靠着这个小银镯,他才撑了下来。
    他要活下去,他要活着回去见他的丫丫,他不能让他的丫丫没了娘再没了爹。
    十年,整整十年,他等了整整十年,终于等来这个机会。
    丫丫,爹爹马上回去找你,再也不和你分开。
    大牛握着小银镯发誓。
    他死死地闭上眼睛,他要好好歇息,要养足精神,明儿才有力气逃出这里。
    ……………………………………
    周中的船才靠岸,张大使和赵副使亲自带着人迎了上来。
    周中脚都没沾到地,就让轿子给抬到了镇上,在镇上歇了一晚,次日才往盐场去。
    从镇上到盐场,张大使依然命人准备了轿子。
    周中却摆手拒绝,骑着马一路慢行。
    张大使道:“盐场热的很,大人远远看一眼就是了。”
    “哦,为什么盐场热得很?”周中随意地问道。
    张大使擦着额头上的汗,把煮盐法解释了一遍。偏周中问的极细,好些工艺,张大使也是一知半解。
    周中笑道:“不急,不急,我就随便问问。”
    “这么大个盐场,多亏你们管理有方才没有生了乱子。”周中一路行来看着井然有序的盐工们像蚂蚁们忙碌,提卤水的提卤水,烧火的烧火。
    一排排的屋子,屋子里面全部打通,摆着十口大铁锅,锅里的卤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锅下面的火却不能停,依然猛火催着上面的卤水越发的咕噜咕噜不停,待锅里的水全煮没了,底下的就是盐粒。
    周中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汗水瞬间湿透衣裳。
    张大使拿袖子不停地擦着额头,“大人,去旁边的屋子里歇歇?”
    “那边屋子四角放了冰,大人过去凉爽凉爽。”赵副使符合道。
    这种屋子,那是人待的。
    周中回头望望身后之人全是满脸通红,汗水如雨下。他遂道:“好,我们去歇歇脚。”
    往旁边走了十来丈远,有一排屋子,是盐场大使的衙房。
    一只脚刚踏进屋里,一股透心凉从头蔓延至脚,浑身舒爽。
    张大使请周中坐了上座,又命人捧来冰镇过的酸梅汤,旋即,冰镇过的葡萄,寒瓜一一摆上了桌。
    周中喝了酸梅汤解了渴,抬眼打量了一番屋子。一只青玉身四足金的瑞兽立在屋中,冷气从兽嘴里冒出来,墙角四角摆着形状各异的小瑞兽,嘴里皆冒着一股冷气。
    又是金又是玉的,这几个瑞兽也不便宜,怕值好些银两,怪道人人都想当盐官,凡是跟盐沾边的官都没有穷的,那个不是富的流油冒烟。
    “让大人受苦,是下属安排不周。”张大使道,“这里有点小东西,不成敬意,给大人解解暑热。”
    有小厮捧上一托盘,上面摆着两个青白玉佩,有流光闪动。
    周中再不懂玉,也知道这两块玉佩价值不菲,却又不解张大使话中之意。伸手拿起一块待看,在触手的那瞬间,一股凉意浸入手心。
    寒玉!
    周中微眯起眼,据说寒玉来自极北之地,需千年才能形成,非千金不能得也。不想在这个小小的不入流的盐场大使手中,他不仅看到,且还不至一块。
    周中心中连连冷笑,想着外面辛苦干活的盐工们,这些人不知又扒了他们多少层皮吸了他们多少骨血。
    然周中微眯的双眼,在张大使赵副使两人的眼中却是他甚喜此玉。
    为些,两人甚是高兴。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到门前嘎然而至,一颗脑袋探了进来,朝着赵副使猛使眼色。
    赵副使心里咯噔一下,此人是他的心腹,非必要不会在这关头闯进来。
    他略起身看向上面的周中,周中适时的睁开双眼,目光在他和那颗脑袋之间来来回回打量,“怎么?有什么事我不能听听?”
    那颗脑袋连扑带窜地扑了进来,一颗脑袋朝着周中在地上猛磕头。
    周中看向赵副使,“这是何意?”
    赵副使脸如白纸,面向着周中,眼珠子去直愣愣地盯着张大使。
    张大使心里也敲着鼓,一见来人,他就知道定是那边出了事。
    他原还想着怎么想法遮掩了过去,没想到姓赵的这么不中用。
    不过一句话就唬得他变了脸色,还直朝他看,自个儿的话都不会说了?
    张大使心里恼怒一阵,盘算了一会,道:“大人,此人负责管理那些死囚,恐怕是有死囚作乱,他才急慌慌的跑来。”
    在张大使开口时,地上那人就住了磕头,听完张大使的话,他急忙道:“大人,有死囚逃走,小的不得不来报。”
    周中倏地瞪大眼,问道:“盐场怎么会有死囚?”
    张大使赵副使连带地上的人俱抬起头望着他,一脸惊愕。
    跟着周中来的薛书办干咳了几声,道:“大人,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那些犯了死罪或是流放的人都给弄到盐场来当盐工……免得浪费人力。”
    周中屏了屏气,问:“这有几年了?”
    薛书办打着哈哈道:“惯例惯例。”
    周中的心不由地沉了下去,惯例,至少有十年以上才会称作惯例。
    周中垂眸掩饰眼中的怒意,就凭这群贪官,这里面的死囚不知道有几个是真正的死囚,又有多少是人为,被冤枉,就为了来此当盐工。
    周中越想心中越怒,人猛地站了起来,看着四周呆愣的目光,周中深吸口气,缓缓地道:“既然是死囚,自是凶恶之人,派人去抓没有?别伤及无辜。”
    张大使踹了地上的人一脚,他才忙忙地道:“派人去抓了,大人放心,他一定跑不了。”
    周中一脸痛惜地道:“以后这种事,你们得多注意,怎么能让死囚跑了出去?”
    见周中只顾着担心,没想着别处,张大使赵副使两人放了心,赵副使的脸也恢复如初,他弯腰道:“是下官管理不善,任凭大人处罚。”
    “去看看吧。”周中挥手道。
    第六十八章
    若说刚才看到盐工只是辛苦, 那眼前的景象绝对是人间地狱。
    一个又一个的人,□□着上身, 戴着脚链手链,链子全是手腕粗的铁链子,人人步履蹒跚, 因着手链的束缚,往锅里倒卤水的时候很是不便,只能两手紧紧的抓住桶柄。然铁锅里的卤水在沸腾, 热水扑面而来, 手因靠近卤水会贱上好些滚水。若是忍不住痛而松手丢下木桶, 一条鞭子就会抽了过来。
    “怕烫?老子让你烫个够。”兵丁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滚烫的卤水泼过去。
    那滚烫的卤水泼到脸上和赤露的胸膛, 顿时起了一个又一个透亮的水泡,密密麻麻地布满他的脸上和胸膛。
    张大使瞅着周中脸上的不忍,道:“大人心善, 此人是杀人恶魔,杀了人家一家八口,连几岁的孩童也没放过。”
    原有些怜悯的目光因这话看向那人是满满的厌恶和活该, 罪有应得。
    张大使的声音不小, 站的位置离那人又不远。
    那人扭过头来, 冲着周中等人吼叫:“老子没杀人,老子是冤枉的, 那狗官收了别人的银子冤枉老子。”
    因极度愤怒而充血的双眼和扭曲的脸带着那一脸的水泡在烈日下显得分外的狰狞。
    那兵丁又是一鞭子甩过去, “老子还没称老子,你个死囚犯还敢自称老子?”紧接着又是几鞭子。
    张大使忙道:“这些死囚骨头硬, 不抽几鞭子会犯贱不安生干活。”
    周中微眯着双眼看过去,张大使让这一眼看的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解释几句,“这是隔壁淮安县送来的死囚,巡抚大人有过目,刑部勾决,就等着秋后处决。”
    “呵呵。”周中冷笑两声。
    拿巡抚和刑部压他。
    张大使才反应过来,他忘了眼前这个巡盐大人最小气不过,他拿巡扶刑部说话,不过是不想周中插手罢了,却没想到这话会惹来周中的不快,急忙转了话头道:“大人,日头正毒,先回去歇息歇息。”
    周中又是两声冷笑,“张大使,你忘了我们为甚出来?”
    张大使一愣,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那壶不开提那壶。
    张大使作势望望头顶烈阳,愁着一张脸道:“大人先在屋檐等等,让属下去看看抓到人没?再来请大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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