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孔以凛完美地避开了所有闭路电视和警卫人员的监控把我从新泽湖区带出来时,我的离开对于陈天珂来说是否是一种解脱。长久以来,我都无法理解,在陈天珂眼中我是怎样一种存在。我被他带回,可他却从未施舍我任何一点父爱。唯一一点对于他温度的感知是七岁半那年他在孤儿院把我抱起的那刻。
    说不羡慕安娜那是假的,可我自知无半点权利从陈天珂那里抢夺属于安娜的父爱,那会让我愧疚,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介入别人家庭的第叁者。我毫无能力,也无这样的立场。
    其实早在我离开陈宅的一个星期后,我的父亲就已知道了我失踪的消息。从孔以凛试图隐藏我的表现来看,陈天珂或许曾私下找过我。我是否应该庆幸他还会关心我的死活。不过他并没有向警署报案,我猜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或许早已猜到我是被谁带走。
    在那样一片安全系数一流的富人区,若是绑架显得牵强又可笑。除了孔以凛会带走我恐怕无人会有这样的动机。
    对于我这样一位可有可无的女儿来说,把这样的家务事拿到台面上说既失了和气又伤了情面。
    一个多月以后我已经基本适应了在这里的生活。也许是我和孔以凛之间捅开了这层关系,他不会再一消失就是一整个月。他会在每周礼拜五的傍晚回来,然后与我共度两夜,在周六和周日时陪在我的身边直到周末的下午离开。
    我明白他有自己的事业要忙,也有自己的学业要顾。临近毕业他需要在旧金山和翡城两头跑,他一直以来能陪伴我的时间都是有限的。
    其实从阿拉斯加回来以后,大多数时候我们通常只在性事之后才会有所交流,其他时间只是他守在我身边办公,而我则待着他身边完成课业。
    为了不让我的生活太过空洞。孔以凛到底还是为我聘请了家庭教师。按照学校的排课标准,数学英语和自然科学以及中文。我终于又一次捡起了这一门晦涩难懂的语言。不为其他,只是单纯的不想放弃曾今所为它付出的努力。
    早上八点准时到达这栋大厦的第十层,这是一层巨大的图书室,整个图书室只有我一个学生。孔以凛为我聘请的家庭教师已在这里为我上了一个多月的课程。
    但是这天很奇怪的是:我的中文老师查尔斯在一整堂课中都在用一种怀疑和悲悯的目光看着我。在课程结束后,他突然来到我身边,用很地道的中文问我:可怜的姑娘,你是否需要我的帮助?
    我对他的问题感到很奇怪,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摇摇头。
    他用湛蓝色的眼睛望着我。“不久前你的父亲联系到我,他给我看了关于你的领养协议希望我帮助他把你带离这里。”
    我竟不知道陈天珂真的在找我,难怪孔以凛会在一开始时把我锁在这里,因为他其实一直在试图隐藏我的踪迹。现在我可以理解他带我离开翡城前往阿拉斯加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多么冒险的事情了。
    但是令我觉得酸楚又好笑的是:原来陈天珂从来就没把我当做亲生女儿,他仅仅因为出于安娜的原因才找回我。他在孤儿院签署的只是领养协议而非亲属协议,他甚至都未曾向警署提供亲子鉴定报告。
    当他避开警员的耳目,带我跑出大厦时,陈天珂的黑色林肯就停在不远处的绿树掩映的街道处。
    我站在车旁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约翰逊从前边的驾驶座上迈步而下。
    他脸上依然是谦恭而绅士的笑容。“好久不见,斐莲小姐。”
    令我未曾想到的是半年不见的约翰逊竟会在此刻出现。从他的脸上我瞧不出一丝愤怒生气的情绪,仿佛半年多前的事情从未发生。
    见到他的下一秒我脊背发凉只想转身逃离,可他已谦恭地为我打开车门。
    而我的父亲此刻正坐在房车的那一边,从未想过长大后我与陈天珂的第一次接触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闲适地靠坐在车座上,神情威严,紧绷的面皮找不出一丝褶皱。人过中年的陈天珂无疑是保养得当的,无一点那个年纪男人应有的啤酒肚,他对于自己身材的管理始终恰到好处。
    我忐忑地坐在他的身侧,努力忽视车子中压抑的气氛。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人会比我和陈天珂的关系更令人尴尬了,因为我们是名副其实的流着相同血缘的陌生人。
    虽然他并未对我付出过任何一点父爱,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依然还是感激他的,是他把我带到了孔以凛的身边。
    “近来可好。”他转头看我,一句不轻不重的询问。令我庆幸的是,这个开头并没有我想的那样难堪,一直以为陈天珂会对我不假辞色,却没想到竟是难得的和颜悦色。
    我匆匆点头。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好一阵没有讲话。
    正在我因他的目光头皮发麻时,他突然开口。“抱歉,因为工作原因,一直以来都对你有所忽视。”这显然是一句客套的托词,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陈天珂此行的目的也并非源于道歉和忏悔。
    我默默的坐着,并不开口。我明白我之于陈天珂从来不是忽视,而是漠视。
    “斐莲,我不计较之前的事,但你已离家多时,是时候该回去了。”
    回哪里?我疑惑地抬头看他。
    我竟从不知新泽湖区的陈宅是我的家,我以为那里只是我短暂的一个寄居地。
    也许是我这样不知所谓的神情惹怒了他,陈天珂平静肃穆的神情有一丝转瞬即逝的破裂。
    他用指腹轻轻叩击膝盖,还是耐着性子与我商量。“回去以后,我会安排你上学,届时你亦可与安娜一同学习。我是你的法定监护人,在法律上我有一定的义务对你履行责任。”
    他所谓的责任与义务仅仅只出于法律的约束。我黯然,或许他从头至尾都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更不认为在道德上他具有抚养和教养的责任。
    我和陈天珂之间仅仅只用一张薄薄的领养协议维持着这样一种淡漠的亲缘关系。
    他再次开口。“等你成年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但十八岁之前,我是你的监护人,你的去留不由你的意愿而决定。所以——你得明白,我现在与你说这么多并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希望你可以分清楚孔以凛与你之间的关系。”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甚至还带着一丝洞明事实的冷漠。
    “十八岁以后你的人生由你决定,但是在这之前你该懂得你们的关系是不健康的。”
    被他这样挑明我和孔以凛的关系我有一丝羞恼,不健康又怎样?全世界最没有资格置喙我和孔以凛关系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我们之所以会形成这样一种关系很大程度是取决于陈天珂对我的漠视。
    我自然没有权利指责他,起码他给我基本的物质。可是我讨厌他在放任我不管后,又用这样不容置疑甚至带点轻嘲的语气安排我,仿佛这只是出于他怜悯的一点施舍。
    “我不想回去。”我第一次拒绝得如此有底气。我清楚陈天珂是划出我认可范围之外的人,我无意讨好他,也无需担忧惹怒他的代价,因为我根本不在乎。
    陈天珂看着我,浓黑的眉毛皱起,嘴角扯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我说过这不是商量。”
    “NO!我不要!”我拉开车门欲跑下去,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车子竟缓缓启动开来。
    褐色玻璃的车窗外我看到孔以凛绷着寒霜一样的脸向我们走来。
    我使劲拉开门把手,也许是因为怕我逃离,车速突然之间飞快。孔以凛的脸在我视线中一下子拉出好远。车子驶出好长一段距离,我不顾越渐加快的车速,拉开车门拼命往外跳。
    身体随着车速被甩出车外,还好车子并非高速行驶,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强烈的冲击感,伴随着一阵锐利的急刹声。
    我双手撑地,摔跪在地上,膝盖处被摩擦出一大片红艳艳的伤口,有细微灰色的尘土黏在殷红色的皮肉上,看上去肉痛极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任何感觉。抬眼看去,只有孔以凛神色不明的脸。我顾不上掌心火辣辣的疼痛,无措地撑起身,向他跑去。
    待跑到他身边时,才抬起头向他解释。“我不是要离开你。”
    “我明白。”他低头看我,眼神幽深似井。
    此刻陈天珂已下了车正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孔以凛往不远处扫了一眼。对我说:“跟我回去。”
    我望着掌心中翻扯着的殷红皮肉。初时,并不觉得多疼,过后倒是痛意连连。人果然只有在最放松最舒适的状态下痛觉神经才会如此敏感。
    “忍着点,医生很快就到。”孔以凛正蘸着酒精为我消毒伤口。这是这段日子里以来他难得的温柔。记得小时候他也曾这样细心又温柔地为我做过许多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长大以后这种温柔就渐渐不复存在了。还是说,在我身上孔以凛早已耗光了耐心。
    “嘶~”我轻轻抽回掌心。
    “别动”孔以凛用力握住我的手为我擦拭伤口,神色依旧冷然。
    我不敢再动,乖乖让他处理伤口。我猜不透他的情绪,小心地问他。“你在生气吗?”
    “为什么要跳下车?”他不回答,眼神落在我的伤口上问我。
    看到他时,我什么的没想。没有想过后果,也没有想过危险。何况陈宅除了有我生活了七年的痕迹外,它并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家。在看到约翰逊的那一刻,直觉那里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不想回去。”
    “为什么?”孔以凛抬起眼睛看我。“不想回到你父亲身边吗?”
    为什么?为什么!孔以凛总是能轻而易举从我口中问到答案,可是我却很少有问他为什么的权利。
    “我不知道!”我不满地扬高声音。“再说他于我而言只是陌生人。”
    对于这个回答孔以凛似乎很满意,我瞥到了他唇角上扬的弧度。
    “但是斐莲,我需要惩罚你。”
    我不明白,我到底哪里又错了。“因为我跳车吗?”我狐疑地问他。
    “是。”他抿了抿唇角。“那样很危险。”
    “可我若不这样,便回不来了。”我着急地为自己辩白。
    “你是不相信,我能把你再带回来吗?”他停顿了一下,声音越发低沉无比,眼睛里满是汹涌的暗欲。“所以——斐莲,你伤害了属于我的身体,该怎么办?”
    我明白他眼里的欲望,似乎在阿拉斯加的那一夜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被挑得明明白白了。
    在一场翻天覆地后,我依稀听到他在我耳畔道。“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的。”
    自那之后,我的中文老师被换成了一个漂亮的中国女人,而我再也没有在见到陈天珂,我不知道孔以凛是用了什么方式使陈天珂放弃了把我带回身边的想法。
    但是我始终记得离去时,陈天珂望着我和孔以凛时那种异样又无奈的眼神,这种眼神让我觉得异常熟悉,我想了很久才突然记起,原来再很久以前他也曾对安娜的母亲流露过这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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