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煞白的脸颊,此时此刻滑落的,是真切的悔恨之泪。
    苏家下人却无力再逗留,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扶”着苏小姐,闷头就往外走。
    迎头却撞上一片阴影,大吴氏面色古怪,大少奶奶和下人们抱着福姐儿站在门外,看诸人脸上表情,多半已经听了许久壁角。
    苏家人越发臊得慌,错身正要过去,就见大吴氏忽然一动,她一动大少奶奶也跟着动,快嘴吩咐心腹妈妈,“护好福姐儿。”
    这边心腹妈妈刚捂上福姐儿的小耳朵,那边拦路的大吴氏已经破口大骂,“臭不要脸的破落户,哪儿来的勇气敢来宵想我们家恩然!呸!我杜府睁只眼闭只眼,给你们清静日子过你们不过,倒跑来杜府门前撒野!
    路边野狗都比你们肚肠干净!再赖皮的狗吠起来都比你们嘴里喷粪好听!什么台面上的玩意儿!仗着家里老父还有点本事脸面,就当自己的脸也是金子做的了!哈!传什么孝敬父母、清心大归的漂亮话,真孝顺,就别到处蹦哒,给自家老父抹黑!”
    大吴氏恨不得呸到苏小姐脸上,苏家下人则恨不得瞬间消失。
    他们本就怕杜府真的闹出什么话本子、真动静,自家大小姐嫁不成杜府四爷也就罢了,别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连旁的好人家也选择不了了!
    他们心中所想,亦是苏小姐心中悔悟,当下怒恨上头美目一翻,晕了。
    苏家下人拖着苏小姐绕过大吴氏,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落荒而逃。
    “来人啊!来人!”大吴氏跺脚叉腰,头一回指使得动清和院的下人,“泼水撒盐!去晦气!弄完了这里还有二门那条路,但凡苏家人走过的都洒扫一遍!门房那里也是!交待下去,再有苏家人来,直接打出去!”
    说罢飘进堂屋,生平第一次顶撞江氏,“婆母大人诶!您也太好性儿了!”
    她是真气。
    以前想拿吴五娘算计、拿捏陆念稚,是因为在她心里,陆念稚始终是和杜府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如今虽也事关陆念稚,但当年大夫人可谓被苏家气死的,她初嫁杜府时是大夫人护着她拉拔她,也是大夫人帮着把吴家带擎了起来,她真心敬重大夫人,顺便怀念有大夫人帮她顶在江氏跟前的“好”日子。
    现在苏家人恶心到她跟前了,她只动嘴没动手,简直太君子了!
    江氏看着气呼呼的大吴氏,并无半点往常的不耐和不虞,突然觉得当年没和苏家做成亲是好事,继续顶着商户门楣,不必顾忌太多,至少骂起人来,相当的——爽快!
    她呵呵笑起来,亲手将茶盏推到大吴氏跟前,“喝茶,消消气。怎么都过来了?”
    大吴氏却笑不出来,“小一媳妇诊出了喜脉。这不想着带福姐儿一道来您老跟前说话,给您报喜。谁想到会撞见那帮恶心嘴脸!”
    喜气都打了折扣,大吴氏灌两口茶润喉,一时触动心肠,顿时哭起大夫人来。
    大少奶奶冲心腹妈妈使了个眼色,拉着杜振熙对江氏道,“曾祖母也缓口气。我晚上再来陪您用膳。我想带小七出去透口气,您看可好?”
    江氏怕大吴氏吓着福姐儿,也担心杜振熙刚才太威武,心绪一时转换不过来,叫大少奶奶陪着散散恶气也好,遂仔细交待下人伺候好大少奶奶,一行笑着摆手让杜振熙跟着去,一行转进内室掏出个物件。
    “这是没哭够没骂够?”江氏向大吴氏丢出两块牌位,一个是老太爷的一个是大夫人的,“今儿你也算替老大媳妇出了口恶气。觉得不够,就对着老太爷和老大媳妇接着来。”
    这倒不是反话,偏大吴氏被江氏虐惯了,听着好话也觉得心惊,登时对着两块牌位打起哭嗝来。
    江氏嘴角一抽,眼不见为净的留下大吴氏独坐,扶着江妈妈去更衣。
    “您现在该放心了吧?瞧七少刚才那副模样,该有多着紧四爷才会气成那样!”江妈妈又是好笑又是感叹,“到底是四爷花心思带大的。七少呀,和四爷的情分终归厚着呢。往后,您也别担心七少和四爷,会闹得不好看了。”
    江氏再偏心,也不会拿杜府的前程和家业开玩笑。
    杜振熙还有得磨练,能力和心性确实比不得陆念稚。
    这也是江氏一直冷眼旁观,不对家主之位做出置啄的原因。
    江氏怅然一笑。
    江妈妈却又重重叹了口气。
    江氏奇道,“你这又是叹的哪门子气?”
    “叹天不遂人愿。”江妈妈实话实说,“怎么就这样磋磨我们杜府?”
    第196章 幸运
    “这话是怎么说的?”江氏不以为意的笑道,“我看我们杜府挺好的。’家风’极正,对内有些小摩擦是人之常情。你瞧一到对外的时候,嘴可真是一个比一个毒。”
    她才说江妈妈青出于蓝,今天杜振熙怼人不带脏字,轮到大吴氏狗啊粪啊的直如扒了苏家人的脸皮。
    江氏看得太开,江妈妈略无奈,嗔怪道,“我指的是四爷的姻缘。经过刚才这一遭,苏家要是知道怕了晓得收手倒也罢了。要是再闹出什么闲话来,四爷的亲事还不定要着落到什么时候呢!虽说男人不怕年纪大,但三十而立,四爷可不老小了。”
    江氏良心略痛,这么多年是陆念稚自家无心议亲,但也有她刻意放任的原因在。
    江妈妈却没想戳江氏的心窝子,边伺候江氏净手,边自顾叹道,“所以说天意弄人。偏叫四爷嗣子做到十二岁上,三房倒接连有了七少和十一少。四爷如果不是嗣子,而是养女该有多好。只管挑个好的入赘四房,由着小七房接手家主,哪还有后头这些烦心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陆念稚不是养女,杜振熙却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
    江氏顿觉一道惊雷劈向头顶。
    她有些恍惚地出了净房,和大吴氏隔桌对坐,盯着老太爷和大夫人的牌位出神。
    她可真是一叶障目,怎么就从没想过肥水不流外人田?
    此刻再回想杜振熙刚才的威武模样,她才惊觉她家小七真的长大了,是个有主意的大姑娘了。
    比起盲婚哑嫁,杜振熙和陆念稚可是相处了十数年的伪亲人,知根知底不说,只说性情外表,妥妥的郎才女貌。
    只要操作得好,“亲情”变亲事也不是不可为。
    但是……
    江氏眉头一皱,陆念稚才跟她坦诚有了心仪的姑娘,她好像醒悟得太晚了?
    果然天意弄人。
    江氏叹笑,这副盯着牌位眼神发直的诡异模样,落在大吴氏眼里,顿时又惊出一声响亮的哭嗝。
    花园这头却回荡着福姐儿响亮的脆笑。
    带着孩子的阵仗自然极大,凉亭内已经铺上绒毯摆好玩具、茶点,大少奶奶的心腹妈妈心中有数,只带着下人在亭内带福姐儿。
    她想的没错,大少奶奶果然没有进凉亭的意思,示意杜振熙止步亭外,另寻了不远处的游廊逗留,下意识护着小腹坐上美人靠。
    “大嫂小心些。”杜振熙脸上还残留着“慷慨陈词”的红晕,提醒的声音却轻柔,略带担忧道,“福姐儿还未满四个月,您这样快就有了喜信,身子可妥当?”
    小吴氏生养得多,杜振熙对生养一道倒有点模糊的概念,貌似生完再有孕的间隔过短不太好?
    大少奶奶没想到杜振熙甫一开口,会是这样的关切之语,她不自禁展颜而笑,眼中神色略复杂。
    她也没想到,心腹妈妈不过成功留下杜振益在正房过了一夜,她就有了。
    她看杜振益不顺眼,但真心欢喜二胎的到来。
    “头先双月子养得好,刚才请过大夫也说胎像极好。”大少奶奶难得的轻言软语,抬手摸了摸杜振熙的脑袋,“老话说不怕女人不开怀,一旦开怀喜信就来得快来得顺了。小七不必担心,就算为了福姐儿,我也会照顾好自己和肚子。”
    杜振熙神色一松,但可是,做大嫂的这样摸“小叔子”的头,真的合适吗?
    不等她避让,就被大少奶奶接下来的话,炸得定住了脚步,“老话诚不欺我。这胎不用请骆婆子出手调养,就顺顺利利的怀上了。”
    杜振熙震惊地瞪大双眼。
    什么陪她散心都是假的,这句话才是大少奶奶此行的戏肉。
    大少奶奶怎么会知道骆婆婆?
    又知道了骆婆婆多少事?
    杜振熙一时忘了动弹,大少奶奶却动得自然,拍拍身侧道,“你我之间有什么好避讳的。小七,坐下说话。”
    乱摸“小叔子”的头,请“小叔子”近身同坐,是因为在大少奶奶心里,二人无需避讳。
    之所以无需避讳,是因为已经窥破了秘密。
    杜振熙扶着美人靠落座,抬眼望住大少奶奶,“您……都知道了?”
    “我只知骆婆子擅长妇人科和小儿科。她和我娘家有段渊源。”大少奶奶简单将娘家母亲求药的事说了,语出惊人,态度倒淡然,“自家事自家知道,我在西府就是个异类。为人处事不按常理来,想事情看事情,同样不遵常理。
    有些事想得太复杂,反而看不清楚。那天撞见桂开送骆婆子出府,我就猜出了个大概。现在看你这反应,我的猜想倒是落实了。小七弟其实是小七妹,你倒是说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避讳的?”
    她云淡风轻,杜振熙则是哑然苦笑。
    大概是才发泄过心头邪火,郁气一消散,她只觉天高地阔,就连大少奶奶炸雷般的话语,也不过是令她惊颤一瞬罢了。
    内心波动一过,她甚至很有些扼腕:怎么无意间撞破秘密的不是陆念稚?
    也省得她举棋不定、瞻前顾后。
    杜振熙一时无言,大少奶奶径自道,“其实你是七少还是七小姐,和我无关。我本来也没打算,和任何人说破此事。偏叫我听见你是如何指摘苏家,瞧见你是如何为四叔抱不平的。你若单是为了维护家人也就罢了。小七,你心里有四叔,不是因四叔是长辈,而是因四叔是男人。”
    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杜振熙这下是真的受到了惊吓。
    她觉得,不是她太迟钝,而是大少奶奶和曲清蝉这两个特立独行的女子,眼力介能上天了!
    “好歹我也算是过来人。”大少奶奶眼中的自嘲之色一闪而过,淡笑不变,“我对杜振益是个什么态度,想来你也清楚。娘家失势后,我厌恶大吴氏的势利,厌烦公公婆婆的无能懦弱,更腻味杜振益的草包样儿。
    不过,自从出了江玉的事后,我倒是觉得,乱七八糟的西府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公公婆婆小事糊涂、大事明白。几位小姑子也算是歹竹出好笋。就连大吴氏,刚才那一番臭骂也叫我觉得极其顺耳。”
    她向来无视大吴氏的拿捏,如今发现了大吴氏微弱的闪光点,勉强说大吴氏一句好话,决定以后酌情不和大吴氏处处对着干。
    至于杜振益,不提也罢。
    新婚伊始时,她不是没有过期盼和爱恋,只可惜看走眼所嫁非人,作为一个心冷了的过来人,且凑合过罢了。
    “现在有了福姐儿,又有了这个小生命……”大少奶奶低头抚小腹,嘴角晕开真切的笑,“是好是歹,西府是我孩子的家。我想改改自己的性子作派,好好过以后的日子。也盼着杜府好,更真心盼着你也能好。
    杜振益那草包,我懒怠费力气,也不指望能调理好他。你却不同。我不愿看着你背负家族责任,委屈自己,甚至拖累自己。都说姻缘天定,其实也事在人为。尤其是身为女人,或错失或错选姻缘,苦的只有自己。”
    她以身说法,踩着西府提溜着杜振益说事儿,却叫杜振熙生不出同为杜家人的不虞或不平,只默默伸出手,轻轻拉了拉大少奶奶。
    “同情大可不必。我不需要。以后多关照你的小侄女、小侄儿,啊?”大少奶奶玩笑一句,神色一正道,“我娘曾说过一句话。当初我娘家失势,我又久不见有孕,我娘为我忧愁奔走,好容易从骆婆子那里求来调养方子时,曾和我说过:也许女人,天生要比男人多经受磨难。
    我到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我拉你出来,也是想你能早些明白,不要像我蹉跎半生,做了娘才幡然醒悟。女人的年华,可耗费不起。既然心里有人,就该为了那人而付诸行动,至少不怨不悔。
    左右四叔只是杜府嗣子,而你又是女儿身。再多的阻碍,都有解决的办法。单看你肯不肯下定决心,迈出那一步。小七,我从来觉得你不同,我只希望,你能一直这样不同下去。”
    不要泯灭于寻常女子的路。
    杜振熙于她,就像死水般心镜中乍然投入的五彩石子,激起她久违的涟漪,她舍不得让这涟漪消弭无形,她想成就这份涟漪。
    “当然了,西府的日子太无聊了,有了身孕后我养胎的日子就更无聊了。”大少奶奶撇着嘴,看向杜振熙的目光却满是柔和的鼓励和期翼,“假侄儿爱上没有血缘的叔叔,光想一想就觉得好精彩。你让我窥见了开头,可要让我一路看到完满的结局才行。”
    她表示很看好杜振熙哟!
    杜振熙刚泛起感性神色的小脸,登时连抽三下。
    大少奶奶的高冷人设果然很稳,为什么有种专等着看她热闹、看戏不嫌台高的怂恿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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