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都让你占尽了,别人就合该围着你转?
    “你配么?
    “你是个人,却偏偏把自己活成了陪衬国焘的物件儿——眼下谁不知道,蒋国焘娶了个小家子气、凡事都要依靠婆婆妯娌的绣花枕头?谁又不知道,这绣花枕头生下来的长子,跟她一个德行?”
    听到这儿,廖碧君抬头望向姑母。
    廖书颜笃定地点了点头,语气变得松散,“凡事要婆家费心,是你自己说出去的;小家子气,是别人瞧着你的做派得出来的说法。
    “多少人都纳闷儿——蒋国焘到底看中了你什么?
    “我房里的人一直留意外面的风吹草动,这些话是这几日听来的。倒是真没冤枉你。
    “早年间样貌出众、单纯善良的廖家长女,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了一无是处的蠢货。
    “你能因为国焘寻死,却不能让他面上增光。
    “你说,好笑不好笑?”
    廖碧君身形抖得厉害,终是撑不住,跌坐在地。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是那样的。
    廖书颜仍是无动于衷,“你若能转过这个弯儿来,日后就照着国焘的意思度日。过几年,他要是瞧着你有了长进,父子三个自然会回来与你团圆。
    “你若仍是执迷不悟,那也随你。
    “等会儿我去找你爹娘、你妹妹说道说道你房里这些事,会劝他们不要理会你这笔烂帐。”
    她刚要吩咐廖碧君退下,却见对方身形一软,晕倒在地。
    午间,有人把蒋翰认错的文章送到书院,学生们看了,见认错道歉的言辞恳切,心里舒坦了不少,也就不再继续谴责。
    老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没错,蒋翰现在只是有个态度,日后如何,还需观望,但现在他们该做的就是观望,而不是不依不饶——认错了,还没完没了,会让犯错的人生出逆反心理,万一破罐破摔又走了老路,改用化名剽窃他人心血,他们也就白忙了一场。
    顾沅淳等学生提过的事情,董飞卿安排妥当了:东面后花园的湖上有个水榭,他命人照着兔园的情形布置出来,又为此处取名碧水汀。
    今日,匾额挂上去了,也知会了学生。
    此外,董飞卿和叶先生、管三为兔园、碧水汀制定出了规矩:可谈时事,但不可对帝王、官员在政务上的举措、作为品头论足;可以揭发检举有辱斯文的人,但不可捕风捉影、空口造谣。
    前者容易让人断章取义犯忌讳,况且,都还是学生,为人处世刚摸出门道,哪里看得清楚朝堂上的云谲波诡;后者则是为了避免笔墨官司中出冤案,这帮孩子嘴毒的不在少数,要是把被冤枉的人挖苦得一蹶不振,算谁的责任?
    这两点是最重要的,谁若犯了,书院会视情形轻重追究,实在严重的,当即打发出去。
    其余的,相对来讲便是小规矩了,例如在兔园的话题一如既往,可以杂七杂八,但碧水汀只供探讨各类学问,男学生晚间想吃什么菜想喝什么酒、女学生明天想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之类的问题,就别往碧水汀送了。
    这些条条框框张贴在兔园、碧水汀最显眼的位置,学生们看过之后,都欣然接受。
    午后,蒋徽走出藏书阁,去往前面待客的暖阁。
    有刘全、友安、友松等人精在,她自然对蒋家这几日的动静了如指掌。
    自事发起,蒋家一直没干涉此事;蒋国焘昨夜回京,又连夜离京;上午,蒋翰认错言悔的文章送到了淮南书院等地;蒋国焘致歉的亲笔信件也已送到了她手中。
    一个门第、一位父亲做到了这地步,已是难得。他们不是不能尝试周旋,但瞧那意思,分明是自一开始就自知理亏,由着文人学子在笔墨之间惩戒蒋翰。
    既然如此,她当然不能再揪着不放。经此一事,不论是昌恩伯,还是蒋国焘,都会格外留意蒋翰相关的事,并把他往正路上引。
    这就够了。
    步入暖阁,便看到了局促不安的蒋翰,蒋徽微微一笑,落座之后,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蒋翰定一定神,深施一礼,“蒋先生,我是来给您赔礼的。”语毕,动作有些慌乱地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转身让小厮交给蒋徽,“这是我写给你的悔过书,也算是立的字据。”
    蒋徽并没打开信封,随手放在一边,问:“是令尊安排你这样行事的吧?”
    “是。”蒋翰答完之后,担心她会不悦,连忙补救,“但是我真的知道错了,不论哪种学问,该学别人的长处,但绝不该剽窃,糟蹋别人的心血。先生,我对不起你。”
    真知错了么?蒋徽看不出个所以然。她瞧着蒋翰紧张兮兮、手足无措的样子,笑了笑,道:“这件事情,在我这儿,到此为止。往后,好自为之。”他不是她的学生,亦不是她的亲朋,又已受到惩罚,她没必要多说什么。如何让他改过,那是他长辈的事情,与她无关。
    这么容易?蒋翰颇为意外,并不敢相信她会说到做到。
    “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蒋徽端了茶。
    “蒋先生,”蒋翰涨红了脸,“上次前来,我看得出,你特别生气。这次过来,我是真心实意赔罪、领罚的。你想怎样发落我,都是应当的。”
    蒋徽语气又柔和了一些,“我说事情过去了,便是过去了,绝不会再找辙。
    “这种事,我要的只是你承认自己的过错,保证不会再犯,亲口跟我说一声对不住。你已经做到了。
    “我是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那大多是别人与我讨价还价在先。我上次说令堂只考虑自己,指的是你们既没设身处地的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又没为身后的蒋家考虑。
    “把心放下,回家吧。”
    蒋翰望着她目光清朗、和善的明眸,心里难受到了极点,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又深施一礼,道辞离开。回到家里,便听说母亲病倒在床,他连忙赶去母亲房里。
    太医正在给母亲诊脉,他就没进门,站在廊间,等待太医诊脉的结果。
    如果不是他犯错,父亲何必日夜兼程地奔波,母亲又怎么会病倒?
    母亲一向宠着他,凡事都让他如愿。但是那件事,他根本不该与母亲商量,应该去请示太夫人、大伯父,或者写信请父亲示下——笔墨拿到外面,外人的褒贬,关乎蒋家的颜面,这是母亲不能做主的。
    可他当时浑忘了这些,只想着投机取巧,利用蒋徽的才情让自己出一出风头,甚至笃定她已沦为教书先生,绝不会计较。
    蒋徽末了那一番话,萦绕在心头。她要的其实很简单,可他们做的却是与她讨价还价……
    就像父亲痛斥时说的,偷取她的东西,没想过帮衬她什么,反倒因为她的现状有恃无恐,当真是小人嘴脸。
    有些话,父亲没跟他说透,可他知道,在父亲眼里,母亲与他是一路货色。都该罚。
    如果他肯脚踏实地,如今兴许已经成了董飞卿和蒋徽的学生,能在他们的点拨之下有所进益。但那时他做贼心虚,怎么敢去书院报名。
    到如今,整个书院的人都对他嗤之以鼻。
    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把自己亲手点上的污点淡化、擦净。
    他忍了又忍,还是红了眼眶,掉下悔恨的泪。
    第84章
    蒋夫人和长子蒋翧走进院中。
    蒋翰瞥见, 忙飞快地别转身,拭去眼泪,深吸一口气。
    “二弟,”蒋翧和声唤他, “婶婶没事吧?”
    “太医在诊脉了。”蒋翰答着话,走过去给母子二人行礼, “大伯母, 大哥。”
    两人看出蒋翰神色有异,但都不动声色, 蒋夫人温声道:“我们过来看看,听听太医怎么说。”停一停,又问,“听说你上午就出门了,在外面没出什么波折吧?”
    蒋翰恭声答道:“上午就想去见蒋先生, 到了书院附近, 想到她可能比较繁忙,便寻了个不显眼的地方等着,估摸着她清闲一些了才去求见。刚回来。”
    蒋夫人颔首一笑,“还顺利么?”
    蒋翰点了点头, 面带羞惭地垂下头去。
    “这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这上下, 蒋夫人不宜多说什么,“我去看看你娘。”语毕, 举步去往室内。
    蒋翧则留在原地, 神色关切地道:“你也知道, 前几日我被差遣去了外面收几笔账。你还好吧?”
    蒋翰点头说“好”,又尴尬地笑了一下,“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我这几日都懵着,见过蒋先生之后,才清醒过来了。”他怯懦地抬头,对上兄长的视线,“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们跟着脸上无光。”
    “这是说什么呢?别的都不打紧,你往后好好儿的就行。”蒋翧与母亲一样,不欲多说什么,笑着揽了蒋翰的肩,“走,我们去厅堂等着。我也是刚到家,原想着给婶婶请安,却没想到,她身子不舒坦。”
    廖碧君的病因自然是急火攻心,太医说没有大碍,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蒋夫人唤上蒋翧送太医出门,又轻声交代蒋翰:“去陪你娘说说话吧。”
    蒋翰恭声称是,去了内室。
    廖碧君平躺着,神色木然地望着上方的承尘。
    “娘,”蒋翰走到床前,关切地道,“您怎么了?哪儿不舒坦?”
    廖碧君的视线缓缓转移到他脸上,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眼神不再呆滞,“这大半日,你去哪儿了?”
    蒋翰坐到床畔,如实回道:“我去找蒋先生赔礼认错了。”
    “怎样?”廖碧君有气无力地问道。
    蒋翰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末了道:“其实,她很大度,是我开始就错了,中间更是错得离谱。”说到这儿,他想到母亲上次说的一些话惹得蒋徽动怒,不由懊悔:真是的,怎么没替母亲向她赔个不是呢?
    廖碧君思忖多时,轻声道:“不止大度,而且,不是依仗夫君的女子。”
    她在太夫人房里昏倒,醒转之后,听到太夫人与二太夫人在外间说话,后者问前者:“写碧君、翰儿的那一折戏和评书,过段时间就没人再传唱了吧?”
    太夫人说:“我先前派人多打听了蒋徽一些事,因着话本子的缘故,她与梨园行、一些说书先生熟稔。见过翰儿之后,我料想着,她一定会命人去打招呼,把那一折戏和那段评书撤下。自然,少不得用别的有趣的小段子弥补那些人。”
    “这就好。”二太夫人道,“那孩子,我这些年只见过几次。回想起来,真是个命苦的。只身漂泊那么久,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是啊。”太夫人道,“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自己在外面开了个香露铺子,平时在书院帮衬着飞卿,教书育人,近来又写了一个话本子,用不了多久,梨云班就能搬上戏台。”
    她当时只是听在耳里,过了好些时候,才在心里把二人的言语消化掉。
    打理家事、开铺子、写话本子、教书……如男子一般,兼顾着那么多事,怎么做到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意识到自己先前估算错了一件事:听说事情闹大之后,她心慌害怕,是笃定董飞卿为妻子撑腰。
    原来不是。最起码,董飞卿只是帮衬了一部分,蒋徽自己就有整治她和翰儿的法子。
    原来,蒋徽就像她的胞妹一样,平日里身兼数职却能面面俱到。在那样精明干练的女子面前,她一向幼稚得宛若三岁孩童。
    错了。这件事错了,嫁人迄今也错了。
    一无是处,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受打击。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
    “娘,娘?”蒋翰见她愣怔半晌,有些担心,一面唤着,一面握住她的手。
    廖碧君回过神来,费力地转动着脑筋,说:“我没事,只是这几日寝食难安,身子骨有点儿受不住。放心,一半日就好了。等我能下地了,你就去济南府找你爹爹。听他的话,知道么?”话到末尾,已经哽咽。
    蒋翰想到去济南府势在必行,不知要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禁心酸不已,有晶莹的泪水沁出眼角。
    晚间,与平时一样,董飞卿和蒋徽在书房各忙各的。
    方默送信回来,说沈家长辈已经应下亲事,允许沈安带几名得力的人手随他回京,十一月初便能相见,到时便能着手开张诸事。
    因此,董飞卿得空就琢磨一下日后走镖的路线,为此,寻来不少可参考的地域志、路线图。
    开张之后第一次押镖,绝对不能出岔子,出了岔子就是被人砸了招牌,把面子找补回来可是难上加难。
    生意倒是不用愁,商贾都知道他曾投身沙场的经历,方默在这一行里也没失过手,近日已经有几个银号的老板找他打听何时开张,说到时候要请他们押银镖或票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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