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要等苏景即位,还有很长的时间,康熙觉得,至少现在的皇帝还是他,这个问题还可以慢慢□□,只是他对怀恪这孙女的不懂事,起了些不满。
    “你方才想朕说甚么?”
    苏景朝左右看看,梁九功立即很识趣的退了出去。苏景往前跨了一步,低声道:“汗玛法,孙儿日前探视年熙,无意中在他屋子里嗅到一股香味。”
    “香味?”康熙知道苏景不会无的放矢,等着他解释。
    “此事还得从孙儿在江宁时说起。”
    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苏景给康熙讲了一个故事。
    “曹氏被人用厌胜之物诅咒,孙儿手下的人查到一个姓高的奴才身上。,这奴才,是孙儿妾室乌喇那拉氏从娘家带入府的。”
    “厌胜之物!”康熙勃然大怒,他瞪着苏景道:“你回京后居然没禀告朕,你难道以为这只是件小事!”
    皇家最忌讳厌胜之事,若非他实在没心思连孙子身边的一个妾室都放在心上,这件事怕也瞒不了他这么久。
    神色一转,康熙道:“你说那奴才是的乌喇那拉家出来的?”
    “是。”
    康熙语气就像结了冰,“你阿玛可知道此事?”
    “只是妾室之间的争锋,孙儿并未叨扰阿玛。”苏景说的是实话,然而康熙并不相信。不过康熙没有纠缠此事,“接着说。”
    “不满汗玛法,孙儿起初因这奴才出身的缘故,也疑心过二弟。”说到此节,苏景顿了顿,继续道:“后来经孙儿手下的人严加审问,才知道那奴才是从乌喇那拉家拿到的巫蛊人偶。而曹氏的生辰八字,是她姨母透露的。”
    “但你回京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康熙何等人,一看到苏景的神色,再听其中的说辞,立即就道:“一个落魄的乌喇那拉家,想要收买江宁织造府中的奴才,就算是有人接济也是难如登天,何况是要从曹氏姨母口中露出来,再送到江南。况且……”康熙目光发沉,“若没有意外出现,你不会再提起此事。”
    既然发生的时候没说,回京之后没说,就表现这件事原本是想咽到肚子里。一旦旧事重提,必然是又发生了甚么。
    “汗玛法圣明。”苏景叹了一口气,“那人偶拿到孙儿面前时,孙儿从上面闻到了坐忘香,独属于弘晖的坐忘香。”
    “你今日在年家也闻到了?”康熙马上问了一句。
    苏景没有说话。
    “放肆!”康熙比之前听到厌胜二字时还要怒气冲天。他不是半点都不疑心弘昊的用心,但他很确定,敢在自己面前直言此事,就表明弘昊所言句句属实。所以是弘昊有意打压兄弟也好,还是弘昊不满年家也罢。至少真相是年家有人插手参与弘昊的后宅,或者不仅仅是后宅,根本就是剑指弘昊,他选中的太孙!
    与蒙古勾结,与反贼勾结,现在又是和汉军旗出身的年家!
    一旦起出线头,以康熙的才智,很容易就将事情串了起来,他怒视苏景,神色近乎狰狞,“是你暗示了年家,所以年遐龄令人处置了一个觉罗氏,还有她生的儿子以做交待!”
    “是。”
    “你放肆!”康熙从未对苏景如此失望过,他宁肯自己一手□□的太孙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果决之人,也绝不愿意他为了兄弟情义屡次三番犹豫不决,连死生大事都可以置之不顾,他指着苏景鼻子,暴跳如雷骂道:“你是太孙,明知……”话到此时,骤然顿住,康熙冷冷看着苏景,“弘昊,你告诉朕,弘晖不是傻子,为何与他接触过的人身上都会带着经久不散的坐忘香气息,以至让你能准确的辨别出来,甚至你在年熙身上,都还能分辨出这香味。弘晖,绝不可能与年熙见面。”
    不可能见面,那么就只能是通过弘晖给出去的东西或者见过的人间接沾染上的。甚么样的香,如此厉害,要说这样的特性,是无意而为,那实在太勉强了。
    偏偏,弘昊就是一个制香的高手。
    苏景与康熙对视良久,唇角浮现苦笑,接着,他缓缓跪了下去。
    康熙吸了一口气,眉宇间染过倦怠,“所以,你是在朕面前直承你为弘晖制坐忘香时就另藏心机。”
    虽然跪着,但苏景脊背挺直,迎着康熙嗜人目光不闪不避,道:“回汗玛法,孙儿只是不想走到您与二叔那一步罢了。”
    那一步,哪一步?
    不得不兵戎相见,让他这个天子忍无可忍对最心爱的儿子挥起屠刀的那一步!
    两废太子,将曾经才智出众意气风发的儿子逼为如今在郑家庄只知醉生梦死的废人,是康熙毕生最痛苦的一件事。哪怕如今已封了太子,有疼爱的孙子承欢膝下,午夜梦回,他依旧能看到胤礽双目流出血泪,质问为何要废了他。他已数不清,自噩梦中惊醒过多少次,然后蜷缩在床上,再难闭眼。
    这一答,是最利的剑,刺中他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将那一块本就溃烂的软肉彻底割裂了。
    “你放肆!”
    大殿中回响的这一个巴掌声把如同影子似的站在四根巨柱边的太监都惊呆了。这几个从没有任何表情任何动作的太监都忍不住抬头飞快的望了一眼。
    这一巴掌用足全力,康熙打出后,看到苏景嘴角那点血迹,先是有些发怔,随后身子晃了晃,踉跄倒退两步。
    苏景见此,顾不上许多,膝行几步赶忙伸手想要扶住康熙。康熙仍在怒火中,想要推开苏景,但见到苏景肿胀的脸和那双眼中濡慕的光,他没有再固执。
    “汗玛法,孙儿有罪,万死难辞,但还请汗玛法保重龙体,不可因孙儿有所损伤。”
    “你还记得不能把朕气死!”康熙先是怒吼,转而不知为何声线又低了下去,连梁九功都没叫,自己从腰间的绣囊掏出一瓶药,往口里塞了一颗。
    吃了这药,康熙原本苍白的脸色好了许多,想到这药也是苏景费尽苦心收集药材,不吃不喝辛苦调配而成,这一片心意发自肺腑,那怒火又熄了许多。
    “你这孩子,是被朕惯坏了,甚么话都敢说。”一面口里说着惯,康熙却忍不住苦笑,自嘲道:“今日若是旁人,朕少不得重重治他的罪,罢了,你起来罢。”
    “汗玛法。”苏景没有起身,反而像一个孩童抱着康熙双腿,伏在他膝上哭了起来,“汗玛法,孙儿日夜惶恐,实在不知该如何做才好。孙儿自民间长大,得知身份后曾想过,有朝一日定要惩治贪官,除去满汉之隔,要让大清海晏河清,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自回京后,得汗玛法悉心教导,孙儿不敢忘却初心,一日不敢懈怠。孙儿确有野心,却只想靠着一身所学施展抱负。但嫡母要杀我,叔伯,甚至……孙儿当初也曾想过,弘晖行动不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
    “是啊。”康熙目光悠远望着这殿中处处盘踞的金龙,没有斥责苏景的软弱,只是一下下轻轻抚着他的头,轻声道:“弘昊,朕都知道,都知道。”
    就像当年,他才八岁,和福全还有常宁一起被带到太皇太后面前。他说自己想当皇帝,而福全和常宁说愿为贤王。那时候他很天真的想,他要当皇帝,不是为权势,不是为富贵,只是因为他的阿玛是皇上,他想做一个跟阿玛一样厉害的人,替阿玛治理天下,他可以和兄弟们一起做到这件事。但经过鳌拜专权,三藩作乱,禁断蒙古与后宫的联系以后,他就明白,别说是兄弟,就算是他最亲近最尊重的太皇太后,一旦他成为了皇上,也不能再发自真心的依靠,信任了。
    坐在龙座上的人,可以居高而见天下,却也因为坐的太高,与人心,始终隔着一层永远驱不散的雾。
    “弘昊,会好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是我大清最勇敢的巴图鲁,你还有汗玛法,汗玛法牵着你,陪着你,你会熬过去的。”
    等你丢下一切不该有的,淌过这片由自己和别人血泪组成的刀山火海,就会成为我大清最耀眼的金龙,开创出你心中的太平盛世!
    “万岁。”梁九功从外面办差回来,先朝龙床上睡的沉沉的苏景看了一眼。他实在是好奇,床上的太孙到底做了甚么,才会被万岁打的脸都肿了。但打过后,万岁又像是照顾小孩一样,哄着喝粥,服下安神的药,还亲自在床边守着人歇息。
    要知道自太孙睡下,万岁就一直坐在边上看了都快半个时辰了,除了给太孙掖掖被角,连动都没动一下。
    “都查清楚了?”康熙有意放低了声量。
    “都查清楚了。”
    “去偏殿。”康熙站起身,对守着的宫女道:“看好太孙,若有惊悸发热,立即禀告朕。”
    等到了偏殿,梁九功就道:“万岁,慧敏乡君和所出的两个孩子,都是在东宫年侧福晋身边一个嬷嬷出宫后暴毙的。年羹尧回京后听说因思念亡妻,也得了急症,此时还缠绵在病榻之上。”
    康熙面沉如水,“乌喇那拉氏呢?”
    “乌喇那拉格格在太孙回京后就说起了风疹,此时还没好的。太医瞧过,道可能要留疤。不过……”梁九功有些犹豫。
    “说!”
    这一个字杀气腾腾,梁九功顿时将顾虑抛到九霄云外,“奴才查到,那太医有个女儿,前不久与内务府的萨勒次子定了亲。”
    “萨勒是谁?”康熙知道梁九功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一个内务府的包衣奴才。
    梁九功硬着头皮道:“是德妃娘娘的三弟。”
    “德妃……”康熙没有发作,只是眸光森冷道:“那太医,你可让人看好了?”
    “已经让人仔细盯着。”
    “那就先把萨勒带回来问一问罢。”康熙站起身,淡淡道:“朕倒要看看,德妃到底想要甚么?”
    ☆、第 113 章
    萨勒双手撑在地上, 朝四周瞄了几眼。虽然是内务府出身, 但慎刑司, 他还是头一回来。乌雅家还在包衣旗下,但自从宫里那位娘娘被万岁瞧中, 乌雅家虽没有跟着被抬旗, 可在内务府, 轻易是没人敢得罪的。
    更别提如今的太子是从娘娘肚子里钻出来的。他送了很多人进来,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到这儿。而且还是被人押着跪在地上。
    四面都是黑漆漆的墙, 连个窗户都没有, 只有墙角燃着几根白惨惨蜡烛, 那火苗一动不动, 显见屋里是连一点风都透不进。吸一口气的,都是血腥味儿。
    萨勒看着一排排的刑具, 铁器都是赤红色的, 他心里明白,那都是以前受刑之人的血。
    不是人呆的地方啊。
    也不知道族里想法子给娘娘透消息没有, 实在不行,他还是太子的亲舅舅。
    总之,被抓来一个多时辰,还没人动手, 只是让他跪着, 他心里也有点数儿了。不管是查到他犯的哪一桩事儿,总之内务府谁不吃拿卡要的,冲着他身份, 不过是分点好处出来,量这帮孙子也没人敢和他死磕!
    前思后想一番,萨勒渐渐没有之前的慌乱。不过他所有的泰然在看到门打开后进来的一个人时就都消失了。
    “梁,梁总管。”萨勒脸刷的就白成了纸。
    “哟呵。”梁九功笑嘻嘻的走过去在萨勒对面坐下,“你小子怎么见了咱家,就跟见了鬼似的,心里有数罢。得……”梁九功接过慎刑司掌事太监端上的茶喝了一口,道:“那就别耽误事儿,老老实实说了,咱家做主,让他们给你个痛快。”
    萨勒背上马上就被窜出白毛汗,他知道,梁九功说这话不是威胁他。这宫里,就算是慈宁宫的太监总管来了说要弄死他,他都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可梁九功是谁,那就是只认万岁的狗,梁九功会出现在这儿,肯定是万岁的意思。他虽然时常自诩是将来的国舅,可他也明白的很,万岁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杀他,跟捏死一个臭虫没两样。
    萨勒立即就软了,不顾小太监的阻拦,挣扎着求饶:“梁总管,梁总管,您行行好,饶了小人罢,小人把积蓄都给您,小人……”
    “别。”梁九功使了个眼色,让人捂住萨勒的嘴,没好气道:“狗东西,既然知道今儿活不了,还敢胡说八道。”
    既然对方不识抬举,梁九功也就不和他客气了。
    至于会不会得罪德妃,啧啧,以前他还得想想,毕竟人家是将来的太后啊。可如今,德妃都自身难保了。
    接下来锈钉板,盐辫子,滚蜡油都只是开胃小菜,还有油锅刀网,脚心钉等着见血。慎刑司林林总总三百多样刑具,梁九功打算只要不开口,就全给他试试。
    不过萨勒养尊处优多年,根本吃不了苦,至于梁九功原本以为的对德妃的死忠,在极度的痛楚下,也早就被萨勒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开始一桩一桩交待自己在内务府干下的坏事儿。
    甚么以次充好,把供给那些不受宠的小答应的首饰绸缎都给换了,还有不识抬举又不得圣心的宗室,就送霉烂陈旧,外地进贡的补品,上好的药材,先自己试吃试用了,这些还都是小事。他还胆大包天的欺凌过小选的秀女,甚至有两个被选中入宫的宫女,因实在得他心意,他也想方设法把人弄病了,然后趁其在宫外养病的时候,把人弄上手了。
    “你可真是。”
    梁九功都没想到萨勒胆子这么大,要知道甭管是大选还是小选,那都叫秀女,秀女是甚么,没有指婚、安置之前那就是皇上的女人。而已经被选中的宫女,就更不能容易动了。就算是分到各宫伺候娘娘们,,娘娘们要赏给谁,那都先和内务府打声招呼。
    这萨勒,竟敢偷偷对宫女动手,要有一天恰好万岁看重那宫女怎么办,岂不是让万岁吃他剩下的!
    这么一想,梁九功觉得萨勒简直死不足惜。不过哪怕萨勒交待出的事儿再罪大恶极,他还是没听到最想听的。
    “说来说去,你都没告诉咱家,那乌喇那拉格格,是谁叫你动的手啊?”
    “乌喇那拉格格。”已经满脸血污,只求速死的萨勒顿时摒住呼吸,垂下头不敢看梁九功,“这,这小人不知梁总管说的是哪位格格。”
    跟咱家玩这套。
    梁九功嗤道:“别跟咱家玩马虎眼,你心里明白,能让咱家来问的乌喇那拉格格就只有一个,太孙的妾室,庶人乌喇那拉氏的亲侄女。”
    “快说!”梁九功不耐的起身一脚踩在萨勒已经露出骨头的手上,在哀嚎声中道:“实话告诉你,今儿咱家来的时候是领了万岁口谕的,万岁说了,一定要把实话问出来,否则就从你开始,把乌雅家满门一个个拖来。萨勒……”梁九功蹲下身子,提起萨勒的头发望着他冷笑,“你就算不孝顺你老子,不管你兄弟,总不会连你自己的儿女都不心疼了?”
    “公公,公公,您高抬贵手啊,您杀了我,杀了我罢。”萨勒是真的急了,原本抱着必死之心的他体会到比死还可怕的恐慌。
    “饶了你,到时候万岁面前谁替咱家求情?”梁九功拍拍他的脸,嫌弃的把人甩开,用帕子擦着手慢慢道:“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咱家也是想不明白,太孙可是德妃的亲孙子,怎么你反而像是被迷了心窍一样,竟要谋害太孙?”
    这句话一出来,萨勒顿时傻了。
    谋害太孙的格格跟谋害太孙可不一样。那不近视杀全家,是要诛九族啊!
    他连德妃都顾不上了,急道:“公公,小人怎敢谋害太孙,德妃娘娘只是让小人想法子除了乌喇那拉格格,让她把嘴闭上,无论如何,德妃娘娘也不会对太孙动手啊。”
    “这么说,果真是德妃令你在东宫做手脚?”
    萨勒心急之下,没听出话中的陷阱,赶紧将事情老老实实说了出来,“是,太孙回京那一日,娘娘宫里的大宫女兰香亲自来传信,说娘娘有令,太孙身边的乌喇那拉格格趁着太孙离京,在东宫胡作非为,惹出不少事端。娘娘不想太孙回宫后还要为一个小格格烦忧动怒,又不愿因她坏了与二阿哥的祖孙之情,就让小人想法子,把人悄无声息给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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