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让你说什么,我又何必再听你说一次。你说与不说,自有去处。到了那里,你自见分晓。只看帝姬可还有要说的。”
    冯熙抬起头来仰望文迎儿,给她一种极度的尊仰。文迎儿倒突然觉得被夫君这么注视,很是与有荣焉,不觉得是因为自己是那官家的女儿,反觉得因是他的妻子,才能高高在上地审问自己的仇人。
    她婉转一笑,对着管通道:“我不想记得你,待听到你的死讯,我会拍手叫好。”
    那管通对她的反应倒有些玩味,在嘴里咂摸了一阵,主动说,“我倒是想起,崇德帝姬可是崔氏遗孤。这崔家当年盛极一时,你外祖崔之诚与安氏争权,却不防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官家早就忌惮你外祖,你崔家一家世代把持宰执位置,从先帝时就阻挠新法,他自以为是与安氏在斗,却是正正经经地将官家惹怒了。你家权势滔天之时,便埋下这兔死狐悲的尾巴,我要是你呀,我就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崇德帝姬,一个深闺女子,便躲在后院给冯提举多生几个儿女,现在你跳出来,恐怕……”
    他自己说着还乐上了,“恐怕好的结果,是官家杀了你,或者做个药引子都好,这坏的结果,可各有各的坏啊……人死是容易,无非是死那一瞬间罢了。但人活着,却不容易啊……哎,咱家也许久没说过这么多些体己话了,上一次还是些许年前,在宫里头同明节皇后说话,她一个妇道人家,却要帮衬着官家作那些非人的手段,咱家也是不忍……只好劝说她,为高位者,就得为主分忧,若是好事也轮不着你来同官家分,不是么?但凡官家忧的,都是见不得人的、残酷血腥的、他自己不愿看见,只能让咱们去看了,崇德帝姬要是想得通,就记得咱家的话,准没错……”
    冯熙:“你这为奸邪之道,倒是透彻。”
    管通笑叹,“这不是为奸邪之道,是为官之道。你不知道,可要吃亏啊。”
    “你说的我是不知道。但成千上万之新鲜生命,埋骨黄沙,要你血偿、要天下一个公道,我确是知道的。”
    “天下?公道?”那管通还是得意地笑,最后叹一声,“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这公道也是官家的公道,成千上万之新鲜生命,祖祖辈辈还不是跪在官家脚下?早一时晚一时,对官家无甚分别。”一转头,那侧边正有个皇城司的文字使臣将他说的话记录下来,管通骤然一惊:“冯提举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与魏国公说话,不敢有所怠慢。”
    管通摇摇头,“可我说的话,即便是官家听了,也会称道都是实话,反倒你这样将我与崇德帝姬说话也记下来,可算将她活着之事大白于天下了。”
    冯熙定定地仰头瞧一眼文迎儿,与她四目相对,“崇德帝姬不需要再在阴暗处躲藏了,我也不会让她畏缩地活着,她往后所在的地方,以你是揣测不出了。”
    文迎儿却愣一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这管通彻底要完蛋了,还是另有深意。他眸色深沉,坚定异常,但从他的眼中,还是能看出他想做的,并不止眼前这么一点儿。
    “咱家都揣测不出啊……”管通哼一声,除非你是皇帝,你还能救得了这崔家遗孤?这小武臣仗着太子用得着,真当狂妄起来了。且看看他又能狂妄几天罢。
    “冯提举啊,太年轻了……说是果敢、其实是莽撞,不听老人言,收拾形色夹起尾巴,那就看着吧。”
    他再瞧一瞧他马上的媳妇,此时倒是沉吟了,正要牵马走,文迎儿反倒开口:“魏国公方才说的有些道理。与我崔家有关的,得幸能听您这两句评价。往后我搞得清楚万分了,也会给您烧一烧香,请家中老小,一并于地下问候您老人家。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今日崇德学到了,若以后用得着,就时刻感谢国公教诲。”
    冯熙交代了亲事官几句,让底下人将他一通压回去。这回太子那里已摩拳擦掌,在登闻鼓院那里与官家亲审西北大军案,这家伙是在劫难逃了。
    方才那些遗言听上去,倒真是他肺腑之言了。
    待再走上金明池畔,冯熙跳上马去,将怀里人抱住。文迎儿有些胆怯,亦有些兴奋。
    “你方才说,会有一日让我不再是文迎儿,而是以崇德的身份活在世上,还能安安稳稳么?”
    “你再等等我,这一天不会太久。”
    “……但我已经明白,官家不会绕过我。我知道咱们今天得来不容易,我已经孤苦伶仃,唯有一个你,不要因为一个身份铤而走险,坏了现实好不容易才有的日子。身份罢了,有了它又能如何呢?”
    文迎儿长出一口气。那韵德又是如何,她看得清清楚楚。出降两年,却落得与小内监求一温暖,仳离不许,苟延残喘,母死而家不能还,无人爱重……
    前些时日的坚持,因为冯熙的怀里太暖,反倒动摇了。放着好日子偏不过又是为什么?
    神情虚晃间,冯熙又啄了口她的脸。“唔,”她发一声,自己都没料得的喉咙里的声音,然后娇滴滴地垂下头去。
    冯熙似乎动了情,偷偷趁着黑夜马高,又吻啄了好几下,她身子登时便热了。
    冯熙道,“回去给我生孩子。”
    文迎儿哂他,“那阉人果然能给人耳朵里吹风,你看你都被他吹进去了。”
    冯熙低沉着声音在她耳边:“话在理便听了,又何必管是谁说的?生孩子。”
    这会儿霸道得很,让她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就蹭地踢着马腹奔驰起来。这一颠又一跳的,动作倒是有频率,更容易让马上的两人互相遐想。文迎儿不知道他,她自己是脑子里将那场面过了一遍。待冯熙快马加鞭将她送回冯宅放下来,这才依依不舍地翻转回去,办他的惩奸大业去了。
    一进门,绛绡仍在文氏院中苦苦守候,王妈妈也在外面坐着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她平安归来,眼睛都瞬间湿红迎上,“终于回来了!”说着就扑上去抱住她。
    王妈妈也在堂上问,“外面可没事了?”
    “到底外边发生了什么?”绛绡也脱口出来。她们都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官兵层层把守。
    堂上卧房突然喊了一声,“都问什么呀,你们都别问!让迎儿进来。”
    一听是文氏的声音,王妈妈与绛绡看一对眼,凝重地道,“咱们声音大了么,明明刚才什么都没说,这会儿耳朵怎么突然尖了……”
    ☆、枣饼
    但听文氏声音严肃, 王妈妈皱了眉, 瞧着文迎儿道:“这……不知是怎么了。”
    “王阿喜!你还等什么?!”文氏在里面扯了一句嗓子,瞬时便大咳起来。她这是直接把王妈妈的闺名都给叫出来了,当下便觉面红耳赤, 都多少年没听她当着这么多人如此喊过, 顿觉出事情有些严重,于是不敢再说话,将文迎儿叫入内去。
    刚送文迎儿走到门口,王妈妈一看, 那文氏竟然现在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王妈妈大惊失色,“夫人您这是,要起来叫我呀!”连忙就去扶。
    文氏道, “你起开,出去候着去。”
    文迎儿快步走上搀住她,“姑母,有什么事情不能让人代劳的?”
    文氏仰头望她一眼, 随后瞥见王妈妈还没出去, 便皱眉道:“王阿喜,出去带上门!”说完又是喉咙带动咳嗽几声, 等王妈妈出去后,突然向地上跪下!
    文迎儿心上一秉,曲腿接着她两臂,可文氏十分坚定地跪下了。
    “姑母!”
    “民妇拜见帝姬,小儿不通事理, 将帝姬劫撸,此事罪恶滔天。但他并非是故意傑越胆大妄为,实在是因对帝姬一片赤诚,其心如其父侍君,日月可鉴。”冯氏听见外面动静,知晓与文迎儿身份有关,这一天她知道,始终要来的,这一跪是始终要跪的。
    “姑母请起,您可是国夫人!”
    在冯家军功最盛时,文氏曾被封为第一等国夫人,是无上尊荣,不需随便跪拜皇室宗亲。但冯家一但落败,这国夫人便也成一纸空文。可有诰封在手,常人也无可接近。文迎儿已经瞥见在床榻上,摆放着那贵织的诰封,她显然是早就准备出来了。
    “姑母,我已经是冯熙的妻子,是您的儿媳,该是我跪您,”说罢便大拜下去。
    文氏抓住她双臂,两人互相阻止着,望着对方。文氏叹一口气,“纵使小儿再顽劣,他也是我的主心骨,底下还有一小子,冯氏只仰仗这两人。帝姬若是有心,民妇只希望帝姬能隐姓埋名,好生地与小儿过活,这民妇尚能将您当做是儿媳,但若是帝姬有心回归本位,或是报仇雪恨,为崔家那百口人还冤,民妇却可承受不起了……”
    “家中伶仃,其父之冤仍然未能昭雪,我也从来不强求,因我知道这苍天在上的,但凡赢回名声也赢不回人命。若是冯熙再背负崔家一族,那冯氏一族,恐怕也将自己悬于灭族一端了。”
    文迎儿可算是听懂了。文氏不是求她做好儿媳的,而是她听到外面的动作,知晓一切恐与她有关,所以来奉劝她的。
    文氏一向给她感觉过于病弱柔善,但她却也是冯氏的主母。她的劝说,直戳进文迎儿心里去。
    文氏长跪不起:“民妇有个请求,若是帝姬愿意与冯熙做这一世的夫妻,但求让冯熙辞掉这一身官职,莫在党争中沉浮,惹得一身荤腥,咱们将这皇家亲赐的宅子卖了,将京里财产清一清,咱们去外头置个百亩良田过活。民妇的身子也不好了,就指望儿孙给民妇颐养天年,若是再看你们卷进这些是是非非里,再看外面刀兵侍从跑来跑去,民妇恐怕连几日也再撑不过去了。”
    文迎儿咬了咬嘴唇,“我愿意和冯熙做这一世的夫妻。”
    文氏的眼睛晶亮了些,“我瞧得出来,你对二哥儿是真心实意,那眼神骗不了人。”
    文迎儿微微地撤出一抹笑:“姑母别担忧了,您说的这些,我会劝他,只不过即便要劝,恐怕也需得时日,若要辞官,也得选好时日呈上等着批示,再加上咱们在汴梁的这些房屋田产,也不是一时能够离开的。”
    文氏大喜,“只要你有这份心,我便放心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是怕你放不下,我也怕二哥儿这孩子放不下,你两个看着不一样,这性子却是一模一样,初时我便知道你们这缘分,当初只烧香拜佛,将他对帝姬你的这心思,给菩萨说是孽缘,求来求去笛想让他解脱,他却越陷得深了,千方百计地往外闯。原先便是我让他忍着,绝不能发,保全冯氏一家性命,咱们就苟且偷生又如何呢,非得跟老天爷拼个鱼死网破干啥呢?但有一日,他就不肯听我的话了……我知道他有了要守着的,他想守的还并非是他这个老娘……”
    文氏说得又大咳起来。文迎儿是绝顶聪明的人,她扶着文氏坐下,从壶里倒温水出来喂她,好容易让文氏心绪宁静了,在床榻上重新躺了回去,又将她的腿放在自己大腿上,好生揉捏了半晌。
    文氏瞧她这样,以为她是真的存了平静活着,跟冯熙一块儿离开的心思了,于是缓缓地有了些暖意,口里润了些,低声说,“那就早些要个孩子,有个孩子,就能劝动他这铁石心肠的,别动那挑动老天的歪心思。你也是个不容易的好孩子,你两个值得安稳日子,千万别惹那惹不起的老天爷……要个孩子好,要个孩子好……”
    文氏当真是说得太累了,躺了半晌后,被她揉捏得也舒适,安神香就在房里桌下点着,过了小半时辰,便听见她呼吸渐渐沉稳,起了微微的鼾声。
    文迎儿叹息一声,等她睡熟了,才放下她的腿来。
    这文氏的担忧是对的,眼下虽然冯熙又胜了一场,可要保护她却异常艰难。他已经有了野心,要让自己能光明正大的活在世上,这就是与官家相抗,恐怕到头来抗不过,冯家这几丁几口都在劫难逃。或许离开是保全所有人的办法。
    对于崔家而言……文迎儿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家人于她来说,只有一个大姐姐,和一个抱过却连脸都想不起的婴儿,崔家族人、祖父舅父,全都没有见过,她只想知道真相,让那管通得到下场,似乎现在也已经得到了。
    可冯熙又那么肯定地告诉她一定会让她顶着这个名分走出这屋子,走到阳光下去。她该是相信他的罢?他说能,她心思中还有这点侥幸。
    从文氏屋里出来,绛绡瞧她眉头紧锁,额上脖子全是汗,于是问,“方才夫人说什么了,从没见过夫人这么嚷得厉害,好似动了怒了。且奇怪的很,根本没人跟她说外面的事,我们声音也就娘子回来时才大了些罢了,怎的就让她听见了呢……”
    文迎儿沉声道,“姑母这一辈子嫁的是兵戎之家,曾也是西北多少年间过来的,熙州那地方离辽边甚近,屋周还能没兵士把守么?但进了京,何曾家门里外围着这么多人了?但凡里外有点兵士声响,你当闭着门她就会不知道了么。”
    绛绡看她一下子就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么远她可想不到。文迎儿往回走,眼下脑子里乱得很。绛绡从屋里给她端了一个盒子出来,里头放着加了韭花的豆乳,还是温热的,拿过来给她吃。
    文迎儿心思不在此处,吃了几口。绛绡仰头问,“好吃吗?”
    “倒不错,怎么?”
    “是霜小送过来的,她听孔慈说这几日二哥公事上动荡,怕你受累,特地送了过来。侍卫不让她进门,她特交给我拿来的。”
    文迎儿停了一会儿,放下汤匙,“你把这东西给梁大夫送去看看。”
    眼下身份已经出漏,她吃饭更得小心。如果是着了道,她是死了,怕冯熙失了父兄又失她,要挺不过精神去。何况这条命还没搞清楚母弟的死因,即便不谈报仇雪恨,也应当查过卷宗知晓了过去发生的事才能死。
    绛绡见她竟是这反应,是绝对不肯原谅霜小了。于是解释,“其实霜小没什么坏心眼,只不过想着那孔将军还未娶妻,他母妹来了,又催着,她怕给他定了亲事,她自己就落了,她那心思娘子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又跟她这么好了?”文迎儿摆眼睛瞧上去,绛绡顿了顿,卡壳说不出话。
    原先她与霜小是不好,霜小古灵精怪地,宗能看透她的心思,可这时日长了,性子也都磨合在一块。霜小这些时日老在门口站着,也不通报,都是侍卫告诉她的,今日鼓起胆子做了这个豆乳托她拿进来,站在门口眼睛红得,脸上一看那痕迹就是哭了许多次的。再来,自她同那儒风搭着,心里头天天惦记,这几日他都没出现,让她更是记挂,因此才能和霜小也心近了。且她不在,总觉跟前少了什么。
    “还不去么?”
    文迎儿神情过于郑重,绛绡点了头,把碗放回食盒里头带出去了。去了外边将里边豆乳直接倒泔水桶里了。
    出了门,霜小仍然在门口等着。天已经黑成这样了,绛绡过去道:“你这怎么的还不走?”
    “娘子吃了吗?”
    “你的不是一贯娘子说好么,不过吃完我可没给你洗碗。拿回去自己洗去罢。”
    霜小破涕而笑,捧着那食盒美滋滋地,绛绡调笑她,“怎么的,过去后又圆房了么?”
    霜小脸红道:“堂上倒是让我们睡在一处,大哥总说下次得办了礼,娶进门了才成,我可不急。”
    “那他小妹呢?”
    “你是打算问他十八代呢,小环那小蹄子,也爱吃我做的东西。”
    “往常还不是我给娘子做得多?你这外头扫土的。”
    “那我不扫,你扫啊。”说完霜小撅着嘴,眨巴眼道,“下回我再送来。”说完便轻快跑走了。
    绛绡目送霜小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个内监模样的人过来,问道,“可是冯熙娘子家的?”
    侍卫立即冲上来架住 ,那内监立即扔过来一张纸条,飘在地上,然后便拔腿跑了。
    侍卫从地上捡起纸条,绛绡要看,那侍卫收起来道:“先要拿给提举看过。”绛绡却眼尖瞧见了,上面就四个字。
    绛绡看着字样严重,跑回去跟文迎儿说了,文迎儿瞪着眼睛立时站起来。
    “掖庭救我?掖庭救我……”
    谁会跟她传这句话。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掖庭,掖庭听说不是宫里关着犯罪嫔御宫女的地方?”连绛绡都知道这地方。内侍省便在掖庭处,要是有人求救,内侍省如此严密,何曾有宫人能托出信来?且给的还是她……这个已经死了的……或者说,刚从一两个人口里活过来的人。
    文迎儿细细思量,这么久以来,她所接触过的宫中人,无非一些不熟面的内侍,抑或像韵德、瑞福这样的贵女,其他别说没接触,脑子里连记忆都没有。
    转念,冯熙曾在东宫待着干事,或这字条是有人投给冯熙的?这倒是大有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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