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十三中的小太妹骑着自行车,穿过狭窄的泥塘后巷,边走边聊,前面的女孩正偏头跟同伴说话,突然有个畏畏缩缩的中年男人冲到路上,她车把一晃,差点发生剐蹭,破口大骂。
    男人默默地退到路边,没还口,任凭女孩银铃似的骂着大街掠过,他阴沉着脸,看了一眼门窗紧闭的“星之梦”和“天意小龙虾”,从兜里摸出手机。
    “她可能要跑……不清楚,那个孟天意也不知道去哪了,店里只留了个外地小学徒,狗屁也不知道……怎么办?”
    那边说了句什么。
    男人的目光一边警惕地四下逡巡,一边低声说:“可她住在张……舵主家里……我知道张已经跟咱们一刀两断了,那毕竟是……”
    对方打断了他的话。
    男人一低头:“他们?你确定吗……好吧。”
    当夜,凌晨一点,一辆低调的黑出租停在一百一十号院南侧的胡同口,开车的司机正是去星之梦踩过点的中年男人。
    车刚停稳,两个乘客模样的黑衣男人下了车,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一些。
    中年人的脸从中间凹了进去,像被人一拳杵的,方腮尖下巴,有点咬牙切齿的劲儿,恶狠狠的。
    他对司机摆摆手:“谢了,一会你要是害怕,不用等我们,绕开监控直接走就行。”
    司机拉下车窗,紧张地笑了笑:“我们行脚帮,自古干的都是赶车摆渡之类的小买卖,实在……”
    “知道你们行脚帮的人都胆小,放心,我们‘春字部’办事,牵扯不到你们。”黑衣中年人轻慢地啐了一口,脚尖捻了捻自己喷出去的痰,冲同伴一点头,这俩人在四周游荡了一会,然后一前一后地贴着墙根,顺着一百一小院角落的自行车棚翻了进去。
    一个物业清洁工打扮的人在那等着他们。
    “清洁工”态度比司机还谄媚,点头哈腰地迎上来:“我在这等二位半天了。”
    “许林。”黑衣中年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旁边的年轻人,“我徒弟,去年我不在,我们‘春字部’的几个小辈人都折在这院里,还以为藏了条什么龙,原来是那个万木春的叛徒,今天特意过来讨个说法,谢谢行脚帮的兄弟们送信。”
    “清洁工”就按亮了手机屏幕,给这俩人看手机里的照片——全是偷拍,全是甘卿。
    “她今天出去了一趟,中午一点左右回来的。我一直在这盯着,没下来过。1003那屋晚上七点亮了灯,有个送外卖的上去给她送过吃的。”
    许林问:“屋里还有别人吗?我听说她是租的房子,房主还跟你们行脚帮有关系?”
    “清洁工”回答:“是,不瞒你们说,这房主就是我们行脚帮以前的北舵主张美珍,后来因为一点私事,跟咱们一刀两断了,这个人我们已经帮你们引出去了,我看着她走的,在门口叫的车。”
    许林一点头:“她几点熄的灯?”
    “十点半,每天都是十点半。这个点钟应该睡死了。”
    自称许林的这位听完,走向楼梯口,同时一招手,他身后的年轻人从兜里摸出个口罩,扣上帽子,把脸一遮,顺着一百一小楼一角的管子爬了上去,这二位兵分两路,默契十足。
    等他俩走了,“清洁工”才偷偷地溜出一百一十号院。
    方才送人来的黑车司机神出鬼没地在一条小路口一探头,“清洁工”把外衣一扒,随手塞进垃圾桶,钻进了车里。
    司机问:“那俩傻逼许家人进去了?”
    “嗯。”假清洁工点点头,“当年卫欢为了许家人的资源,把师门功夫出卖给许昭,这才有了‘春字部’,现在这帮功夫练得稀松二五眼的玩意跑回来说人家万木春的正根是叛徒,你说好不好玩?”
    “打起来更好玩。这帮姓许的在山旮旯里搞邪教搞得膨胀了,拿燕宁当他们家自己后院。”司机轻轻踩着油门,把车开了出去,“那个万木春今天没去泥塘,应该是感觉到什么了,咱们现在人手不够,赶上这波严打,兄弟们不是进去了就是东躲西藏不敢冒头。王总应该也是想尽早解决这事。要是让她跑了,藏头露尾个十年八年的,上哪找去?也是颗定时炸弹。”
    假清洁工问:“这俩行不行啊?”
    “楼上那位万木春只有一条胳膊,”司机拉下车窗,点了根烟,“一条胳膊对四条胳膊,你说呢?”
    “毕竟人家才是正根……”
    “功夫这玩意,学到手里的就是真的,什么正根歪根的。”司机喷了口烟,“不把‘庖丁解牛’完整地榨出来,许家人当年能那么痛快就把卫欢给卖了吗?你看着吧,有一场好打。”
    凌晨一点钟的楼道里静悄悄的,黑衣中年人许林缓缓地靠近1003,像一尊塑像一样,悄无声息地在那站了一会,片刻后,手机一震,他知道自己的徒弟已经在窗外就位了,从兜里摸出了工具,开始撬锁。
    隔壁的喻兰川还没睡,正在书房审合同,突然,他抬起头,目光射向门口。
    新型的门锁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撬,许林猫着腰,尽可能把动作放得很轻,一门之隔,喻兰川从门后面抽了一根高尔夫球杆,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门把手上。
    就在这时,他准备拉门的手突然被人从背后扣住了!
    1003窗外,许林的徒弟蜘蛛似的攀在十楼窗外,伸出一根小棍,小心翼翼地避开窗户边框,悄无声息地把不太厚的窗帘挑开了一角,往里张望。
    小卧室里,床正对着窗户,床上的人睡熟了,一动不动,半长不短的头发搭在枕头上,全然没察觉到自家大门已经快被人撬开了。窗外的黑衣人用工具把自己固定好,从背包里掏出一把弩——和当年甘卿追踪向小满,在黑民宿里遭遇的那伙人手上的弩一模一样——箭尖对准了床上的人。
    门口的许林最后轻轻一别,大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股家居香薰的味道扑面而来,浓郁过了头,有点熏人。许林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左手拎着弩,右手拎着匕首,确定其他房间都没人后,他往开了一条门缝的次卧走去。
    门缝大约两寸宽,许林大概不缺维生素a,夜视力非常好,射出两道探照灯似的目光,他把目标和窗外守候的同党都收进了眼里,随后猛地推开房门,房门弹开的瞬间,他左手已经放了一支箭,当当正正地钉在了床上的目标,“噗”一声,紧接着抓紧了匕首,准备给对方致命一击。
    这时,许林的耳朵捕捉到“咻”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朝他射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弯腰躲开,床上的被子猛地从下面掀开,一道黑影朝他扑了过来。
    许林并不意外,如果“万木春”那么好杀,也犯不上让他老人家亲自出马,他瞬间拉开架子,做好了用“庖丁解牛”跟对方一较高下的姿势,与此同时,窗外埋伏的弩箭见缝插针地发射了。
    这师徒俩配合默契,可以说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明暗双线并行。
    万木春防了一手,没防住背后冷箭,没来得及到许林跟前,就被冷箭射了下来,摔在了床角。
    许林笑了。
    喻兰川突然被人从身后靠近,汗毛都炸起来了,捏着球杆的手背上青筋一跳,他沉肘垂肩,寒江七诀里的“平潮”一式已在掌中,准备把身后的偷袭者懒腰砍成两半。
    然而就在他将将要把球杆从出去的一瞬,耳边传来“喵”的一声。
    喻兰川:“……”
    球杆甩自己腿上了。
    他又惊又怒地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潜入他家的甘卿轻飘飘地往后退了两步,小声说:“小喻爷手下留情,您一杆能把我打进洞里。”
    说完,她目光往下一溜,落在喻兰川胸口上——睡衣本来领口就大,喻兰川在自己家里,本来就只是随便扣了两颗扣子,方才还崩开一颗扣,有胸有腰、有棱有角,室内的微光还给他打了一层恰如其分的阴影。
    甘卿:“十多年之后可以刮目相看了。”
    喻兰川一把攥住衣襟,伸长了球杆杵了她一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半夜三更耍什么流氓……你们家什么情况?”
    隔壁的许林笑容没展开,就突然僵住了。他汗毛先是一竖,随后意识到了问题——落地声音不对!
    一个大活人摔在地上不是这个轻飘飘的动静!
    许林猛地上前一步,撕下了那黑影身上的床单——只见那是个毛绒玩具,头顶黏着个人的假发套,地下绑着两个抱枕。
    毛绒玩具笑容可掬地跟他大眼瞪小眼,手里还捧着个木牌,上面非常文艺地质问道:“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
    第一百零七章
    原来这个自带馊鸡汤题记的毛绒玩具四肢上绑了鱼线,绑法乍一看有点像提线木偶,让人眼花缭乱的,但其实仔细看并不是——相传,古时候有一种机关,平时或是藏在水下、或是虚虚地埋在土里,一旦被触动,就飞出千万条又细又韧的金属丝。因为力道足够大、金属足够细,巨大的压强切金断玉能如细线割芋肉——鱼线一端牵在门上,许林想出其不意,猛一推门,直接把床上的布偶拉起来跳了段倩女幽魂。
    窗外的小徒弟听出屋里动静不对,用弩挑开窗帘,月光一扫,凝在松松垮垮的鱼线上,散落在屋里,像一张引而不发的网。
    许林的后背忽然爬了一层白毛汗。这时,他才借着月光注意到,这间小卧室里除了床上的玩偶,几乎是个空屋——床单窗帘像是刚洗过的,衣柜半开,里面空荡荡的,水杯充电器等必要私人物品一概没有,连床头台灯的电源都没插。
    这明显是个没人住的房间。
    那行脚帮又是怎么回事?“她几点出去、几点回来,还叫了外卖”听着跟真事一样。
    这找不着北的师徒俩,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一时都静止了,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举牌玩偶身上,对着默哀反省似的。
    好一会,许林才小心翼翼地上前,隔开老远,用小弩捅了捅地上的玩偶,玩偶翻了个身,背后一张没粘牢的字条就飘飘悠悠地落下来,上书俩大字——傻逼。
    许林瞳孔一缩:“快走!”
    但已经晚了。
    他话音没落,楼下忽然爆炸似的响起一声警笛。
    至此,许林已经来不及细想这里面的事了,和他窗外的壁虎徒弟掉头就跑。
    他俩一个往窗外爬,一个往楼道蹿。
    徒弟连架在窗户上的弩都没顾上拆,眼看楼下来了好几辆警车,只能奋力挥舞着四肢往旁边爬去,企图找个背阴的角落溜下去跳墙逃走。
    他方才被玩偶惊起的魂还没定下来,一手心都是汗,一边爬一边往楼下看,唯恐被车灯扫到,忽然,一束微弱的暖光打在他身上,异样的感觉攀上他后背,他慢半拍地抬起头,跟隔壁阳台上的人看了个对眼。
    那人跟他一样戴着口罩,遮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一手拎着根高尔夫球杆,一手撑着头,也不知道参观了他多久。
    大壁虎徒弟差点被这人吓出心梗来,手脚都木了,一根高尔夫球杆蓦地从窗口伸出来,狠狠地砸在了他的手指上,这一下要多缺德有多缺德,十指连心,大壁虎眼泪都疼出来了,他仰起脖子,张开大嘴,连鼻涕再眼泪一起,把惨叫吞了,一边哭一边拼命地往上爬。
    然而球杆不给他机会,不等他爬上去,第二杆已经打着旋地转了过来,稳准狠地砸在了他膝窝上,正在攀登的大壁虎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掉了下去。
    这时,一根大铁钩从八楼扔了出来,正勾住了大壁虎的腰带。八楼的韩东升双臂青筋透过厚厚的脂肪层露了出来,绳子飞快地下放,拽住了大壁虎,刚好在他落地前一瞬止住了下坠。
    大壁虎的腰带“啪”一下断了,他大头朝下地摔在了一辆警车车顶上,在几个民警的目瞪口呆下,露出了黑裤衩和半个雪白的腚。
    他师父许林跑得更加惊心动魄,一百一楼小,结构也非常简单,除了电梯,就俩楼梯通道,底下人一堵就能堵个正着。
    许林耳目极灵,刚下到六楼,他就已经听见往上跑的脚步声。紧接着,警察的声音在狭小的楼梯间里回荡。
    “两个楼道和楼梯间都看住了!”
    “举报人说这伙人就是上次抓的那两伙邪教分子的同党,危险性很高,身上很有可能携带武器,大家都小心点!”
    “注意点楼顶和外窗,上次他们就爬楼跑的!”
    “他同伙已经落网了!”
    “还差一个,男,四十来岁,留分头!”
    民警们都不缺钙,跑到六楼也就是一两分钟的事,许林慌不择路,跑到了六楼的公共楼道,一眼看见楼道尽头的垃圾通道——过去的老建筑才有这种垃圾通道,每层有个长方形的口,掀开以后可以直接把垃圾扔进去,通道通往楼下的垃圾箱,由物业定期在楼下清理。
    垃圾通道入口上挂着把小锁,许林没多想,用蛮力一把拽了下来。
    这条通道按理说是塞不进一个大活人的,可许林身体“咔咔”地响了几声,竟然凭空矮小了一截,这人会传说中的缩骨功!他就像个半身不遂的病人,扭着把自己塞了进去,随后咬牙切齿地把自己的筋骨归位,叼起一个小手电,顺着垃圾道往下爬。
    合上的垃圾通道入口“咣”一声,靠近垃圾通道的一户人家里住了个尿频的大爷,起夜时候听见,推开靠近楼道一侧的窗户张望了一眼,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谁啊,大半夜弄垃圾道玩?非典那年就封了。”
    许林一路昏天黑地地爬到了底,坐在地上,跟通道口加了锁的大铁门面面相觑,闻到了一股来自03年的“余香”。
    “掉下去的那个安全抓住了,老的经验丰富,应该能跑。”甘卿冲八楼帮了她一把的韩东升一拱手,从兜里抽出张纸巾,把喻兰川的球杆仔细地擦了一遍,扔给他,“有空把窗户换一下吧,你这种老式窗户,从外面一拨就开。”
    喻兰川没动过大爷爷的老房子,因为搬来的时候只是为了省一年房租,一直也没想在这个“老破小”久留,更没想到在这捡了一个甘卿。
    他没应声,皱着眉打量她。
    甘卿平常打扮很随意,自己穿的衣服都是在超市跟菜一起买的,常常不太合身,所以都是宽松款的。半长不短的头发常年披散,没形没款,盖住大半张脸,素颜,因为个子高,走在人群里会微微低头,一点锋芒也没有。
    此时,她戴着口罩,穿着一身紧口黑衣服,还有双落地时能悄无声息的运动鞋,头发全扎了起来,只有额角鬓角几缕碎发垂在脸上,凸显出眉目和一小截高挺的鼻梁,眼睛亮得像藏了两把刀。她一手插兜,靠在窗边,干净利落,行将出鞘似的。
    喻兰川:“你这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甘卿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以前的衣服——十七岁以后就没怎么长过个子,那会的衣服比昨天买的还合适。”
    鞋是好鞋,轻便又合脚,衣服现在穿出来,居然也不怎么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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