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的时候,爷爷奶奶总是不在家。程鸣羽也总是饿着,病着,懵懵懂懂地等着死。
    女人会穿过走廊,穿过低矮的门,来到程鸣羽的小床边上。
    她身上带着好闻的香气,抚摸自己额头的手非常温柔。程鸣羽不记得自己是否哭过,但却隐约记得自己听过女人说话的声音。
    别哭。乖。会好的。
    诸如此类的话,给了程鸣羽小小的慰藉。
    女人还会带着食物,形状精巧,还带着难以形容的甜蜜。但程鸣羽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女人手里的花。
    那是一朵硕大的橙红色花朵,在她虚弱冰凉的手心里微微发烫。
    女人把花塞到她手里之后,那朵花便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她掌心里微微搏动。
    程鸣羽想攥得更紧一点,但很快,花便开始融化了。
    它像是一朵水做的幻象,在接触到孩子的小手后开始流动。橙红色的水从她手心里浓稠地滚落,但没有沾湿她的衣服。它们全都没入了她的胸口。
    寒意被祛除了,呼吸也渐渐变得有力,程鸣羽觉得全身都温暖起来,甚至能张口说话。
    女人把带来的食物放在床头,这时候会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一下。
    程鸣羽记得她会叹气,像是高兴,又像是难过。
    “我下次再来。”她会小声地说这样的话。
    然而下次再见到她,又是因为自己病得昏昏沉沉,她钻进院子,给自己送一朵橙红色的花。
    “我原先并不知道那是山茶。”程鸣羽看着从杨砚池的伞沿处一行行坠落的雨水,“我们那边的山上没有这样的花。但是到凤凰岭之后,应春和穆笑带着我巡山的时候,我见到了真正的山茶。没有橙红色,也没有那么大……”
    过去的记忆与方才长桑的话一印证,答案便立刻出来了。
    雨渐渐大了,杨砚池把伞往程鸣羽那边移动,他的背很快就被淋湿。
    “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娘亲?”
    “后来才知道的……我……我骂了她。”程鸣羽捂住了脸,声音在颤抖,“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女人带来过多少朵山茶,程鸣羽根本数不清。
    但因为有了这些山茶的庇护,她病过许多次都没有死,反而越来越健壮了。眼看她能拿起锄头铲子,爷爷便开始带着她下地干活。山里的日子简单,程鸣羽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什么事,又换了什么样的天下,她不识字,也没有读过书,反倒在农活上把自己锻炼成了一把好手。
    十岁那年,她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遇到了野猪。
    那是多雨的木鱼村开始见不着雨的第一年。山里也旱得厉害,各种各样的野兽开始跑到村里找吃的。那头野猪吃过一次人,这回也是专门冲着村人来的。
    程鸣羽跑得不够快,被它伤得很严重。虽然后来野猪被打死了,但她也半死不活地被扛回了程家。
    她当时以为爷爷奶奶应该还是不会理自己的,但没想到老人竟把当时在村子里化缘的一个老和尚请到家中,为她治伤。
    老和尚看了她的伤势,嘴上连声说“难”,能不能熬过这一晚上都难说。
    程鸣羽昏昏沉沉中,听见爷爷说了句“救救她吧高僧,我没了儿子,家里只有她能干活”。
    她有些伤心,但不知道是为谁伤心。
    老和尚心生怜悯,当夜便守在程鸣羽身边,一时念经,一时灌药续命。
    那女人便是这时候走进来的。
    谁都没注意她怎么就穿过了院子,老和尚还在惊叹程鸣羽的伤好得快,转头便见屋子里站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
    “让我看看她吧,大师。”女人哀求道,“我是她娘亲。”
    老和尚一时没看出女人的来历,便让出了位置,随口问道:“你不在这儿住?”
    “他们……不喜欢我。”女人半跪在程鸣羽床边,低声说,“我也带不走她,要不然……不会让她吃这些苦头。”
    程鸣羽张了张嘴,但喉间干涩,发不出声音。
    她最后扁着嘴巴,一声不响地哭了。
    女人也流着泪,但脸上还带着宽慰的笑:“别怕,乖。娘来救你,你会好的。”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小心打开。从布袋中窜出几团青色的火,只有小婴儿的拳头大小,在程鸣羽面前飘动。
    女人抓住了一团火,就要往程鸣羽胸口按下。
    然而身边的老和尚一声怒喝,佛珠脱手打出,恰好击在女人的肩膀上。
    女人痛呼一声,不由得松了手,那团火便立时窜到空中,继续飘动。
    她咬着牙又伸手去抓,老和尚再次亮出手中佛珠,这回恰击中了她的额头。
    “何方邪物!”老和尚又气又怒,声如洪钟,“这是生人的魂,你从何处夺来!”
    女人一下便跪在了地上:“大师,你让我救她!”
    程鸣羽的眼泪没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自称她母亲的女人,额头上裂开一道缝隙,却不见有血流出。
    “这虽然是生魂,可我只取了一点,每人身上我只敢取一点点,不过一两年……这不算害人,你让我救她。”
    老和尚怒气冲冲,将手中佛珠抠下一颗,扬手往门外扔去。
    原本还在屋内飘动的几团火随着佛珠去了,离开这儿之后立刻朝着各个方向四散,回到了原处。
    老和尚回头正要惩治那邪物,忽见邪物又往床上的小孩扑了过去。
    程鸣羽吓得尖叫起来:她看到女人的手探入胸口,正从里面往外拉扯着什么东西。
    “娘亲能救你……”她一句话还未说完,老和尚的枯手便当头抓下,一掌拍在她头顶上。
    女人尖叫一声,滚倒在地。她急急爬起来,想抓住程鸣羽的手,但程鸣羽却缩了回去。
    “妖怪!别碰我!”十岁的小姑娘因为怕,因为恐惧,失声大喊,“不许碰我!”
    老和尚的佛珠再次打了过来。女人愣愣看着程鸣羽,没有躲开这一回。她的眼神还兀自残留着急切的疼惜,但却被程鸣羽的两句话震住了,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佛珠穿过她的身体落地了。一团蒙昧不清的雾气从她跪坐的地方散去,飘出了门外。
    “我当时以为……她以前也是这样偷别人的寿命来填我的,所以我很害怕。”程鸣羽说得艰难,杨砚池拉着她的手,不出声地安慰,“但原来不是的,她之前给我的,竟然是白汀的仙魄。”
    她抬起头,眼圈发红。
    “我不该那样说的……可我再也没见过她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村子里。”程鸣羽再次捂住了自己的脸。
    杨砚池半晌没出声,他在思考别的事情。
    “……芒泽之所以允许你站上去,凤凰岭之所以接纳你,包括春山行……原来如此。”他低声道,“是因为你体内有白汀的仙魄。”
    “对。”程鸣羽自嘲地笑了,“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身上有白汀的痕迹。我只是白汀仙魄的容器,它们承认的并不是我程鸣羽本人。”
    她并不看向杨砚池,只是低头瞧着泥地上被雨水砸出来的小坑。
    “我算是什么啊……”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有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程鸣羽下意识地抬起头。
    杨砚池仍旧稳稳地举着雨伞,为她挡住了越来越大的雨水。伞下是安全的,干燥的,温暖的,她被人保护着。
    “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好好活着了。”他轻笑了一声,很快正色道,“山神,去当真正的山神吧。”
    程鸣羽一头雾水:“什么?”
    “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不是么?”杨砚池的声音低沉但有力,“我有一些除练弓之外的本事可以教你。它们是我货真价实从长桑那里学来的,但我是肉身凡胎,用不了。”
    “什么本事?”
    杨砚池举起手指,在虚空中飞快画了个图案。
    “法咒。”他说。
    程鸣羽一愣,但她随即立刻想起了一件事。
    在许久之前,她要求穆笑先去解决鬼师之时,穆笑为了表示自己将遵守这个约定,他和程鸣羽用法咒定了一个约。
    她还记得,穆笑当时在虚空之中,画了一个青金色的图案。
    整座凤凰岭沐浴在大雨之中,雨神峰上却十分干燥。
    应春与甘露仙在喝茶,指着头顶不下雨的这块空间问:“这是雨师弄的?”
    “他知道你要来找我喝茶,所以玩了个小法术。”
    应春抿着嘴笑了。
    “你和雨师关系不一般啊。”
    “只是小把戏,白汀以前常来找我喝茶,她也这样做过的。”甘露仙不以为意。
    提起了白汀,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白汀消失之后,仙魄四散在凤凰岭各处,我和穆笑曾经去寻找过。”应春晃动着手里的茶杯,“但没有找到。”
    “白汀的仙魄应该是被别的精怪吸收了。”甘露仙应道,“毕竟那是山神的仙魄,可增进的修为不止一星半点。”
    应春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
    “我们探问出来的却不是这样。当时有不少凤凰岭的精怪因为山神陨落而出走,有的人舍不得白汀,收集了她的仙魄,却也不吸收,就这样带着离开了。”
    “什么?”甘露仙吃了一惊,“是谁?”
    “我忘了她的名字。”应春说,“她非常喜欢白汀,我记得以前常常能在留仙台见到她的。她是一个木芙蓉花精,凤凰岭上很少见。”
    甘露仙没料到居然还有这样一层往事,低头默默不言。
    “她离开凤凰岭的时候,很多精怪都看到了。她手里捧着不少山茶呢。有精怪向她讨要,她还不肯给。”应春的声音渐渐低了,“后来,从别处飞回来的鸟雀告诉我,它们在人的村子里看到了她。”
    “人的村子?”
    “她和人在一起了。”应春遥遥望向留仙台,“希望她没有和人生下孩子吧。突破了六界约的孩子,生来短命,活不下来的。精怪的血脉一旦与别的族类混合,非但不会有任何益处,反而要增加无尽痛苦。”
    甘露仙也望向了留仙台。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应春所说的“裂缝”。
    无可避免的,猝然降临的裂缝,撬开封闭长久的生命,所带来的却不知是苦更多,或是甜更多。
    留仙台下方的林子里,苦竹郎君正举着一片颇大的树叶用于避雨。
    虫落的头挂在树枝上,正跟他说话。
    “记住了吗?一定要进入留仙台。这是巫十三的叮嘱。”
    苦竹露出了厌烦之情:“巫十三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进入留仙台?想要蛊惑女人,我根本不需要进入她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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