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叶航两人都面带疲色,雷里耶也很快下楼去安排今晚的长桌宴,留出时间让两人小憩,待他离开后,叶航才除下身上的衣衫,盘膝坐在光亮地板上让阿离查看他因背包中尸骨阴气所蚀已麻木得没有知觉的背部。
    衣衫脱开,他线条精悍的后背肌肤已是一片黑中带青,隐隐带着腐气,触手十分寒凉,察觉到阿离抚在自己背上的手顿住不动,叶航回头朝她安抚一笑,眼中尽是温柔,两人早已心意相通,无需多说什么就已明白对方意思,阿离知晓叶航是在说她的阿娘亦是他的阿娘,背骨是他分内之事,心中不由暖意连连,有些酸涩,又有些微甜,全是数百年来从未尝过的莫名滋味。
    烧符化水后,她抿唇垂眼,挽袖将符水轻轻擦在叶航背上的青黑伤处,很快,擦了符水的地方冒出淡淡白烟,不多久,那些青黑之处开始变浅,渐渐恢复成了原来的麦色肌肤,叶航唇角含笑,享受着后背柔软小手的温柔抚弄,丝毫感觉不到自己后背处的疼痛......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处理完伤势后,叶航穿好衣裳回身将阿离揽入怀中,轻声问道。
    阿离摇了摇头,“我们去那处看一看可好?”她指了指门外宽大的走廊处,叶航自是依她,牵起她冰白无温的小手朝楼外长廊走去。
    宽阔长廊很是整洁干净,板壁全用桐油反复涂抹,风吹日晒下依旧乌黑发亮,栏杆上雕着亚字格图案,十分精美,这处吊脚楼建在半山,向下一望整个苗寨尽收眼底,此时暮色已渐苍茫,四周群山怀抱,暗色天幕下群峰皆空,极目养眼,倏倏飞雪随风纷洒,犹如仙女自天界飘洒下的细纱,叶航将阿离拢在身前,同她一起静静细赏这人间仙境。
    岁月正静好,长廊的最边处却突然传来“嘎吱——”一声刺响,一年轻男子挠着乱发推开木门,懒洋洋地走到栏杆处,双手插兜看向外面正在飘雪的天幕,察觉到另一边廊下有人,他扭头看去准备打个招呼,谁知这一看,他张开的嘴竟合不拢了,且还有愈张愈大之势,半响,他怪声大叫——
    “老,老大?你,你,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寨姥
    叶航也难得的呆滞了半响。
    他也没有想到,居然能在这深山老寨里遇上几月未见的王大头。
    王大头显然是激动坏了,怪叫一声后便往长廊这头冲了过来,要不是看见叶航身边还站着阿离,他差点就忍不住要抱着叶航热泪盈眶了。
    好兄弟许久未见,又是在这种地方相遇,自然都是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对方,回过神后两人在长廊下专给苗女刺绣挑花的宽阔木榻上坐下,阿离本想先回房间,却被叶航拉着小手不放,只得坐到他身侧静静地听两人叙起旧来,王大头这段时日见到了许多以前闻所未闻之事,又曾在叶航别墅门外亲眼见过阿离隔空断符,早已知晓她不是什么普通人,本来见到她时还有些惴惴不安,但此时看叶航和她之间举止亲昵无间,心下明白两人关系已非比寻常,便也不再顾忌什么了,很快如竹筒倒豆子般说起了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
    要说他是怎么来的这苗寨,其实他自己也有些稀里糊涂。
    被警队除名后他便离开了海市,虽从未后悔过帮玲子报仇,但想到今后不能再跟兄弟们共事,他心里也不是不难过的,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在漫无目的的闲游,最后晃荡到了滇黔交界的这一带。
    天下之山萃于云贵,连亘万里,际天无极。如此壮美的山势前,再大的郁气也会变得稀薄渺小,他不耐人多的地方,便背着背包深入大山,有时跟运货的马帮搭伙同行,有时经过村落便留宿一日买点吃食,这大山越往里走越是风景如画,心情舒畅下他竟有些舍不得离开了,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深山老林中。
    花了大半日都没走出林子后,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呆在那鬼林子里了,便开始朝着最近的山顶爬,想着到了山顶先寻个地方歇一晚,然后找好方位第二天往回走,这里虽然风景甚美,但人烟稀少又正值初冬,他只带了三日的水食自是不能久待。
    险要山顶渊深雾大急风如剪,他却在被风刮得脸皮发麻的同时,听到了那云雾弥漫的山崖下传来的细微声音,顶着寒风过去趴在崖便向下探头一看,竟在那如烟白雾中隐约看见一个挂在藤蔓上的年轻苗女。
    那苗女一手拽着半枯藤条,一手竭力伸长好像想去勾住崖壁上的一处缝隙,救人如救火,当时他半分也没有迟疑,把背包一甩顶着冷风朝下面吼了一声“别动!我下来救你!”便顺着崖壁往苗女那处攀了下去,结果......
    “...一拽一拉,那藤就给扯断了...”想起自己当时的蠢样,王大头忍不住一脸羞愧。
    那时他一门心思想救人,又听不太懂那苗女的喊话,伸手抓到人家嫩滑手腕时也没去注意对方脸上的惊怒之色,两人互相拉拽下那藤条突然就断了,掉下山崖前他将人用力往怀里一按,背朝下用身体护住了对方。
    本以为是死定了,谁知那崖下有个浅窄的水潭,两人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了潭中,入水那瞬他借着冲击力将苗女推出了水面,而自己大腿和背部却撞上了水下的石块,口中一甜眼前一黑当时便失去了知觉,醒来以后便已身处苗寨了。
    他伤势不轻,躺在床上十余日都动弹不得,那苗女日日守着他,换药擦身都是亲自动手,弄得他尴尬非常,后来伤势稍好一些后他便坚持自己敷药,苗女也随着他,只是每次把装了黑乎乎的草药罐子递给他时都会抿着嘴一直笑,像是在说‘你都被我看光光了还害羞什么’一样,笑得他脸红耳赤,心里直发慌。
    他本来以为那个叫雷玲儿的苗女是因为先前被他所救才这么精心照顾他的伤势,可后来他才知道,人家姑娘当时攀在崖壁上是为了采摘草药,才不是什么失足跌落,反而是他的冒失拉扯才让两人不慎坠入了水潭,这大冷天的,雷玲儿不但从冒着寒气的水潭里把他拽拖上岸,还用口给他渡气,最后还找了族人帮忙将他带回寨中救治,知道真相后他当时脸红得连撞墙的心都有了,此后对上姑娘笑意盈盈的俏脸时他更加的不自在了,于是等伤势好得差不多时他便提出了告辞准备离开。
    谁知寨里的苗人竟不让他离开了,雷玲儿的阿哥说他阿妹既选了他做爸达(丈夫),寨里规矩姑娘不能外嫁,那他就得留下来入赘。
    他被这惊天大雷给劈呆了,寻到雷玲儿百般解释后人姑娘红着脸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跟他说,你要走也行,不过,走之前先给我留个种吧?
    深山苗区没有礼教之妨,风俗淳朴而奇异,水灵灵的苗家妹子对于喜欢的男人向来大方直爽,爱恨分明,但王大头长这么大都没听过这么让人热血沸腾的要求,于是他又被劈傻了。
    不过还没等他想好要怎么拒绝人家时,寨里突然出了个事。
    一春心萌动的苗女偷了寨姥的毒蛾母蛊交给了外面苗寨的情人,被发现后两人很快被抓回了苗寨,混乱中那母蛊却不知飞去了哪里,寨姥大怒,当夜就让人在寨子中心的广场上严惩了触犯族规的两人,作为即将‘被入赘’的苗寨女婿,他也被叫去看了那场恐怖祭祀。
    老实说以前当刑警时他见过的吓人场面不少,可那天晚上的场景真是把他恶心坏了。
    五彩斑斓的的大脸面具,祭坛上摆放的血盘子,跳动的焰火印着广场四周苗人们严肃又冷然的脸,一切都是那么诡谲莫名,几个身上游走着各种蛇虫的苗人用烛火将背叛族人的苗女自下巴开始烤出一滴一滴的人油,直至全身焦烂那女子张大的嘴里都没能发出半点声音,而那个外寨男子却是被他们用匕首在胸口划拉出古怪血符,然后被喂吃进一把又一把蠕动不已的白色小虫,等男子腹鼓如球后才把人抬了下去,据说此后一年那些幼虫都会住在男子的体内,以血肉为巢,成虫后才会爆体而出,期间这男子无论如何肿胀腐烂也是死不了的,听说今天蛾虫袭寨,恐怕就是那男子寻了机会对曾到手的母蛊施咒,拼尽全力的一次求死反击罢。
    自那晚起,他才真正明白了自己所在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明白了寨子里那些平时都在绣花洗衣贤惠无比的大姑娘小媳妇,就是电视里小说中提过的那让人谈蛊色变的蛊苗苗女。
    据说苗女从不阻拦喜欢的男子离开自己,因为她们早已经给对方下了蛊,所以无论那男子走到哪里最终也还是要乖乖回到她身边,不然就会被蛊虫噬心而死且死状奇惨,想到这些传闻时他心都凉了半截,这几日他总觉得腹部隐隐作痛,心想雷玲儿那日愿意让他离开只怕是暗地里早已给他下了蛊,一时间也不敢再提要离开的事了。
    “...只能想个办法让她给我解了蛊再走...呜呜呜...老大我这次死定了....这些苗家姑娘的情意...真是让人消受不起啊......”王大头眼泪汪汪的抓着叶航的手诉苦,他不提离开的事之后,雷玲儿对他更是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可她笑得越是甜美他越是心有惊悚,一想到这美貌姑娘在他肚子里下了不知什么样的可怕蛊虫,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中了蛊?”叶航一惊,立刻转头看向阿离。
    阿离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让他放心,然后细细看了看王大头的瞳线,又让他取一旁未绣完的蓝色蜡染布上插着的小针刺了中指,挤出血滴来给她捻看。
    “你体内并无蛊毒,无需担心。”阿离低头闻了闻指尖捻开的血气,朝王大头微微摇头。
    “真的?可是我这几天都觉得肚子有点痛,而且,不是说苗女为了留住喜欢的男人都会给他们下什么情蛊吗?...”王大头愕然,伸手指着肚子疑惑开口。
    “你这家伙...”见王大头没中蛊,叶航呼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对上他一脸的呆样只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苗人恩怨分明,不会随随便便给人下蛊,你那腹痛,应是吃了什么东西不合脾胃罢。”阿离朝他微微一笑。
    王大头对她自是信服,赶紧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几天吃的东西,呃,好像因为雷玲儿做的饭菜太好吃,他连着三天都在吃酸汤鱼泡饭,还吃了好多辣油糍粑,哎,这么一想他突然好心虚......
    不管怎样,阿离的话让他心中一块大石立刻落下,想起自己这几日因心情郁闷对雷玲儿冷淡非常,但人家姑娘却是百般迁就没有半点恼意,心中不禁有些讪讪不安,阿离看了看他的神色,深黑眼底闪过笑意,唇角微翘轻声朝他开口道,“她是个好姑娘,你若是不喜欢便早些说清楚,莫要耽误了人家。”
    “我没有...”王大头怔了怔,本想说自己没那意思,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些事,血气一下子往上冲去,竟生生地涨红一张脸,好一会他才面红耳赤地硬转开了话题,问起叶航两人为何会到这苗寨的事来。
    往事苍凉,许多事便是说了外人也不会相信,叶航微微一笑,只捡了些能说的事告诉王大头,木榻这处背风,栏外又是雪景绮丽,三人就这样说着话,不知不觉天色就黑沉了下去,直到雷里耶踩着微黄的灯影回到自家吊脚楼,盛情邀请叶航两人到寨子广场处参加苗人接待贵宾最隆重的待客礼仪——长桌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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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阔广场四周高柱上火焰熊熊,家家户户搬出的桌子板凳像接龙似的一长溜沿着广场围成了圈,桌上精致的竹篮里放着餐具长筷,古臧肉,苗王鱼,熏山鸡,青岩豆,糯米饭...美味依次摆上长桌,坛装的米酒一开封就飘出阵阵甜香,雷里耶带着叶航几人刚走入广场,高高竹架上的数卷鞭炮就同时被点燃,炸耳炮声中,盛装的苗家姑娘和小伙在场地中间跳起了古朴而粗犷的木鼓舞,蹲踢,旋转,腾跃,鼓声震响,芦笙清越,喜庆之意扑面而来。
    苗人生性豪爽,对待贵客恨不得将自家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招待对方,阿离举手间就帮寨子收回了被人偷走的母蛊,寨中苗人感激之下对她都既是好奇又是敬畏,此刻见她一身黑裳坐在上桌,身形瘦弱却目如幽井深邃无波,心觉怪异下竟都不敢上前对着她唱敬酒歌了,只得一个劲儿将米酒敬给了一旁坐着的叶航,坐在远处的苗人看多几眼后又觉得这女孩竟跟雷里耶兄妹生得有三分相似,忍不住私下交头接耳起来,叶航一边接过热情奔放的苗家妹子递上的米酒喝下,一边细心地给阿离挟选不沾荤腥的素菜,递茶端汤无微不至,看得另一边的王大头感叹不已,心道,原来老大对女人还能细致成这样,要是那什么刘楚楚看到这一幕,只怕是肠子都要哭断了罢?
    友人远道而来,雷里耶心情极是欢喜,不时大笑着跟叶航碰碗喝酒,正当宴席进行过半,场中气氛越来越热烈时,广场高大牌楼下的微合木门突然被推开,几个衣领袖口都绣着五彩虫纹的中年女人护着一个头发银白的干瘦老妇快速走进场中,跟在几人身后的,正是先前赶去秘洞求见寨姥的雷玲儿。
    雷玲儿脚步匆匆,俏脸上尽是茫然惊惶之色,似并不明白寨姥为何会突然下山,坐在叶航身侧的雷里耶愣了一瞬后,立刻起身将右手按在胸口处朝老妇人弯腰行礼,广场上的苗人哗然一声后纷纷起身行礼,之后雷里耶高举右手,众人陡静了下来,火光猎猎中,全场的苗人鸦雀无声,这么多的人,刚才还是喧声震天,现在骤然就静了下来,呼息不闻,真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多年未出秘洞的寨姥突然现身,苗人们不知发生了何事,个个紧张万分,但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那神色肃然的寨姥直直走到阿离所坐的木桌前,用苗语跟对方低声问了几句话后,干枯的老脸上竟露出了一种奇怪的,恍惚的,言语难以形容的神情。
    然后,她突然退后半步,双手前伸,无比虔诚地,恭恭敬敬地,在无数族人震惊的眼光中,朝那安然端坐在旧木椅子上的瘦削少女,缓缓叩首伏跪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张过渡,最近一点写文的心情都没有,更新慢成这样陶陶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只能在这里向亲们说一声对不起,请再给我点时间吧,等我处理完了家里的事情后再好好写,谢谢你们!!
    ☆、风雨欲来
    多年未出秘洞的寨姥一现身便跪在了今日才来苗寨做客的小姑娘面前,这一幕,让全场的人都呆住了,一时间,偌大广场只闻无数苗人的惊骇抽气之声。
    雷玲儿瞪大双眼呆愣在场中,雷里耶震惊之余不忘先闪身避过寨姥的磕头方向,叶航和王大头也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站到一旁避开老人家的大礼。
    只有阿离依旧安然端坐木凳之上,神色自若,不以为意,仿佛,对方的虔诚叩拜在她看来再平常不过,默然看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年迈老妇后,她微抬右手,极轻声的开口道,“起来罢,我当不得你这大礼。”
    寨姥身后跟随的两中年苗妇亦已跪下,闻言便伸出手想去搀扶,却见寨姥挥手让两人退开,然后她双手五指大分前撑于地,坚持一丝不苟地行着苗人最高的叩首礼,这时雷氏兄妹已稍稍回了点神,虽不明白寨姥此举原因,但寨姥是什么人?她不光是两兄妹的曾祖母,还是蛊苗一族地位最高的大祭师,掌管全族的祭祀,禳灾,预卜,医术等一切与神灵有关的事物,两人怎敢在寨姥下跪时还站立一旁?自然是“扑通”一声同时跪了下去,场中苗人见状也纷纷跟着下跪,瞬息间,偌大广场上还站立不动的便只剩下了叶航和王大头两人。
    这阵仗着实吓人,王大头看着四周虔诚跪在地上黑压压的一片苗人,愣得张嘴结舌不知该做何反应,那老妇叩完最后一首后,方抬起苍老头颅看向阿离,颤抖着嘴唇低声回道,“出族之人自可不拜,但身为雷家后人,叩拜先祖理所当然。”
    只见她形容干瘦,肤色褐黄,一身崭新的蓝黑苗服满满地绣着各种栩栩如生的蛇虫毒物,露出袖口外的两手背面一条条青筋高鼓,上面布着一个个吓人的筋疙瘩,看着甚是可怖,唯有一双眼精光暗敛,深不可测,让人看一眼便觉得心惊,她那几句话说得极轻声,几不可闻,只有近处的几人能隐约入耳,雷玲儿兄妹听得半清不清,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寨姥和阿离,王大头更是听得糊涂,只有叶航心中恍然,明白了原因。
    阿离娘亲乃是数百年前这一支蛊苗的神女,如今这些苗人所用的药方蛊方不少还是出自于她,于血缘上,她应是雷家先祖之辈,阿离虽形貌如少女一般,但论起年纪,已是不知看过了人间多少春秋,这寨姥自有神秘之能,想来已是知晓了阿离的真实身份,她既是蛊术传人,又是雷家后辈,对阿离三拜九叩确实再平常不过,只是看在其它苗人眼里,这举动太过惊人罢了。
    阿离默了默,突然抬眼朝雷家兄妹处看了一眼,不知为何雷里耶竟瞬时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反应过来,拉着阿妹起身上前几步行至寨姥身侧,低语几句后将老妇扶起身,然后他仰首,沉声朝广场上满跪于地的族人大呼了几句苗语,苗人们听了他的话后纷纷起身自四处角门离去,行动间无声无息,便是幼童稚儿也都是牵着阿妈的手乖乖离去,不见半点哭闹,极是有序,数百人一撤场,偌大空地立时清冷下来,冬夜寒意顿起,稀稀落落的细小雪片随风飘落,平添一股苍凉气息,仿佛先前喧闹热烈的迎客宴只是做梦一般。
    同时,雷里耶兄妹及寨姥身后的几个中年妇人亦领命退至了几十米的远处,叶航见王大头还愣在原地不动,叹了口气拉着他也退到了不远处,这家伙,既然做梦都想离开苗寨,那这蛊苗一族的秘事最好也避开为妙。
    待人都散尽,阿离目光极柔和地看了看远处神色还有些茫然无解的雷里耶兄妹,然后朝垂手立于前方的白发老妇轻声问道,“你既已卜出我来历,当知我前来所为何事,我想将那蛇蛊破咒,与你作为交换,你可愿意?”
    ......
    四周圆柱上熊熊燃烧的火把爆出细小火星后那焰尖愈发热亮,兜得下方的数人手脸都被罩上一团蒙蒙漾漾的淡黄,站在远处的众人隔得远听不到寨姥和阿离的对话,只能看着寨姥躬着半身极恭敬地和对方说话的样子,心下不禁愈加惊诧,只见两人低语了一会后,寨姥垂首躬身,自黑蓝袖口中取出先前阿离让雷玲儿带去给她的三蛇手镯,小心翼翼地置于掌心递上。
    从王大头所站的角度看去,端坐在椅子上的阿离被一旁立柱的火光映照,侧脸静谧,乍看之下竟跟雷玲儿还有三分相似,只是两人一个艳美一个清丽,气质全然不同,若雷玲儿是一朵可以触及的鲜活娇花,这阿离姑娘就是古老宣纸上的一抹水墨淡荷,缥缈冷淡得遥不可及,像极了他在敦煌石窟里曾举灯照见的雕刻在壁上的天女像,那种恒古不变,幽灵似的美,让人惊艳之余又不由心生一股惊惧敬畏之意。
    “我的天......越看越不像——”王大头看了眼身侧的叶航,硬生生咽下最后一个‘人’字。
    不是他要胡思乱想,实在是老大喜欢的这女孩眼神太过清冷,完全没有一个十来岁女孩子应有的朝气,不说话时浑身上下让人感觉不到半点人气,站得近了总觉得她身上阴气阵阵,再加上那身老气又黑寡的衣裳,真的很像女鬼的说......
    正腹诽时,几颗米粒大的雪粒洒落进王大头的衣领,激冷得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扭过头想要跟叶航说说话,却看见站在一旁的叶航正静静望着不远处的阿离,一动不动,高大身形在火光照映下显得格外颀长,修眉俊目间有种说不出的沉静安然,眼神深情至极。
    这一刻,王大头有种眼前的老大不再是以前认识的那个老大的感觉,是他,又仿佛不是他,明明他和那阿离姑娘就在视线所及,看多几眼却又感觉仿佛跟自己隔了万水千山一般,那种感觉非常奇怪,以至于他盯着叶航看了半天,直到阿离手中的那古怪镯子有了诡异动静,他才惊觉回神。
    这时那只造型怪异的三色镯子在阿离施咒下渐渐发出了黯光,不一会竟在她苍白冰冷的手掌心中浮起寸余,悬空开始缓缓转动起来。
    王大头看着那镯子已无力再惊讶,自从到了这苗寨,他见到的古怪事情就越来越多,这会子看见镯子悬浮在阿离惨白得吓人的手心上方自动转圈,他竟也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哎,他就知道,这看起来阴气古怪的阿离姑娘绝不是什么普通人,也不知道老大是怎么认识她的,那看着来头挺大的苗人老太又为啥一见着她就跪地磕头?
    那边雷家兄妹已想起了族中老人曾提过的三色蛇蛊,传说,几百年前他们这支蛊苗的神女曾用心头血饲出了三条蛊蛇,那蛇不但剧毒无比,还能与主人心神相连,通阴通灵,但若取那蛇毒与蛊苗秘药炼制过后却是至阳之物,服用可大增阳气,秽物退避,是蛊苗一族最神奇的蛊物之一,只可惜数百年前这养蛊术便已失传,此刻两人惊见这镯子异动,隐隐约约仿佛上面雕刻缠绕的小蛇也有了动静,两兄妹不由得同时一惊,屏息静气盯望着那镯子半点不敢错眼。
    只见阿离右手捏诀做式,口中缓缓低喃念咒,镯子悬浮在她两手间越转越快,一丝丝断裂的金线正被甩出,渐渐露出金线缠绕下的细小蛇身。
    咒破,蛇出。
    金线脱完,镯子缓缓降回阿离掌心,原本镶嵌在上的三条小蛇倏地自镯上脱落,那本是死物的三蛇起先只是头部动弹一两下,随着阿离口中的幽幽低吟,不一会便全身可以扭曲蠕动了,待阿离左手结印收回,三条小蛇已能在她掌上镯环内欢快游动起来,仔细一看,蛇身细小如蚯蚓,各分翠绿,鲜红,赤金三色,色泽美丽无比,耀然炫目,但张口间勾状尖齿看起来却甚是可怖。
    阿离微一额首,寨姥肃容前行几步再次跪下,朝阿离伸出了因饲蛊多年而肿胀变形且生了肉瘤的双手,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蛇蛊,欣喜万分地看了几眼后,先以手击胸迫吐出一口心头血,再以长甲滴血饲喂蛊蛇,接着她深吸一口气,闭眼屏息,将捧着蛊蛇的手放至在自己鼻下。
    三条美艳小蛇犹豫了一下,然后一条接一条的往寨姥鼻腔中懒洋洋地钻了进去。
    “哇靠!!”王大头忍不住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看错后只觉全身一身恶寒,那几条不知是蛇还是蚯蚓的可怕玩意怎么看都是剧毒之物,就这么活生生的钻进鼻腔里这人还能活吗?
    不过此时已无人理会他的惊呼,蛊蛇入体后,寨姥皱纹密布的脸上忽地泛起一阵可怖至极的扭曲,瞬间五官便已痉挛变形,那白发苍苍的鬓角和额头一下子就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脸色忽白忽青,似全身每一寸筋肉和骨骼都正经历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极大痛楚,雷里耶兄妹远远看着这一幕,脸上都显出了极担忧的神色。
    到底是蛊苗一族人人敬畏的神婆,盘膝坐地一会后,寨姥面上扭曲的肌肉渐渐恢复了正常。
    又过了许久,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并缓缓睁开了眼,虽然脸色仍旧一片青乌之色,但已是能浅平呼吸,神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痛楚不堪,而木椅上的阿离自破咒后脸色便愈加冰白,低低和那寨姥又说了一会话后,她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对方先离开,盘坐在地的寨姥虚弱无力地朝阿离行了个礼,又招来两兄妹吩咐两人将贵客送回小楼,然后才让几个中年妇人将自己抬起脚步匆匆地往半山秘洞而去,而面带疲色的阿离在椅上怔然了半响,终于起身慢慢朝叶航这处走来。
    一场热闹的迎客宴便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戛然而止,悄然结束。
    雷里耶兄妹两人心中俱是惊涛疑虑,却又都不敢追问阿离,送客回屋的这一路,两人一时对视,一时皱眉,面色十分古怪,青石板路长而幽深,路上的薄雪被踩出嘎吱声响,沿路两旁的吊脚楼上悄然站立的苗人全都沉默又敬畏地看着下方走过的几人,王大头跟在叶航身后,不时抬眼偷瞥正被叶航牵着手不言不笑的阿离,心中对她好奇得如猫抓心尖一般,可阿离的来历那般神秘凄凉,又事牵两人的前世今生,叶航哪能跟他细说解释?更何况这会阿离面上略显疲色,他哪有心思跟他说话聊天?
    不多时几人回到了半山小楼,叶航心系阿离,只朝三人微微点了点头便牵着人进了楼,王大头看着老大急匆匆的背影呆了半响,只觉得今晚除了自己每个人都有些怪怪的,有心想问问怎么回事吧,却见平日里见着自己就满脸温柔的雷玲儿这会俏脸肃凝,朝他摆了摆手便跟阿哥匆匆转身离去,连个眼尾风都没有给他,心下不禁一阵郁闷,悻悻然摸了摸鼻子,没好气地也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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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有阿离娘亲的尸骨在,宽敞木屋内阴气袭人,地板正中的火塘黑炭还多,但火星已全灭,好在叶航和阿离两人都不是常人体质,忍一忍也不觉什么,将尸骨袋上压制毒气的绿符更换过后,阿离轻抚着装了阿娘尸骨的黑色背包,冰白面上一阵黯然。
    方才她破咒的蛇蛊原本乃是她阿娘的心血之物,当年那场惨事发生前,她阿娘吐出蛊蛇召唤山中各类剧毒蛇蝎,又以蛇毒为引在阴家老宅遍布蛊毒,想以此相胁从祖母手中救出自己,阿娘身亡后,蛊蛇不再受控,蛊毒发作,人畜稍沾即亡,毒性霸道无比,在那场天灾人祸中幸存下来的阴家人虽清除了部分蛊毒,但阴家已成一处巨大毒窝,各种毒虫蛇蚁遍布老宅,除之不绝,以致阴家人不得不全族自老宅搬离,从此,阴家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这片神秘山脉中,连相邻的老苗人也无法得知他们去了何处。
    而她,亦是在寻到能下阴潭的法子后回老宅探路时,才费尽功力将三蛇收回封印,那蛇蛊能杀人亦能救人,虽已是阿娘能留在这世间的仅剩之物,但想来,阿娘也是会希望这蛇蛊能回到族人手中的罢......
    察觉到阿离心绪的叶航突然伸手轻轻在她瘦小肩头上按了按,阿离只觉肩上一暖,心知叶航见不得自己不快,轻叹了口气后,她收回思绪,慢慢向后依偎进了叶航温暖宽阔的胸怀中。
    窗外飘雪连绵,山风呜咽,不时有细小雪粒被风卷着扑打在窗棱上,发出‘扑扑’轻响,更显得清冷屋内安静无声,一室静默中,阿离轻轻幽幽的声音忽地响起,“...待合葬事了...我便随你回去,日后,你隔年陪我来祭阿爹阿娘一次,可好?”
    这是阿离第一次主动提及两人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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