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姜红菱随着内侍一路过去, 走到一处庭院,只见那院中已站着许多女眷, 这些女子三五成群, 各自相熟的围在一处,正兀自叽叽喳喳说些什么。又因是在行宫, 无人敢高声喧哗,只窃窃私语。待姜红菱进来时, 院中却还是静了片刻, 一众妇人皆瞩目视之。
    姜红菱心知这些人在想些什么,也不去理会, 径直走到了院中。引她前来的内侍道了一句:“贵妃娘娘还未预备好, 且请夫人在此刻等候片刻。”言罢, 便就去了。
    此时太阳已上正空, 日头正毒,她四下打量了一番,见一株榕树生的茂盛, 正好遮阴,便走到了树下。
    那树下本有两名贵妇站着,见她过来,都向她一笑。
    姜红菱见这两个妇人面目略有几分熟悉, 仔细想想, 原来是在前回齐王府中的赏花宴上见过的。只是记不得名姓,也想不起是谁家的妇人。
    当下,她也报之一笑, 并未搭话。
    其中一个圆脸妇人便问道:“顾夫人今儿是独自来的?”
    姜红菱见问,便笑回了一句:“是。”
    那妇人又道:“听闻顾老夫人近来身子不大好,看来竟是真的。”
    姜红菱这方说道:“劳您惦记,我们老太太自打上回赏桂宴回去,身子就有些不大舒坦。夜间又着了凉,就一病倒下了。有了年岁的人,这病患等闲不容易好。养到如今,也还不能下床。所以这次,就我独个儿来了。”
    那妇人听了,笑了笑没再言语。
    姜红菱看她这笑怪怪的,略有几分奇怪,但心里想着怕不是什么好事,便也没再理她,只抽了袖中的折扇,径自扇风取凉。
    正待此时,就听身后有人小声叽咕道:“我说这义勇侯府是中了邪了,连着一年间出了这么多事。合家子人,死的死,疯的疯,自那个大少爷起,到如今一大家子的人竟没剩几个囫囵的,也是邪门了。现下,这顾老太太也病下了。”
    另一人鼻子里哼笑了一声:“有人命里带煞,小时候就能克死爹娘,大了还了得?敢把这样的人抬进家门,可不就是如此?所以说,这娶妻也不能单看容貌,命硬的人,生得再好看也不能往家里招。若不然,一个不好就弄个灭门星进来。”说着,两人竟窃窃笑了起来。
    姜红菱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却全无放在心上。这些流言蜚语,什么幼年克爹娘,出嫁克丈夫,诸般种种,便时常钻入她耳中。那时候,她生气自苦,甚而还曾为此病倒过。然而经历过惨死重生,这些言语已再不能触怒于她了。
    这个世间有时就是如此,你明明什么错也没有,人却将不相干的事怪罪在你头上。
    姜红菱浅浅一笑,回身看向那两个碎嘴的妇人,淡淡说道:“两位夫人,敢问府上是什么人家?”
    那两个妇人却不料她竟突然回头问话,倒是各有几分不自在,又有些心虚。其中一人便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姜红菱说道:“倒也没有别的,只是此处是行宫别苑,不比自家后宅,言行不当,喧哗吵嚷,搅扰了里面的贵人,怕是要为家主招来灾祸。”言至此处,她浅浅一笑,又添了一句道:“我适才听,二位甚是为家中祸福着想,故而好心提点一句。”
    那两个妇人面色便颇有几分难看了,心头虽有气,但到底自恃身份,不愿争吵,轻轻哼了一声,便各自走开。
    姜红菱回过身来,适才同她搭话的那个妇人也早讪讪离去。
    如素在她身侧小声说道:“奶奶,这些人当真是可恶,竟然这等在人背后编排是非的。”
    姜红菱微微叹了口气,淡淡说道:“不过是些碎嘴妇人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里面方才有宫人出来宣告,招各府女眷入内参拜。
    众人早已等的疲乏不堪,这方拖着步子,拾阶而上。
    进到正殿,果然见一盛装丽人坐于上方。
    一旁便有宫人高呼:“见过贵妃娘娘!”
    一众女眷便依着礼节,俯身下拜。
    姜红菱心道,原来这就是权倾后宫,翻云弄雨的柳贵妃了。
    她本想瞧瞧这贵妃生得什么模样,又不敢轻举妄动,最终也只是随着一众女眷参拜了一番。
    柳贵妃坐于上首,一双凤眼在下头众人之间扫来扫去,眼见众人恭敬,似是十分满意,嘴角弯起一抹笑意。
    待众人行礼已毕,柳贵妃便吩咐众人落座,宫婢上了茶水,她便含笑说道:“诸位这番礼,本该是皇后受的。然而诸位皆知,自打王皇后过世以来,后位空悬至今。陛下巡游江南,本宫忝居贵妃一位,随行侍奉。诸位这礼,受之不当了。”
    她适才礼已泰然受之,现下又来讲这个话,倒仿佛是为情势所迫,她本人是丝毫不贪恋权位的。
    姜红菱眼见她这幅做派,心中暗道这柳贵妃当真是个厉害角色,便宜占尽还要博个清高名声。她能在宫中兴风作浪这么些年,还屹然不倒,果然有她的过人之处。但想到她便是齐王的生母,顾思杳便是要同这样的人为敌,她心中不由生起了一丝忧虑。
    她不知顾思杳到底筹谋了些什么,但柳贵妃受宠多年,在后宫地位牢不可破。齐王也是子凭母贵,深受皇帝的宠信,想要扳倒这样的势力,只怕不是等闲便能做到。
    众人听了柳贵妃的言语,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便齐齐称赞她掌管后宫有方,服侍皇帝辛苦,堪为国母云云。
    这话若是放在旁的妃嫔身上,是为僭越无礼,然而搁在柳贵妃,竟无人觉有何不妥之处。
    柳贵妃含笑周旋了几句,一双凤眼漫扫,朱唇轻启道:“听闻今日义勇侯府的少夫人也来了,不知是哪位?”
    众人顿时一静,各自面面相觑。不知这位贵妃,忽然问起一个寡妇是何用意。
    姜红菱心头一震,不紧不慢起身,垂首轻声回道:“妾身便是,不知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柳贵妃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眸一眯,笑道:“果然生得一表人才,本宫才到江州,便听闻城里盛传夫人是这江州第一美人,今日一见,当真名副其实。”
    姜红菱听闻这话,只觉得怪异。柳贵妃身在后宫,才到江州,又有谁会去将这些琐碎传闻讲给她听?这必定是她特意先前打探过的,然而她身为贵妃,打听自己这个深宅寡妇,又是何用意?
    姜红菱按下心中不安,面上镇定自若,不卑不亢的回道:“娘娘谬赞了,不过是往日大伙嘴里的玩笑话罢了。”
    柳贵妃却笑道:“夫人何必如此自谦,依本宫看,夫人很当得起这个绰号。”
    姜红菱越发不懂柳贵妃的意图,只是说了些泛泛的客气言语。
    少顷,柳贵妃便道:“本当留诸位多坐坐,然而诸位都是家中内宅掌事之人,不敢因本宫耽搁了诸位的家事,就不多留诸位了。”说着,却又向姜红菱笑道:“本宫同夫人一见如故,还有些话想同夫人聊聊。如若夫人家去并无要事,可否留下同本宫盘桓一二?”
    姜红菱见她开口挽留,不敢违抗,只得点头答应。
    众人眼见柳贵妃下了逐客令,哪里还敢再坐,便都起身,言说不再打搅娘娘。心中纵然十分好奇,这柳贵妃留下姜红菱做什么,但也没那个胆量当面去问。中有几个心思灵透,略微猜到几分的,也只敢压在心底暗暗吃惊。
    须臾功夫,这起妇人便都走了个干净。
    柳贵妃见人都散了,向姜红菱笑盈盈道:“外头不清静,咱们到里头说话。”说着,就起身往里面去了。
    姜红菱也只得起来,随她到里面去。
    走入后殿,但见这屋舍甚是宽广,家具陈设都极为考究,西边靠墙放着一张紫檀木雕花罗汉床。床上正中摆着一方黄花梨四角包铜小几,两旁安设苏绣绸缎坐褥。这屋子,想必便是柳贵妃在此间的起居所在。
    柳贵妃进了后殿,果然引着姜红菱到罗汉床边坐下。
    姜红菱立在地下,说道:“妾身一届无品孀妇,哪里敢和娘娘平起平坐?妾身站着同娘娘说话就好。”
    这柳贵妃离了人前,倒似是自在了几分,抚了抚鬓边,笑道:“不在人前,也不用拘着那些规矩了,怪累人的。本宫不是那等尖刻之人。”言罢,便执意要姜红菱坐下。
    姜红菱见无可推拒,这方在罗汉床畔斜着身子浅浅坐了,双手交叠放于膝上。
    柳贵妃便随意说了几句家常闲话,问了顾家那些长辈的近况。姜红菱便挑不要紧的,不尽不实的说了些。柳贵妃叹息了一回,点头说道:“说起来,本宫同你们府上也算是很有几分渊源的。当年,本宫的先祖也曾同老侯爷一道并肩出征。本宫在家时,常听老人说起这段故事。谁知,老侯爷得高祖皇帝封号,迁到了江州,咱们两家这才渐渐断了往来。”
    姜红菱是不知她说的这些事情,心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你这般说,我也无处打听真伪去。只是听她这话中,拉拢之意溢于言表,不知是何用意。当下,她也不去兜揽,只微笑道:“娘娘府上也好,我们老侯爷也好,都是为了朝廷与皇上效力。”
    柳贵妃满面春风,说道:“这般算起来,咱们也算世交了。如今本宫膝下的端阳公主,已是适人之龄,一向尚未许人。她是本宫的掌上明珠,本宫断不愿将她配给纨绔子弟。遍京城的子弟看过来,竟没有一个合眼的人。本宫昨儿在宫里见了府上世子一面,见他倒是一表人物,人才出众,又是名门之后。本宫打听了,他尚未定亲,有意将端阳许配给他,不知夫人意下如何?”说着,她又添了一句:“本宫知道,贵府上主事的长辈已大半仙去,世子的父母也已不在人世。夫人是他的嫂子,所谓长嫂如母,儿女姻亲该是能决断的。”
    这一言,便如一记炸雷,在姜红菱心底炸开。
    第153章
    姜红菱听了柳贵妃这番话, 便如晴天一道霹雳。
    她不知这柳贵妃为何会突然动意,要将公主下嫁与顾思杳, 莫非是那端阳公主看上了顾思杳不成?
    她心中念头如电般闪过, 面上强自镇定,说道:“娘娘厚爱, 本该却之不恭。然而我们府上今年迭遭变故,几位长辈先后离世, 此事娘娘是知道的。府中依照礼法, 当守孝三年,不得嫁娶。公主金枝玉叶, 等上三年, 倒白耽搁了公主的大好年华。”
    柳贵妃却不以为然, 依旧笑意盈盈道:“守孝不得嫁娶, 本宫自然晓得。然而这并不耽误定亲,咱们先将亲事定下,待世子除了孝服, 再行大婚便是。端阳今年不过十五,三年之后恰满十八,算不得晚。再则说来,咱们比不得寻常百姓人家, 定了婚事拖久了怕生变故。这般, 等上三年又算的了什么呢?”
    柳贵妃打的如意算盘,若是顾思杳仕途顺遂,她既为女儿寻了个好归宿, 又替齐王拉拢了一个得力干将。若是顾思杳犯了什么事,也大可毁了这门亲事,横竖端阳公主是皇帝女儿不愁嫁。结这门亲,于她而言,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姜红菱不知怎么接话下去,答允自然是万般不愿,但若是当面回绝,柳贵妃这样的人,不是他们能得罪的起的,只怕立时就要被扣上一个蔑视公主,顶撞皇室的罪名。
    她心中乱如麻团,略一思索,开口道:“娘娘厚意,我也知晓了。然而娘娘有所不知,我并非世子的亲嫂,只是他的堂嫂。隔着一房,世子的亲事,我是不好插口的。”
    柳贵妃满拟这公主下嫁,于这侯府门第,乃是求不来的好事。一经告知,这妇人必定心花怒放,一口应下才是。谁知姜红菱神色间并无半分喜悦之情,竟还推三阻四,寻了诸般借口,倒仿佛极不情愿也似。
    柳贵妃心中虽已有了几分淡淡的恼怒,但她是久经波折的人,气度自与寻常人不可同日而语,面上笑意渐淡,却也不见什么怒意,仍旧热络道:“原是这样,倒是本宫失察了。既如此,本宫还当去问问世子才好。”说着,向左右吩咐道:“公主在何处?招她过来。”
    宫婢应了一声,便走去传召。
    姜红菱心中起伏不定,不知柳贵妃此举又是何意。
    少顷功夫,但听门外一阵裙子响声,就见一明艳少女快步走进门内。
    那少女走上前来,向着柳贵妃随意道了个万福,便上前揽住她的胳臂,撒娇道:“母妃唤我来,所为何事?我正在后头同宫女们斗草呢。”
    柳贵妃向那少女慈和一笑,嗔怪道:“有客在这里,还这等没大没小,不怕人笑话!”虽是责怪,却倒是一副宠溺的口吻。
    那少女进来时,便见一少妇在旁坐着,见她姿容虽艳,却一身缟素,心中略有几分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姜红菱却已然起身,向她欠身行礼道:“妾身姜氏,见过公主殿下。”
    一旁柳贵妃含笑说道:“这位是顾夫人,义勇侯府上的大少奶奶,顾世子的堂嫂。”她将末后一句咬的极重,端阳公主听在耳中,脸上顿时一红,没有则声,手脚倒有几分忸怩,挨着柳贵妃坐下了,从她母亲身后探出半个脸来,悄打量着姜红菱。
    姜红菱心中越发不安,柳贵妃这幅做派,已然是认定了这门亲事。她答应与否都无济于事,端阳公主是一定要嫁到顾家来的。
    她心中如被油煎,如有无数虫蚁啃噬,然而面对皇权,她又能如何?即便是顾思杳,只怕也不能违抗。
    不知此事,顾思杳知道了几分?柳贵妃既说昨日在行宫见过顾思杳,莫非已然同他谈过此事了?
    那么顾思杳,对此事又作何想法?
    他对她的情深意笃,她心里是明白的。但想到这一世顾思杳的行事作风,为了前程局势,事从权宜也不是没有可能。或许柳贵妃已然探知了顾思杳的态度,方才如此成竹在握?
    想到此种可能,姜红菱心中只觉得一阵扎疼。
    柳贵妃拉着端阳公主,与她说了几句家常闲话。正当闲谈间,外头人忽然报传:“玥嫔求见。”
    端阳公主正说些笑话,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柳贵妃面色淡淡,说道:“准见。”
    那宫人应声传召,少顷功夫,便见一宫装青年妇人缓缓进来。
    这女子生着一张圆脸,眉目含情,满头秀发梳作一个云髻,发髻上插着一支赤金芍药流苏步摇,随着她走动摇曳不已。
    玥嫔走上前来,向柳贵妃行礼问安已毕,柳贵妃便吩咐宫人放了座位与她坐,淡淡问道:“妹妹今儿倒是有空,来本宫这里坐坐。”
    玥嫔笑道:“嫔妾听闻今日女眷进宫拜见,娘娘留了义勇侯府的少夫人说话,故而特来瞧瞧。”柳贵妃浅笑道:“妹妹倒是好兴致,昨儿我打发人招妹妹过来,妹妹说公主哭闹不休离不得人。今儿,公主倒离得人了?”说着,又问道:“本宫留谁说话罢了,妹妹倒这般好奇?”
    玥嫔答道:“公主昨日有些吐奶,嫔妾故此不敢离开。今日吃了太医的药,公主已能睡安稳了,嫔妾离开片刻也无妨。”言至此处,便笑道:“若是旁人,那倒罢了。只是义勇侯府,与妹妹娘家,乃是姻亲。有这么一段渊源在,嫔妾自然要来瞧瞧。”言罢,便向姜红菱一笑。
    姜红菱微微一怔,顿时想起了,这位玥嫔怕不就是宋家那个在宫中为妃的女儿。
    但顾家已退了这门亲事,两家几成水火,如今玥嫔提起这出却不知是何故。
    她心中正在犹疑,却见柳贵妃面上浅笑:“哦,原来竟有此事,本宫还是头一次听说呢。”
    说着,那一双凤眼便不住的在两人之间溜来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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