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国,南阳城。
    夕阳下,一个白衣少年侧身坐在河边低矮宽平的石栏上,他的目光此刻有些呆滞,不知道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
    从他身边路过的各色女子,大多都会向他投来好奇的探询目光。
    少年五官匀称,哪怕此刻双眼无神,但光是那身华贵锦袍和好似与生俱来的清冷气质就很惹眼。
    不过,个别大批扈从前呼后拥,气态娴雅,穿金戴银的年轻女子,在最初的眼前一亮之后,却个个脸色煞白,如遇瘟神一般,脚步匆匆,逃也似的远去了。
    少年眼睛前方的画舫和石桥上也频频出现这般光景。
    夜幕降临时,一个面容稚嫩的青衣小童快步奔来,只是他跑到近前却又不敢轻易开口惊扰眼前之人。正拿捏得满头大汗,少年忽然回过神来,他笑着冲小童点了点头,后者受宠若惊,继而不知所措到了惶恐不安的地步,嘴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少年很自然地将视线平滑到远处,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弯久了的脊椎发出清脆响声,随后他抬手摩挲着下巴,自顾自的又发了会呆。
    就这样,少年悄然化解了青衣小童的尴尬处境。
    眼前这个名唤江尘的白袍少年,这几天把整个大越国搅得人心惶惶。
    江家是根正苗红、世代簪缨的大族。普通庶民百姓看到的表象,只是江家自最初的开国大将,到如今稳居当朝宰辅的平步青云,而真正踏入士宦场的人,才明白江家在整个大越国的一手遮天。
    桃李满天下,门生遍京华。
    知道一些内幕的人们,私下里偶尔议论,就有人附耳低声道,江家其实从最开始就有取而代之的实力,只是囿于某种原因,情愿退居幕后,并且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任何图谋不轨的举措。
    江尘的名字是他老爹镇南将军江无忌自个起的。
    据说灵感来自“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曾有骨梗到一根筋的言官,因此参了这位二品镇南将军一本,说是“江”即江家,“天”喻陛下,没有纤尘的时候“江天一色”,那么有了这个江尘呢?
    这话颇为诛心。
    但崇明皇帝吴景茂在朝堂之上只是打了个哈哈,避重就轻地揭了过去。
    事后,江无忌亲自进京去找了这位名叫宋琳的言官,也没提拳揍他,只是笑问,“你名字是你爹取得吧?”
    宋琳知道来者不善,但他确实是位风骨烈烈的醇儒,恪守成规且忠耿不二。他直勾勾地平视江无忌,不卑不亢地道“是的。不知将军有何指教?”
    “琳字可拆解为林中之王,”江无忌笑眯眯地说道“令尊大人当日可是期冀你日后占山为王,落草为寇?”
    所谓迂腐,并不代表愚蠢。
    宋琳神色一滞,旋即反应过来,不由心中暗叹,好你个江无忌,好一个以彼之道还治其身!
    这种文官武将在言语上的较量争锋,他宋夫子其实无所谓高下。
    在家国情怀上,他不敢自诩海纳百川的宰相肚量,但也是非比寻常的宽广。
    只是,江无忌临走时看似漫不经心的打趣,却让宋琳心头一颤,“宋夫子,你可曾听过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鶵竟未休?”
    这话肯定不是说给他听的。
    简直大胆至极!
    果然,常年驻外的镇南将军好容易进京一次,不可能只是为了王朝历来多有的文武意气相争。
    在宋琳看来,骑马的武将和坐轿的文官,以及跟着同仇敌忾的马弁和轿夫,倘若双方在桥上相向而行,谁该让谁?他江无忌压根就不在乎。两人之间,言谈虽不过二三,宋琳却也看出对方的笔杆子耍的也许不如刀枪棍棒那般虎虎生威,但也绝对不孬。
    这种你来我往的“勾心斗角”属于大家心照不宣的互相试探,一般用来传递那些明面上不太方便说的话。
    这是十五年前江尘刚满月时的一则逸闻,也就是永和三十六年的隆冬,现在则是嘉元九年初春。
    这期间,大越国整体形势可谓一片大好。
    对外不战而屈人之兵,以缓慢蚕食的温和方式侵吞邻国,将领土稳扎稳打不断扩充。
    对内虽改革不断,却是温水煮青蛙。最初不够疼的时候,没人愿意出头,后面又是箭在弦上,大势裹挟之下,人人身不由己。
    如此一来,几乎没有人可以安心躺在功劳簿上享清福,门槛再高的豪阀贵族也必须励精图治以求上进。
    守住家业就算光耀门楣,掉队的结果就是辱没祖宗!
    这般光景之下,大越的国力自然蒸蒸日上。
    江家依然是擎天柱石般的庞然大物。而宋琳之后,再也没有哪个言官敢在明面上非议江家了。
    ——
    三天前,南阳城一个少年自沉水中,引发了一场辐射全国的雷霆风暴。
    很多人因此被下了大狱,而且是先关进去几天之后,才见到朝廷颁布的拘捕令。
    江家这一代嫡系子孙中,不知为何,只出了江尘这么一个带把的。
    他那位把持内阁多年的爷爷江乐天,曾抚须笑言,这小子命格霸道,像我!
    然而,江尘却是生性温懦,称得上是宅心仁厚,眼前选择一多就容易优柔寡断,让老爷子江乐天愁的下巴都快给自个揪秃了。
    江无忌对自己儿子是半点也不上心,每天只顾着吃酒划拳风流快活,老爷子每次回家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环顾左右,然后从身边抄个顺手家伙就是一顿穷追猛打。除非江尘出面劝解,不然老爷子当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三天前,少年自沉水中,昏迷了近一天一夜,醒来之后,整个人好似脱胎换骨,气质都变了。连他老爹江无忌都说,简直陌生的认不出来。
    老爷子江乐天倒觉得这也许是件因祸得福的好事,不过一码归一码,该清算的账还是要清算的。于是,第一次大动干戈地动用了江家积累多年的错综人脉。
    谁也想不明白,一个出身尊贵的少年,家里几乎有求必应,他活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自沉水中?你要说只是个偶然的意外,恐怕没人会信。
    这次江家唯一嫡孙差点出事,其他人背地里怎样想不好说,至少明面上整个大越国上得了台面的势力都在全力配合调查,皇家也给予了全方面的鼎力支持。
    江尘十五年来的生活轨迹几乎被重新整理,三支百人队伍,都是官方临时抽调的各地衙门主簿,他们分开来看一样的厚厚卷宗,之后互相查漏补缺,但凡有点可疑的人事都被挑出来细细排查。
    说来可笑,确实查出来一群居心叵测之人,全是祖上跟江家或皇家有仇雠的。但是跟少年自沉半点关系没有。不过,顺便也都给收拾了。
    有人私下里大胆揣度,没准是江家自个贼喊捉贼,为的就是肃清旧仇。至于为何现在这样做,那就不好说了。
    一时朝中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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