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些记忆的零碎的片段纷沓而至。
    曹初的梦里有很多人,这些人都是她生命中极为重要的。
    在她的印象里,曹昂从小就是一副老成的样子。
    经常板着脸对她说,这个东西不能玩,那个地方不能去。
    但曹昂又会在曹初闯祸的时候帮她瞒过阿翁和阿母,有时瞒不过去了,甚至还会背着曹初为她顶罪,替她受罚。
    而这些,都是曹初后来从曹操的只言片语中得知的。
    彼时正值汉灵帝在位,吏治腐败,朝野黑暗,曹操不愿同流合污,在历经数次沉沉浮浮之后,被朝中权贵陷害,终于选择托病回乡。
    那一年兵荒马乱,连诸葛亮的父亲都是在那时战乱中死的。而此时,就在曹操的家乡谯县,后院内响起了一声啼哭。
    这是曹丕——那个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
    小小一团,裹着襁褓,安安静静躺在卞氏怀里。
    曹初不是第一次当阿姊,她的同母弟弟曹铄就是在这么小小一只的时候夭折的。
    所以,在卞氏笑着把曹丕抱给她看的时候,曹初就连呼吸都很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人给吹跑了。
    嗯,曹丕小时候有点肉。完全看不出长大之后的模样。
    其实曹丕只有睡觉的时候这么安静,平时他还是挺闹腾的,尤其喜欢伸手去够曹操身上的佩剑。
    曹操脑袋一拍,见曹丕这么喜欢剑,干脆请了当年王越的徒弟来教他。
    曹初鼓起脸,跑到曹操面前,小手一把抓住他的佩剑,理直气壮:“我也要学剑!”
    曹操哭笑不得,把她抱起来:“好,一起学。”
    丁夫人小声埋怨曹操的异想天开,却还是在曹初练剑割伤手指的时候,细心抬起她的手,给她涂药。
    在曹彰和曹植出世的时候,卞氏忙活了起来,很容易忽略曹丕。
    这使得立在一边的他有些失落,不过很快曹丕就又高兴起来,因为这意味着他除了阿姊又多了两个玩伴。
    曹初和弟弟们的关系很铁,这有很小一部分来源于他们经常背着曹昂翻墙出去玩。
    替弟弟们顶罪的换成了曹初,因为曹昂从来都舍不得责罚她。
    后来,伴随着曹操起兵、征战,很少有空来管他们,这几个年岁稍大的孩子相互扶持就成了一种习惯。
    所以在那之后出生的弟弟妹妹,其实都比不上曹初他们在战乱中一起扶持长大的情谊。
    再后来……
    她翻墙出去玩,没想到碰上了御史,匆匆忙忙转身,却又撞到一个人,这个人还协助她打晕了御史。
    生如碧华明月,一袭青衫落拓。
    男子眉眼含笑:“不必多礼,姑娘不妨雇人送他回去罢。”
    记忆中的画面渐渐远去,而那人的说过的话愈发清晰,声音仿佛犹在耳畔。
    “刘备有雄才,必不肯寄人篱下,如若纵之则后患无穷。”
    “吕布虽勇,然三战败之,锐气必锉。”
    “衣带中血诏并非陛下亲笔,而是伪造。”
    “你没做错。荆州看似安定,长久下来必将自乱。”
    “女公子可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
    “嘉窃料之,绍有十败,公有十胜……”
    “孙策虽勇……以吾观之,必将死于匹夫之手。”
    “不出两年,袁绍必死。”
    “你被匕首所伤,必须涂药。”
    “女公子当真如此信任于嘉?”
    “我先前一直在思索,子劭似乎知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
    “你窥探天机,可会于自身有损?”
    ……
    回忆里的声音愈发模糊,愈来愈小,直至散去。
    醒来的那一刻,曹初的脑内有瞬间的空白。
    她的确没有刻意装睡,可华佗和郭嘉说的话却吸引了曹初的注意,使她一时半会儿并不想打断他们的对话。
    华佗的声音带着些埋怨:“该,你看你把她气得。怒极攻心,又一路奔波,依老夫看呐,说不准这个月她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郭嘉不语。
    华佗看不下去:“你自己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又成心气得她想跟你和离,你到底想干什么?”
    郭嘉沉默良久,开口解释:“我长她些许年岁……若有一日我真的去了,她不至于太过伤心。”
    之前他的身子不算差,可在这回病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在。
    “真狠。”华佗一脸惊悚,“若女公子这回没晕,怕是真的要与你和离了。”
    曹初听着这些话,呼吸微微一顿,又努力放平。
    郭嘉阖眼,轻轻握住曹初的手:“嘉……”
    “我说你别钻牛角尖啊,难道你真的要让曹子劭觉得你半点都不在乎她的感受不成?然后搞得两个人都不开心?”华佗不理解。
    “再说了,什么年岁不年岁的,老夫说过多少次,你要相信老夫的医术!”华佗信誓旦旦保证,“别信仲景的!你看他长得多老,老夫长得多年轻!”
    郭嘉笑了笑:“仲景对我说别信你的。”
    华佗气哼哼:“不说这个了,你到底想怎么处理这件事?”
    “等她醒了再说罢。”郭嘉帮曹初掖了掖被子。
    曹初感受着他轻柔的动作,心里一阵酸涩。
    “等她醒了她就得接受自己有孕在身的事实了。”
    华佗眯眼,啧啧称奇:“旁人都拍手称好的事,郭祭酒似乎不高兴?”
    “自然高兴。”郭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你为何不见喜色?”华佗不解。
    郭嘉起身对他一礼:“生育是女子的鬼门关,还望元化……”
    华佗叹了口气:“我走得多,行医多,见得也多,如你这般所想的人着实没见过。”
    曹初已经被这个消息砸懵了。
    “快到时辰了,她也该醒了……诶?祭酒你出去作甚?”
    “她短时间内大抵不想看见我。”郭嘉挑眉。
    华佗摆摆手,没好气道:“行行行,你们年轻人就是麻烦。”
    说罢,他也起身退出去,走时还顺便把门关了上。
    曹初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这才敢睁开眼睛。
    她愣愣地望着房梁,心中被不知是甜是涩的滋味填满。
    良久,曹初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右手却无意中在榻边摸到了两封信。
    信的摆放位置很随意,却很隐蔽,这种塞东西的方式像是某种事物用不到了、便随手一塞的感觉。
    曹初仔细地分辨着封蜡边上的字——一封写给曹操,还有一封写给她。
    上面的字迹很眼熟,显然是郭嘉所书,笔力却全无往日遒劲,而是带着一丝无力,像是病重时所写。
    曹初起身张望了一番,确保屋内无人,这才回到榻上,仔细拆了信封,抹去封蜡。
    第85章 灵魂拷问
    人在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下来的时候, 多半都会留下遗书。
    这次郭嘉挺过来了,他先前病重时备好的遗书也无甚用处,便随手往边上一塞,准备在没人的时候烧掉。
    奈何曹初来得太仓促, 这两封遗书还未来得及处理掉, 屋内的床榻就被气晕过去的曹初给占了。
    思及这些, 曹初大抵猜到了信中的内容。
    指端划过写给她的那封信,在“子劭亲启”四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最终,她还是犹豫着拿起了另一边写给曹操的那封信。
    有一处字迹有些模糊,点点墨迹沾在旁侧。可想而知, 在病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要保持一贯的思路清晰写下这封信有多难。
    信中的内容是关于这场战事的。
    蹋顿伏诛,曹操将那些被蹋顿掳掠和袁家兄弟带去乌桓的汉人都放回了幽州安顿,可袁尚和袁熙却逃了。
    幽州以北是关外异族,除了乌桓他们无处可去, 现在乌桓已定,袁尚和袁熙能跑去的地方只有辽东。
    辽东地处偏远, 而辽东太守公孙康在袁绍时期就不怎么肯归服, 如今换了曹操, 想来也是一样。
    “辽东公孙康, 素来自恃偏远,桀骜不服。今袁熙、袁尚往投辽东, 公孙康久畏袁氏, 戒备甚矣。
    丞相威服四海, 剑指辽东,公孙康必心怀忌惮,忧心我军来犯。
    若丞相攻之,其并力迎敌,必攻之不下。
    如若我军不动,其必将相图,公孙康自会斩下二袁首级献予丞相,其势然也。
    嘉福薄,再不能为丞相献计决断,今留书一封。若如此言,辽东可定。”
    直至临死前,他都在殚精竭虑,从来都不为自己思考一些。
    曹初的目光在最后一段话上来留转,最终沉默着放下手中的信,又拿起另一封开始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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