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她的曾经,她与这座紫禁城的一生,她的孩童、少女,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些时刻,竟然都跟这里密切相和,无法分割。甚至连真正的认识朱槙,也在这里。
    元瑾又看到,成年后的自己身边出现了一个男子,他身材挺拔,却穿着普通的布衣,唇带微笑,面容英俊儒雅。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笑着很快走远了。
    元瑾突然叫一声落轿,想要去追。但等到抬轿众人无措地看着她的时候,她才想起这是幻觉,朱槙已经死了。
    他怎么会再出现呢!
    她怅然若惊地坐了回去,手指在袖中,紧紧地握住了。
    元瑾册封之礼非常隆重,她接过金册金宝,接过诏书,自此后便是大周的长公主。在这个国家,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她接过金册金宝的时候转过身,看到很多人看着自己,萧风,灵珊,裴子清,崔氏一家,甚至是文武百官。他们都面带微笑,恭敬而谦逊,跪下称她为“长公主殿下千岁。”而当她回过头的时候,看到闻玉高坐在金銮殿的宽大龙椅上,也在对她微笑,仿佛在告诉她,这一切已经足以宽慰,这一切已经物善尽美。
    可还是差点什么,差点什么。
    册封大典结束,元瑾乘坐轿撵回宫。
    刚回到慈宁宫时,元瑾就看到有个人影站在庭院中。
    他看着突然而至的大雪,雪落在他的肩上、头上。
    清瘦孤拔的身影,官服穿在他的身上竟然有些荏苒的味道,似乎比起上次见的时候,又瘦了一些。转过身来的时候,是一张清俊而不失文雅的脸。这便是当年的新科状元郎傅庭了。
    元瑾皱眉,傅庭来做什么?
    曾经背叛萧家,或者是在萧家罹难时落井下石的奸佞之辈,也多半是朱询的追随者。不必元瑾他们动手,薛闻玉就会先把他们连根拔起,皆发没充军,或是贬官流放。如今朝廷正在大洗牌,唯独萧风感念旧恩,护下了曾经救过他性命的傅庭,安置于翰林院。
    元瑾请他在冬暖阁坐下,暖阁内炭火烧得旺,便能驱散一些寒意。
    “你来找我是为何?”元瑾问他。
    傅庭握了握茶杯,他说:“丹阳,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他抬头,看到元瑾眼底的疑惑,便嘴唇微微一撇笑了,“是萧风告诉我的。”
    五叔告诉他这个做什么,元瑾嘴唇微动,轻轻地点头,“是哪一桩。”元瑾问他。
    “我中举人的那一年。”傅庭道,“你带着徐婉在我的府上玩,我送了你一块玉佩。你觉得水色通透,便拿着玩,不小心遗失了,再也找不到。我气得几个月未曾理你。”
    这样一说,元瑾就有印象了。她小时候的确很刁蛮任性,但是傅庭给她的东西,她也不是故意遗失的,她道:“我怎么记得你后来寻到了它,并且把它送给徐婉了呢。”
    “不是我送给她的。”傅庭说,“其实也不是你遗失的,是她自己从你那里偷来的。因为她喜欢我,想要拥有我的东西。她做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他将茶抿尽了,自己也一时停顿,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在不久前,她得知自己要被处死的时候,把玉佩还给了我。她说,我把属于你们的东西,都还给你,求求你原谅我这些年做的事。”
    元瑾沉默了。
    “我本来……以为我是极其厌恶她的。”傅庭的声音突然有些压制不住的感觉,“但是,当她刚生了我的孩子,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又心软了。她这么多年,一如既往的爱着我,甚至我,都做不到她那样……我想没有人会不被打动。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元瑾也喝了口茶。
    徐婉是薛闻玉下令处死的,他可能从朱询的口中,得知了某种事情,不然他不会下这么多命令,比如说流放曾经陷害萧家的人,比方说将她的封号拟作丹阳,又比方说,直接下令处死徐婉。
    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女人,或者还是个孩子的母亲,他下令处死有什么不对。
    元瑾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薛闻玉做这些事,都会有人告诉她。但是她没有阻止,她没有这么良善,对一个前世以虚伪面具跟她相处,并且像一条养不熟的毒蛇那样,随时准备咬她一口的女人有什么同情。不好意思,她真的没有。
    她甚至,就是默许这个指令发出去的。
    但是从她的角度出来,和傅庭的角度出发,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傅庭,你之所以得以保全官职,是因为你救了五叔。五叔感恩于你,我也惦念着在萧家罹难的时候,暗中帮了萧家不少。”元瑾说,“但是我与徐婉,是私人恩怨。不应该是你插手的。”
    傅庭却突然苦笑说:“可是阿瑾,一个男子,若是对给他生儿育女的妻子置之不理,也枉为人夫了。”
    他站了起来,在元瑾的面前跪了下来,他说:“长公主,我这辈子……没怎么跪下求过人。但是,能不能求你看在我保萧家一脉的份上,饶了徐婉一命。”
    元瑾沉默地打量着他。
    这的确是,她第一次看到傅庭在她面前跪下。
    若是以前,她肯定会非常生气,气到跳起来打他也未必。但是人的立场始终是不一样的,徐婉对不起她,却未曾对不起傅庭。所以说,纵然他可能不爱徐婉,但也为之心软了。“她淡淡地开口了:“傅庭,我很了解徐婉。我明说我绝不会放过她,但是由于你的求情,我愿意给她一个机会。不过——”她抬起头说,“你把她叫过来,我同她单独说话。”
    很快,徐婉被宣了过来。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缎袄,依旧是一如以前的清秀温婉,楚楚动人。许是初为人母,更有一分从前没有的风韵。
    但是当她看着端坐在座位上喝茶的薛元瑾时,仍然变了脸色。
    她最终还是跪下,给元瑾行了礼:“长公主殿下安。”
    元瑾只是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就笑道:“坐吧,想来哺育孩子甚是劳苦,别累着了你。”
    “殿下关心了。”徐婉道,“只是家中一切都有乳母照料,是不必妾身操劳的。”
    看徐婉仍旧容颜娇美,气色红润。就知道肯定是被人照顾得无比周到的。
    “今日找你来,是为了一桩过去的恩怨。我想,你也清楚是什么。”元瑾轻声说,“当年你在丹阳县主所食的汤圆中下毒,最后将她害死。这事——你可还记得?”
    徐婉嘴唇一咬:“殿下说什么,怎么扯到了昔日的丹阳县主身上。”
    元瑾冷笑,而面容依旧如少女般甜美,这让徐婉想到了萧元瑾过去,无数次用这样的神情,残酷地对待她的敌人。“你装什么傻,你早就知道我回来报仇了,不是吗?你早知道——我就是丹阳县主了!”
    元瑾站了起来,脸色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其实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谁想要我死。是你徐婉,还是顾珩,甚至是朱询。”
    元瑾继续道:“后来我想明白了,你们大概……没有人想要我活下来吧。”她转过身,目光如刀,“今天我回来,就是来报仇的,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徐婉被身后的嬷嬷,强压着又跪到了地上。
    她的眼中满是怨毒,无论她怎么样,只要她薛元瑾面前,她永远屈于她之下。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恐怕,将来更是如此。索性了,她还不如豁出去,将心里话说个痛快!
    “对!是我杀了你,你又能怎么样呢!”徐婉冷笑说,“你以为你就很正义了么?从小到大,你真的将我当做你的闺友,不过是个跟班,是个应声虫。我多恨啊,明明是你犯的错,可是大家只责骂我,所有人都不敢说你半句。”
    “每当如此时候,我都会护着你,最后没有人敢骂你——你为何不记得这个?”元瑾漠然说。
    “那又怎么样!”她大笑,“这又有什么改变吗?只要你在我身边,你的容貌、家世,什么都胜过我。哪里有人注意到我?就连我喜欢的男子,都爱的是你。我若是不去偷、不去骗,不去使计策,那这些东西永远都不是我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傅庭娶你,看着你拥有一切!”
    “那我又何曾对不起你?”元瑾冷漠说,“你想要的,我会尽量给你。即便我没有,我也会为你找来。你以为,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你做的事么?只不过是我没有管,因为你必须要得到一些什么,才能让你消停。不过这却是我错了——你永远都不会消停。除非,你死。”
    元瑾笑着走近她:“你现在还耀武扬威,不过是觉得,我心软,不会杀你,对吧?”
    徐婉眼中闪过一丝不容易察觉的慌乱。
    元瑾轻轻地拍了拍手,宝结便走了进来,她端的托盘上,放了两个瓷瓶,一只白色,一只黑色。
    元瑾道:“不过,我念着多年的姐妹之情,倒也不妨,给你这个机会。”
    徐婉看着托盘上的两个瓷瓶,突然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白色这只瓶子,是毒酒。”元瑾说,“喝下去就会毙命。而黑色这只瓷瓶无毒,喝了无事。我这人见不得我的仇人百年好合,所以你选了一个,剩下的那个,会是傅庭的。”
    她再次将这个选择,说得清晰明了:“只看你是选择他死,还是你死。”
    徐婉盯着那两个瓶子,表情明显地错乱起来。
    死……还是不死?
    她爱傅庭,毋庸置疑,她真的很爱他。可是她也爱自己,她也不想死,她想活下去。
    她刚生了孩子,她死了,孩子怎么办呢?傅庭养得好孩子么?不,他肯定会再另娶,他怎么会照料得好孩子。
    是的,他肯定照顾不好孩子!
    可是,让她选傅庭死……她也舍不得……
    她抬头,目带怨毒地看着元瑾。
    然而这样的目光,对于元瑾来说根本没有杀伤力。她只是一笑问她:“想好了么?你若再犹豫,便来这个机会都没有了,你只会必死无疑。”说着,她对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神,嬷嬷立刻去拿起那白色瓷瓶,似乎要给她灌药的样子。
    “不!不要!”徐婉冲过去,飞快地抓起了那瓶黑色的,立刻就灌了下去。
    在这个关头,她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元瑾似乎有些惊讶:“你竟然选了傅庭死?”
    “不是的,我是为了孩子。如果我死了,傅庭肯定养不好孩子。再者,再者,他本来就说过他不想活……不怪我,怎么能怪我呢。”徐婉喃喃地说,她突然又抬起头,恨恨地道,“薛元瑾,你真是个狠毒之人,非要让我杀了傅庭才是,对么?你便是要害我们夫妻两个……你从来都是这么狠毒……”
    元瑾已经不用再听下去了,这一切,正和她预料的一样。她喝了口茶说:“傅庭,你还不出来么?”
    徐婉瞪大眼,才看到傅庭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看着她的眼神是麻木冰凉的,而在此之前,她刚生下他的孩子的时候,他看她的眼神是温柔的。恐怕他刚才在屏风后面,已经什么都听到了。
    傅庭什么都不再说,只是对着元瑾拱手道:“这次打扰长公主了,望长公主,就当我没有来过吧。”
    他说完就退了出去,一眼都不再看她。
    徐婉立在原地,一股冰冷自脚心而起,让她如坠冰窖。而同时,她的肚子也绞痛起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元瑾:“你……你……”她掉反了瓶子,她竟然,做了这个花招。
    元瑾一笑:“若是你选了傅庭,我还敬重你一个情深义重,饶你一条性命。实在是可惜了,你却选择了自己活着,现在……”她站起来,走到痛得在地上扭曲的徐婉面前,轻轻说,“你不仅失去了傅庭的爱,你还没有了性命,你什么都没有了。这是什么感觉?”
    徐婉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她的脸发青扭曲,浑身都在冒冷汗。
    元瑾挥手,示意嬷嬷把她抬下去,可别死在她这儿,晦气。
    元瑾继续喝茶,过一会儿之后,嬷嬷才来禀报:“……殿下,她已经死了。奴婢裹了草席,叫人拖出去扔了。”
    元瑾轻轻地嗯了声,打开了白色的那瓶,将它浇在了那盆兰花身上。
    不久后,兰花根部就迅速地枯黄。
    她就根本没想过,让徐婉活下来。
    就让她觉得自己选错了吧,到死的时候,还得悔恨,她是有两全其美的机会的。
    元瑾静给自己倒了杯茶。
    她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大雪。
    她突然觉得很寂寞,这种寂寞跟以往不同,是心中空了一块东西,用别的无法填补。
    她很清楚那是什么,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
    她闭上眼,静静地枯坐着,而窗外,正是大雪弥漫的时候。
    雪寂无声。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第75章
    冬去春来, 转眼严寒已过,大地草长莺飞,春深日暖。
    元瑾正坐在荷池旁, 一边喂鱼一边同掌事太监说话:“皇上驳了这次选秀的事?”
    “陛下说,国家伊始, 需得他励精图治,实在是没有精力。故今年选秀暂且搁置……群臣无策可施, 只能万望殿下您能劝劝陛下。毕竟皇嗣也是国之本,顾此失彼, 终归是天下不稳。”
    元瑾深深地皱起眉,她对于群臣这种迫不及待让皇帝繁衍生息的想法不是很理解, 闻玉今年也不过十七, 又是初登帝位,勤勉于政事一段时间也好。但既然搬出‘国本’二字,想来他们还是很看重的。罢了, 那就劝劝吧, 闻玉在女色上的确不曾留意,这样也不好,皇帝不可太过纵欲,却也不能清心寡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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