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崇走后,沈元歌侍候甄母午睡歇下,便退出了卧房,本该睡着的甄母却睁开了眼睛,唤道:“陈娘。”
    陈嬷嬷应声过去:“老太太。”
    甄母道:“元歌几岁了?”
    陈嬷嬷一愣,旋即微笑道:“今年秋天才十九,老太太怎么记不清了?”
    “十九,”甄母喃喃,“人老了,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景雯二十二年前嫁去的庐州?”
    陈嬷嬷应是,甄母躺在榻上,苍老的手背覆住双目:“我知道他从战场上回来过,景雯出嫁的前几天,差了三年呢,这就对了,不会有差池的。”
    陈嬷嬷听得似懂非懂,手心却不觉濡湿了:“老太太?”
    甄母摆摆手:“把帐子放下,我歇会。”
    “哎。”陈嬷嬷把帐钩拿下来,甄母险进了自己对往事模糊的回忆里,景雯从来都是最听话的,也从未失过分寸,只有唯一的一次,自作主张回了府…帷帐要将榻外隔绝时,甄母忽然睁开双目,猛地扣住了陈嬷嬷的手。
    陈娘吓了一跳:“老太太,怎么了?”
    甄母借力坐了起来:“景雯冬天回来的那年是什么时候?”
    陈娘回想良久,才斟酌着道:“那次?二十年了罢,姑娘和姑爷闹了矛盾,自己乘马车回来了,后来还是姑爷亲自追来,好生一番劝才接回去的,老太太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矛盾,那年冬长辉因公务去了杭州,根本没在家中,夫妻二人没有见面,何来的矛盾?”
    陈娘语塞,她只隐约记得四姑娘回府的那几日成天以泪洗面,差点闹得落发出家,姑爷来接时也十分自责,只说没保护好姑娘,自然而然地便以为是两人闹了矛盾,原来不是这样么?
    甄母也没搞清怎么一回事,景雯回来冲她哭诉自己对不起长辉,长辉追到府上告罪也说自己对不住景雯,夫妻俩到底谁对不住谁,再问下去,没人解释,后来景雯答应回庐州,她觉得家和万事兴,未再深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明年秋的时候,景雯生下了元歌。
    她原本没把事情往别处想,可今日燕崇来这么一说,两件事联系在一块,时间诡异的对上,让人汗毛倒竖。
    甄母彻底歇不下去了,道:“给我拿纸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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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肃这日下了早朝,将太子传到了书房中,提起了他的婚事。
    “大理寺卿为人正直刚派,幺女年方十六,谨慎温和,朕和你母后都觉得此女可为良妻,骁儿以为如何?”
    裴骁站在案前,声音绷的有点紧:“母后跟儿臣说过这件事情了,儿臣本也想来向父皇禀明此事的,只是父皇政务繁忙,一直没得空。”
    “哦?”裴肃合上奏折,“你现在说来便是。”
    裴骁撩袍拜倒,恳切道:“儿臣对沈元歌一见倾心,望父皇成全。”
    裴肃动作一顿:“骁儿啊,该说的父皇已经和你母后说明白了,她应当告诉你了才是。”
    “是,”裴骁将身子伏的更低,“可父皇,元歌的确聪慧睿智,可她不是有野心的人,您知道的。”
    “朕知道什么?你和沈元歌相识不过半年,你又知道她多少?”
    听出他话中已带微微怒意,裴骁抬起头:“父皇。”
    他一直起身,便对上了裴肃隐含压迫的眼睛,心中一紧,裴肃道:“不过燕崇和沈元歌的事,你应当是知道的。”
    裴骁:“儿臣…”“横刀夺爱,非正人君子所为,”裴肃打断了他,“你一向温谨,如今成了当朝太子,更不能失了做人的分寸。”
    裴骁下颚绷紧,将此事牵扯到中宫政事上,他知道不能在说下去了。
    殿中岑寂半晌,裴骁下拜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裴肃颔首。
    裴骁退了出去,殿内气氛却并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压抑了几分,裴肃以手支额,撑在案上,眉心越锁越紧,突然挥出手,将案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
    奏折、砚台、笔架和茶盏一股脑的掉落,乒铃哐啷地砸了一地,李元大骇,不知他为何暴起,扑通跪伏在地上:“皇上息怒!”
    裴肃一拳砸在案上,额角青筋鼓动,良久才平复下来,李元壮着胆子,偷偷觑了他一眼,见他只是揉眉不语,缓了口气,伏庸着过去收拾掉在地上的东西。
    手忙脚乱地将散落在地的奏折摞在一起时,裴肃余光瞥过来,落在其间某一处:“那是什么?”
    李元将规整好的奏折放在一边,看见是一封还没启开的信,猛地想了起来:“是昨天燕少将上奏时捎带的信件,陛下还没批到那封折子,是以尚未…”“拿过来。”
    李元忙哎了一声,双手呈上去。
    裴肃捏着那封信,双眸微眯,信笺上写了一行字:“缮国公府臣妇安氏敬上。”
    他将其拆开,信上字迹有些漂浮无力,应当是老人亲笔。
    裴肃将信看完,闭了闭目,半晌道:“朕明日下午去看看甄老夫人,你递个信儿过去,别让旁人知道。”
    李元心中一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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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沈元歌晌午用过膳,便被甄母差去了燕崇那里:“那天他来时我看他脸色不大好,想是伤势未愈,便让陈娘从库房里寻了一支人参出来,你给他送去,也是我的心意。”
    沈元歌知道燕崇不在新府,便直接去了京郊隐院,果然他在那,脑袋上扎的像个刺猬。
    趁着白露收拾她的药箱,沈元歌凑过去,小声问:“疼不疼?”
    萧廿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嘴巴能动,冲她翘一翘唇角,略显僵硬:“不疼。”
    背对着他们的白露眼角抽抽,这能逞的,还没抽完,便听身后道:“阿露,他现在能吃糖吗?”
    白露:“…随你。”
    沈元歌放心了,摸出一颗糖瓜塞他嘴里。
    燕崇用舌尖裹住,吸吮上面的甜味儿,唔,甜到心里去了。
    他含着糖:“你怎么来了?”“姥姥知道你伤还没好全,让我拿棵人参过来,我放外头桌上了。”
    燕崇笑道:“看来姥姥挺相中我这个外孙婿的么。”
    沈元歌也笑了:“自然的。”“那你今天多陪我会儿,晚上我送你回去。”
    话音才落,白露凑上来:“行行待会儿再腻歪,时辰到了,
    该启针了。”
    沈元歌从善如流地让开,白露上手把银针□□,虽然知道扎针是为着治病,但看见那一根根细细长长闪着白光的银针,还是有点不忍,索性转身出去等他。
    外厢案上摆着一副还没裱起来的画,沈元歌凑过去,画幅上用墨笔绘了一方萋萋秋水,寒霜未晞,苇叶婀娜,“这画不错,”她看向窗下躺在竹椅上假寐的杨苻茗:“杨公子的手笔?”
    杨苻茗眯着眼睛转过来,笑道:“我送白露的。”
    “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说话间白露已经和萧廿一同出来,嫌弃道:“黑乎乎的,我才不要。”
    沈元歌把画提起来对着她:“这不是很好吗?”她一双美目弯成月牙儿,“蒹葭苍苍,杨公子这是在追你呢。”
    白露挑眉,重复了自己的上一句话。
    沈元歌:“……”
    杨苻茗丝毫不觉得难为情,他已经习惯了,手指敲敲窗台:“黑有黑的韵味,肤浅的女人。”
    “没你懂没你懂,”白露撇撇嘴,“你追也没用,我可不想生了娃也黑不溜秋的。”
    杨苻茗啧了一声:“你不是喜欢游山玩水浪迹天涯吗,我可以陪你啊,再说了,浪迹天涯要孩子干什么?一哭二闹的不嫌拖累?”
    白露微愣:“诶,对啊,我们要孩子干什么呢?”
    “就是,我们不要。”
    白露恍然回神:“呸,谁跟你成我们了!”她看一眼围着桌子偷笑的两个人,“…你们干嘛呢?”
    沈元歌在果盘里抓一把:“嗑瓜子儿。”
    燕崇:“看戏。”
    白露抓起两支毛笔一边一个扔过去。
    燕崇伸手挡住往沈元歌肩上飞的笔杆,也抓了一把瓜子剥,仁瘪的自己吃,大个儿的留着,不过他只能用一只手,剥的很慢,好一会儿才攒了一小把,全喂给了沈元歌,沈元歌笑眯眯的吃了,道:“阿露挺念着杨公子的,在长门的时候遇见一条蛇,还想着把胆取出来给你留着。”
    杨苻茗怡然自得:“这丫头刀子嘴豆腐心,我知道。”
    白露给他一个爆栗:“闭嘴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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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元歌傍晚才回去,燕崇原本要送她,只是沈元歌顾念着他身子不能受寒,硬是拦下了,走到府邸所在的那条街巷中时,已是皓月当空。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她进了巷里,好像看见有个人的影子从门口闪了过去。
    附近都是官宦人家,很少闹贼,沈元歌没往那方面想,直接去了西院,瞧见春菱守在外头。
    她看上去有些拘谨,沈元歌上前道:“春菱,你怎么了?”
    春菱摇摇头:“姑娘进去吧,老夫人在房里呢。”
    沈元歌察觉出气氛不对,略一蹙眉,推门而入,外厢没见到人,她走到隔断的屏风处,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战事落定前,我的确曾设法离开陇东,来过一趟京城,也见到了景雯。”
    是裴肃的声音,好像还在说当年之事,沈元歌眸光一闪,心霎时提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扶住了身侧的屏风。
    甄母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当初是陛下来信解除了同阿雯的婚约,何苦再跑来这一趟?”
    “您知道那封信非我本心,先皇死因不明,叛军卷土重来,战事胶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从战场回来,婚约不解,若我当真战死,岂非让阿雯守寡?”
    内室中沉默良久,甄母才长长叹息了一声:“老身明白陛下的苦心。”
    “非我矫饰,那次我离开陇东,连夜入府,实是战事已经到了让我做好同敌军玉石俱焚之准备的地步了,我知她仍然坚持待字,尚未出阁,想着无论如何见她一面,劝她…劝她出嫁。”
    甄母语中不无震动:“陛下…”“老夫人,我今日所言,句句肺腑,阿雯是我此生最爱的女子,彼时情境,只愿她后半生能得一安定归宿,又怎会不知轻重,做出出格的事情?”
    沈元歌抓着屏风边缘的手一松。
    提起来的心蓦地落下去,以至于有些晕眩,她闭了闭目,缓出一口气。
    裴肃听得动静,转过头道:“谁在外面?”
    沈元歌睁开眼,走进去拜道:“臣女见过陛下。”
    她睫羽垂阖,盖住了微微发红的眼睛,裴肃注视她片刻:“元歌回来了啊,起身罢,天色不早,朕回去了,老夫人早歇。”
    他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看向沈元歌,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转身而出。
    府中诸人纷纷下拜恭送,沈元歌吊在心中许久的一块大石头彻底落了下去,她将甄母扶起来,道:“一更了,我侍候您歇下吧。”
    深夜时分,皇帝的寝殿灯火未熄,裴肃喝了三壶酒,有些醉了,他将酒杯摔到一边,唤道:“李元。”
    一旁打瞌睡的中官猝然惊醒,上前道:“奴婢在。”
    裴肃手压在额角,有些含混地道:“朕是个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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