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受近来作息极其规律,入夜到点,该歇息便歇息了,一个月以来没有一日破例过,崇明晚间来的时候只唐泽几个在外围守夜,见了崇明过来,略略行了礼,往寝宫里头指了指,示意崇明别出声。
    唐泽几人是殷受的亲随,不会无的放矢,也不会拿殷受的事情开玩笑,崇明点点头,也不催促询问,只在旁边找了个位置靠坐着,闭目养神,他比殷受大几岁,年少时期的恋慕早已散了个干净,现在膝下有一子一女,后宅和睦,他心系疆场,没什么后顾之忧,挺好。
    外头已是月悬高空,已是十一二月,草木荒凉,虫鸣鸟叫的声音也少了,偶有三两只落单的,扑棱棱盘旋两下,又落回枝丫上,衬托得周遭越发寂静。
    再过两个多时辰,天就要大亮了。
    门咯吱一声开了,崇明睁开眼睛,见殷受一身中衣从里面走出来,吃惊地看了眼旁边苦大仇深的唐泽,上前唤道,“阿受,你要去哪儿。”
    唐泽几人行礼,殷受却似听不见看不见一般,转了个弯往旁边出了院门,唐泽几人也不用人喊,自己站起来,朝崇明苦笑道,“喊也没用,主上压根听不见。”
    几人在后头跟着,光明正大,前面的人也没回头,巡查的侍卫也似见怪不怪,行了礼自顾自起来,去做事了。
    想来殷受这情况也不是一两日了,崇明心惊,“他这是去哪?”
    月光的余晖照射下来,隐约能看见殷受中衣的扣结上还系着个小瓷瓶,唐泽轻声回道,“去哪里都是固定的,就是一晚上出来两趟,一趟回储君府,在梨园里转一圈,上摘星台等一等,自己回来上了床榻,睡一会儿又起来,跑去库房转一转,才能安安稳稳睡一觉。”
    唐泽也不待崇明问,知道的都说了,“库房里堆得都是圣女送给王上的礼物,图册玉石,珠宝文简什么都有,王上看完一圈,回来接着睡一个多时辰,没事人一样起来梳洗上朝议,有一日还责问属下为何被褥上会有泥,压根不记得自己都做过什么了。”
    这是压根忘不了甘棠,也接受不了甘棠已经死去的事实,日日去梨园等她,睡梦中都想着能有再见的那一日了……
    入夜后寻常人不得随意走动,宫里宫外寂静清冷,独殷受一人走在路上,仿若无家可归飘荡在外的游魂,崇明长长吸了口气,示意兴九几个都回去,与唐泽在后头默不作声的跟着了。
    储君府因无人打理,没人烟,进去后梨园里都是残枝败叶,殷受也看不见,就这么在里面逛了一圈,晃晃荡荡上了摘星台,望着下面的树林发呆了。
    和九月那时候的情形一模一样,可现在的殷受显然是没有意识的。
    崇明勉强压住心里的惊骇,上前唤了两声,“阿受,你来这里做什么。”
    殷受回道,“等棠梨。”
    崇明三十几的铮铮男子,也不由双目发酸,解了身上的风袍,给他披上了,问道,“夜里风凉,你怎么不穿好衣衫再来。”
    “我在这等她。”
    唐泽说暗地里请伍云看过,说是夜游症,说的话答得话对不上很正常,崇明又接着道,“你这样,棠梨看见了也不会高兴的,还有武庚,棠梨去世之前给你留下一个血脉,定是想你能好好的,快些振作起来。”
    今日棠梨没有来。
    殷受只看着林木发呆,呆站了一会儿,又自己下了楼,往王宫的方向走了。
    回了宫果如唐泽所言,殷受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复又起来去了库房,第二日清晨练武过后什么事没有上了廷议,回来用了早膳便在书房处理政务,差不多时候召集大臣议事。
    用膳、习武练剑、就寝,生活过得有条不紊,若非他片刻不离身的瓷瓶,还有夜里异常的举动,当真以为他把甘棠忘得一干二净了。
    晚间殷受还要处理政务,崇明提议道,“去打猎如何?”
    殷受没兴致,“天寒地冻,狩什么猎。”
    冰雪天打猎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崇明索性开门见山问,“我听唐泽说圣女给了好几车的书,都是奇书,你不妨拿出来,能改善下子民的生活也是好事。”
    好久未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圣女二字,听起来恍如隔世,殷受嗤笑了一声,“民生关我什么事,她愿意用尸首为那些奴隶羌人求活路是她的事,我没她那精力,也没她那善心。”
    这是心里堵着一口气了,感情的事崇明不知如何开解,沉默了半响,解了腰间的酒囊,拔了塞子,仰头喝了一口,“你别骗自己了,你就是自责,自责没照顾好她,没好好陪她,反倒让她怀了孩子,耗干了她最后的精力,自责没发现她的异样,让她独自走完最后一程。”也恨甘棠,恨甘棠瞒着他,丢下他走了。
    殷受心里火烧油煎一般的难受翻涌出来,不知如何宣泄,见崇明饮了酒,便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心里越发滞痛的难受,伸手道,“给我一壶。”
    殷受不饮酒是众所周知的事,崇明想着他夜间荒唐而不自知行径,便也没阻止,把酒递给他,“烈酒,试试看。”
    烈辣的酒一直从喉咙烧到胃腹,灼热得盖过了其它知觉,殷受尝到了些甜头,仰头灌了一口,扔还给崇明,大笑道,“好东西!”
    他目光灼烈,似是舒畅之极,崇明却不知拿酒与他喝是对是错了。
    殷受把自己灌醉,晚上倒是安分了许多,只第二日起来还叮嘱崇明少饮酒,对身体确实不好,后又去库房,把甘棠送的书籍都翻了一遍,翻完虽是神色阴鸷,喜怒无常了好几日,但到底让兴六在库房誊抄了一遍,把拓本送到殷商司坊去了。
    崇明知道忘记一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见殷受进退有度国事寝食上都有条不紊的,便叮嘱唐泽几个,晚上轮流跟着他,自己收拾东西回崇国了,时间日久,再深的感情慢慢也就淡忘了。
    第92章 又没法探知原委
    来年三月, 又是一年新春,棠宫里的素稿都撤了下去,棠地一切走得按部就班, 妲己下了朝议回了寝宫,在窗户边站了站,看见庭院里梨木下长出了杂草来, 回身拿了个铲子和木桶,就出去了。
    三月里梨木抽枝发芽, 枝干上发出来的花苞还带着晨间的露水,花梗色翠, 纤细如丝, 上头顶着几株细碎的粉白,风一吹, 摇摇曳曳的,虽不是繁花堆簇, 却别有风致。
    她在这庭院外栽了近五十棵棠梨木,却独有窗户外正对着的这一棵格外的与众不同, 近一年的时间不知不觉中比旁边的高出了好大一截,枝叶比其它繁盛, 花苞也多, 大概是旁边的两倍有余。
    树根下杂草都比其它地方多, 开春过后,今日清理了,三五日以后便又长出来了。
    妲己原本便最爱这一株, 现在照顾起来就更用心了。
    其实妲己压根不必给她除草,疑似已然成精了的甘棠窝在位置最高的那一支花苞上,俯瞰着一整个梨木林。
    甘棠醒来的时候周遭是混沌的一片,看不见听不到也摸不着,五感六识缺失,但却记得以前的事,还以为自己又一次穿越重生了,而且是胎穿。
    确实是胎穿,但孕育她的母亲不是人,而是寝宫前面的这棵棠梨木,这是一件非常让人费解的事,但穿越这件事本身就没有道理可言,她浑浑噩噩适应了两日,便也接受了现实,大概是老天赐给她的福瑞,想让她看一看棠地盛世太平。
    她大概当真变成一棵植物了,吸收了日月精华,到今年春日,已然有眼有耳,能听能看了,她在这株棠梨木里,最开始不能动弹,过了一两个月能挪动一下,近一年的时间她挪到了这株棠梨木的最高处,她和棠梨木大概是共生互利的关系,花木枝叶伸展,阳光健康,她整个魂也会跟着心情舒悦,越是临近花开,她蓄积的力量越多,大概有一日瓜熟落地,她被‘母亲’生育下来,就变成一个自由的魂体了。
    妲己通常不在寝宫处理政务,但甘棠偶尔听宫人闲聊提起,看妲己的日常作息,也知她是个自律勤勉的好君王,也听宫人说起过商王的事,说殷受先前伤心失智,近来才从悲戚中走出来,开始了新的生活,也是个自律勤勉的好君王。
    甘棠挂心殷受和武庚,自己走不脱,只好日复一日的渴盼万分之一的可能,殷受能带着武庚来棠宫看看她住过的地方,祭拜一下她的灵位。
    这样她就可以顺便看上两眼了。
    只甘棠听宫人们说殷受从没来过,她这念想也就成遥远的梦了,倒是她为了多听些只言片语,靠近寝宫耳房的那边长得格外茂盛,惹得宫人啧啧称奇。
    梨花盛开这天甘棠终于挣脱了束缚,飘在了半空中,生命力蓄积的越长,她能飘出去的距离就越远,三五个月以后,她已经能在整个棠宫飘来飘去了。
    跟在臣子后头一道上朝是一件挺稀奇的事,这和以往坐在上首完全不同,闲时每日奏闻日常的也就那几个,再加上起得早,后排一些年轻的官员不知天高地厚,总也有些睡眼惺忪的,还有些玩私下眼睛交流沟通的,谁和谁交好,谁和谁有仇。
    无聊的时候无聊得直接想打瞌睡。
    争执激烈的时候吹胡子瞪眼吵得像菜市场。
    以前站得高,臣子们的小动作能尽收眼底,但毕竟人太多,顾忌不全,现在她有大把的时间,新帝发布个什么诏令,决断个什么处置,下头臣子谁高兴谁不高兴,她基本一看就知。
    因着棠地她是先祖,大部分行当部门甘棠都亲自涉足过,与臣子们相交的时间也多,是以虽然故去了许多年,上朝下朝,这些臣子们针对她的情绪依然很强烈,好在都没什么恶意,敬畏多一些。
    时间一晃晃过去一年,清晨甘棠晃悠悠跟在臣子们后头进了庭堂,前头竹侯和鸣侯已经是两个胡须花白的糟老头子了,朝议还有一会儿,妲己没到,两个老友便凑在一处瞎嘀咕。
    竹侯脸上坠着的胖肉抖动了两下,鼻尖四处耸了耸嗅了嗅,拉住陶鸣问,“老陶,最近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陶鸣一愣,随后眼睛亮了起来,飞快地撸了两把白胡须,压住激动问,“棠梨花香?”
    “棠梨花香?”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通气后激动得脸色发红,竹侯四下看了看,飞快道,“庭堂四周都没棠梨木,我前两日试过了,出去就闻不见了,哪里飘来的香气?”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震惊喜悦之色,不约而同得出了一个结论,圣女显灵了。
    甘棠抄手在旁边看着,实在觉得没话好说了,她不知自己为何而存在,毕竟成精这两三年,她没见过第二个同类。
    她也见过濒死或者已经死了的人,都没见到过类似的能量团,她是个反科学反社会的存在,生气或是情绪波动的时候会散发些淡淡的香气,有次苏忿生处置了个贪官,她在旁边听着官员盘点贪官的家财家产,知道这都是民脂民膏,她在旁听着生气,倒把书房外头一棵棠梨木带得枯死了大半边。
    偶尔能飘到外头的街面上,看子民们富足安乐,街面上得乞丐都比几年前干净整洁几分,高兴时也能让枯木复苏,只带出的动静小,波及范围不大,又没法探知原委,甘棠便也没放在心上了。
    懒散大意就容易出岔子,棠梨花木的味道非常清淡,不仔细闻压根闻不到,倒不曾想被看出来了,甘棠就觉得自己近来上朝上得太勤快了。
    竹侯和鸣侯两人揣着个秘密又不能说,精神抖擞地憋着上早朝,只今日二人十分活跃,发言特别积极,引来了不少人侧目。
    下了朝甘棠闲来无聊,就跟在他们后头,慢悠悠走着,打算一起出宫去晃晃。
    “老陶,你有没有觉得这股棠梨花香一直跟着咱们。”
    甘棠停了停脚步:“…………”
    陶鸣摸了摸胡须,思忖道,“新帝年幼羽翼未丰,再加上辅政大臣尹伊南宫适病逝,圣女殡天多年,朝上有几个不知趣的老东西开始胡作非为,圣女在天之灵若有知,又岂会坐视不理?”
    “女帝毕竟年纪太小,下狠手,要被天下人诟病薄情寡恩,申饬无用,放着不管,必定要出大乱子。”
    竹侯听着面色亦凝重起来,甘棠在后头听着,这些事她知道。
    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做官,甚少有人一开始就是利欲熏心的贪官,许多人刚刚步入官场时未必没有救济苍山的雄心壮志,但时间久了,或是腐化了堕落了,或是身不由己深陷其中摘不出来,或是被权势欲望迷花了眼,开国之后的第二代第三代,是一个容易腐化的年代。
    继承者的难度很大,妲己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近来妲己总是睡不好,大概就是发愁这件事了。
    甘棠不愿使用非自然手段插手这些事,便也只在旁边看着,能出宫以后她便常常在竹邑里闲逛,通常都会逛到最远的地方,一来想看看自己能飘多远,二来看一看边远地区普通子民的生活如何了,虽说她看了也没什么用,但若看到百姓们生活得好,吃得饱穿得暖,她心里也熨帖高兴。
    甘棠还在渔村晃荡的时候就听说了一则谣言,说世上压根没有九尾狐,新帝不是圣女,系有苏氏族人以及罪臣甘源伪造。
    妲己的身世被翻出来了。
    且越传越玄乎,最后先帝是被小人奸臣蒙蔽谋害,这才早逝病亡,死后也不入王陵,不随葬,不收祭品,不守护棠地了。
    短短几日的工夫,流言便飘到竹城的边境上来了。
    舆论传播得如此之快,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着,始作俑者,无非就是那些被按律处置了的贪官污吏。
    妲己的身世一传开,天下哗然。
    甘棠飘回了棠宫,妲己状态还好,只是神色疲倦,定是被烦得不轻,午歇的时候手里拿着的书册是甘棠当初留给她的,这几年她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甘棠也都习惯了。
    这件事很好解决。
    毕竟她现在是金手指巨多的精怪。
    竹邑里家家户户基本都种有棠梨木,眼下是八[九月,正是枝叶茂盛棠梨果熟的年节,甘棠寻到那几户人家,转了一圈出来,这几户人家的果木便全都死绝了。
    胆子大的自然不信。
    十一月二十日是妲己被发现的日子,自此被定为诞辰,宴请宾客是例行往事。
    甘棠看歌舞看得昏昏欲睡,宴会途中让棠宫里的梨木展叶开花,算是送给妲己的一场生辰礼了。
    对这些从来只听说过没见过灵异事件的臣子宫人们来说,这奇观委实让人惊骇了些,呆愣当场惊掉下巴的有之,兴奋激动的有之,面色寡白冷汗涔涔的也有之,当然最后都跪拜了妲己,俯首称臣。
    妲己神色动容,却很快收敛于目,领着臣子跪拜天地了。
    这件事要掀起一阵波澜的,但对妲己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甘棠怕再漏了行,飘出棠宫,四处云游去了。
    第93章 期盼
    国宴众城瞩目之下,又是妲己的生辰, 梨花开满棠宫给新帝庆生, 谁也不敢,也不会在新帝身世上置喙一句了, 无论她身世如何,都是先帝认定的下一任继承人。
    先前的谣言传得满城风雨,一夜之间也不攻自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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