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所有太子之外的皇子都面临过性命之忧,宣帝甚至不用问,太子便主动跪下表示:“这些事情,当真与臣无关。请陛下只管清查到底,相信天理昭昭,清者自清。”
    宣帝这次沉吟的时间就更长了,过去这一年里接连的打击实在太多也太沉重,尤其是这次中风的痛苦挣扎,让他也开始怀疑了自己——过去所有的信任真的是对的吗?皇子、臣子、妃子,所有人真的都是他们表现出来的样子么?
    而与宣帝的冷静不同,见到自己如今仅有的儿子刚刚险些性命不保,文皇后与丽妃这两位母亲都是崩溃的,差别只是文皇后坐着抹泪不语,嘴唇颤抖,面如白纸,好像随时会彻底凋零破败的一朵白荷。
    而丽妃则转为了歇斯底里,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她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几乎就是在宣帝沉吟的几息间,丽妃也噗通一声跪倒,大声哭道:“皇上,太子殿下,求您们给我们母子一条生路吧!若是太子殿下觉得二殿下的封地大了,皇上您可以再削!若是太子殿下觉得二殿下想找出杀害三殿下的主谋是错了,那我们就不查了!皇上!求求您!给我保住这最后一个儿子吧!求求您看在我伺候您一辈子,看在太后娘娘的份上,给我保住他吧!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求您了!”
    第204章 盛世太平
    丽妃很快被御前的人扶了下去, 皇后也起身相劝:“好妹妹, 你别这样,这都是咱们的命。真的, 你也别难为皇上, 皇上哪有旁的意思呢, 到底是皇上亲儿子,父子连心,并不是皇上不让咱们……不让咱们的儿子活呀!”
    中间停顿处, 实在是哽咽的厉害。一句话说完,眼泪也是再度潸然而下。
    宣帝眉头紧锁,面色更是铁青难看,紧紧盯着太子:“太子还有什么话说么?”
    太子跪得笔直:“臣能回禀的言语,已然禀告陛下。皇后与丽妃娘娘句句诛心, 慈母忧惧之情虽则叫人难过, 只是这暗指臣对两位弟弟有所谋害的意思, 臣却不敢领。臣只能请陛下严查真相,圣明决断。”
    “真相?圣明?”宣帝忽然冷笑了一声, 他原不是阴骘的性子, 然而近来的变故实在太多太严重,而中风让他的面容多少都是带着几分僵硬的,这一声冷笑看起来竟也是难言的可怖, “真相到底是什么, 也不是做了皇帝就什么都能查的出来的。旁的不说, 你三弟已经死了, 他当初在中秋到底还有什么别的隐情,便再圣明十倍的天子也是查不出来了!”
    这一句话落地,太子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震动,只是他抬眼望向宣帝的时候,所流露出来的却不是恐惧震惊,而是在坚毅的神色之中混合了一丝痛苦,随即便低了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陛下若有旨意,臣自当遵从。”
    再余下的话,竟多一个字也没有了。
    而宣帝与太子之间的父子对话,基本上也就停止在了这里。
    良久良久的沉默之后,当乾熙殿中几乎只能听见宣帝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皇后和丽妃越来越低的抽泣声之后,宣帝终于支撑着摆了手:“下去罢。”
    没有说任何其他的言语,已经跪到膝头如针刺的太子只能咬牙起身,恭敬领旨,退了出来。
    而走在回重华殿的路上,年轻的太子清楚感受到了背后微微的刺。
    毕竟,他也不是真的完全不会紧张的。宣帝的疑心,他感受得很清楚。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也很明白。
    即使此刻不明白,三日后的廷议上,宣帝也进一步让太子明白了。
    那可以算是天旭朝间,宣帝亲口所说的言语之中,最像一位帝王所说的了。
    说的内容很简单,西北军报频频,局势不稳,太子是否应当亲自前往西北,跟进荀南衡的巡查?
    这话一出口,不拘太子如何反应,朝臣们霎时便肃静到了极致。每个人都仿佛立刻感受到了透骨的寒凉与惊惧。
    西北的局势是否需要一位皇子、尤其是太子去亲临主持,本身就是个很大的问题,但此事更要紧的是宣帝到底为何在此时提出?
    倘若太子一口答应,其实是很不合理的,宣帝的中风是得到了缓解,但是也没有缓解到跟中风之前的程度一样健康,身体什么时候再出问题都有可能。吴王尚未就藩,而魏王的案子尚且没有答案,京城局势这样动荡,太子若是离开京城,无发辅佐宣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其实更像是想要去西北整顿的同时握紧西北重兵。
    但是,若太子一口拒绝宣帝如此说法,也不是没有问题的,首先就有抗旨的嫌疑,其次就是这京中微妙的局势。就如同在魏王身死的事情上一样,明面上当然是没有什么能够直接联系到太子的证据,而吴王的遇刺、赵王的中毒,也都没有证据,可是所有的事情的得利者,都是指向了太子。若是按着这个思路来看,宁可抗旨也要留在京中,只怕也是要继续搅弄风云的嫌疑。
    所以宣帝的这一个问题,太子根本没有任何能回答好的方式。即便去辩解或是抗辩,又或与辅臣们讨论,其实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基本上当宣帝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是已经对太子生了疑心,甚至起了更进一步的意思。
    只不过太子,就如同皇后一样,并不是一个可以真的按着帝王一时的心绪起伏或者喜好,随意轻言废立。无论现在有多少说法是虚虚实实地扣在太子头上,只要没有铁证如山,宣帝也不能随意要更多储君之位。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百官与宗亲公卿们,应当何去何从?年轻的太子又当如何回应?
    一时间,大殿之中也再度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在战兢中见证着这场风暴。
    “臣,遵旨。”太子居然并没有犹豫,上前一步,恭敬躬身,“但臣亦有奏。先前陛下已有明旨,令吴王年后就藩。臣请求陛下不要收回成命,仍旧令吴王于上元之后,前往泉州封地。臣亦会遵旨前往西北巡查,以安君心,以安国本。臣去岁请旨前往西北之时,已有马革裹尸,报效君父之心。今蒙君父错爱,加以青宫之位,臣虽惶恐,却不敢忘保国之本。只是京中如此变故频频,臣以为吴王,并长春宫,皆不能脱离干系。昭阳殿,亦有诸多不当。但,皇后娘娘为陛下发妻,四皇子赵王为陛下嫡子,倘若臣在西北殉国,还有赵王辅佐陛下,臣虽死无憾。”
    “准奏。”宣帝的回应也并不慢,显然是已然思虑过了的。而这轻飘飘的两个字,也成为了最沉重的晨钟暮鼓,重重砸在了在场群臣、以及天下之人的耳中心上,给天旭十五年的腊月年下,蒙上了极大的不安阴影。
    这并不是因为登上储位其实只有数月的太子就已经如何赢得人心,而是宣帝所显示出的姿态实在令人恐惧,在频频的变故之后,在中风的挣扎之中,宣帝的剧变简直像是脱胎换骨,好像一夜间就抛开了所有的优柔寡断,也同时切断了所有的宽仁温厚。
    此刻的宣帝,更似一个多疑而残暴的君主,虽然暂时还没有发出任何追责前事的杀头旨意,但这轻飘飘的一句西北局势,俨然就是要太子前往殉国,好另行更动储位,这样的变化如何能叫人不心惊不恐惧?
    在带着这样的战战兢兢,以及其他的不安思虑,整个京城的年下都是一片萧索,甚至连张灯结彩的人家也没有几户,直到腊月十五,听闻此事的宣帝在朝堂上直接问询,为何民间不喜庆,臣子的家中也不欢庆,难道是觉得先前朕的中风就是一定会龙驭上宾,你们连提前服丧的心都有了吗?
    此言之荒谬,以及严重,让文武百官登时便跪了一地,最后还是辅臣们硬着头皮表示皇上多虑,今年冬寒风大,民间大约只是张灯晚些。官员们不敢铺张,也是心知君父龙体有恙,亦兼三殿下新丧,略沉几日,想来到年下便好了。
    所幸宣帝并没有继续再多发作什么,但臣子们以及商户百姓们却都越发惊恐,同样的也在惊恐之中行动迅速,虽然心中没有喜气,脸上也没多少笑容,京城之中的披红挂彩,灯火装饰,还是都很快强行补出了不少,看上去似乎也像是将要过年的样子了。
    然而事实上,此刻在街道间往来搜检的兵士,以及加调驻防的军伍在京城之中往来穿梭的兵甲声音,其实才是京城此刻最真实的状态,如箭在弦,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思如何欢庆饮宴?
    但,腊月二十二,一道旨意再次发出,命群臣并命妇,按着往年惯例,在腊月二十九到晏庆殿并升平殿饮宴,君臣同乐,同庆盛世太平。
    接到旨意的公卿群臣面上当然是含笑应领,心中却只能苦笑,这……这真是是盛世太平?
    第205章 凤箫声动
    天旭十五年末的这场宫宴, 大约是整个天旭年间最华丽的, 也是最诡异的,是最隆重的, 也是最不真正喜庆的。
    虽然看起来一切都好像与往年没有什么分别, 但中风之后可说性情大变的宣帝面容依旧僵硬, 言语更是宽仁不再,只剩下难以琢磨的多疑与阴骘,百官们想到宫宴都只觉畏惧。而命妇们在后宫的饮宴, 气氛就更是诡异而尴尬。
    因为今次的宫宴,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文皇后真的与丽妃好像十分亲近互助,联手操办, 有意举办得格外盛大绚烂, 不知是为了给痛失爱子的宣帝做出一个格外喜庆的气氛以为安抚, 还是要让病体僵硬的宣帝再次向臣民显示一次煌煌天威,繁盛富丽, 总之这宴会从布置到安排, 到酒席本身,样样都是奢靡绮丽到了极致,所邀请的命妇并官眷的人数之多, 也是远超往年。
    只不过, 这一切的绚烂与繁丽, 都没有办法真正化成人心的喜庆欢畅, 宴席反而在这种诡谲的气氛之中进行得前所未有的凝涩。
    几乎是菜品上到一半,命妇与官眷们勉强能说的场面吉祥话也说了一轮,便有人开始提出些近日议论甚多的话题来。说起来这也算是闲谈的惯例,只是近日的话题却实在与往日不同,头一个说起的便是有关齐珂忽然失踪的事情。
    有人说齐珂是不知被何人所害,但也有人说近来京中许多不吉利之事频频发生,说不得就是有什么邪魔作祟也未可知。至于齐珂身上所牵连的中秋旧事,众人居然也没有太过避讳的意思,虽则用词是含蓄些,总还是议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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