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羽也有同感,心有戚戚兮的两人定下了一起参加了周宏杰的葬礼。
    周宏杰的后事由学校出面安排打理,下葬那天下着细雨,但依然来了不少人,放眼望去全都是年轻的面孔,都是这么多年他教过的学生。
    学校领导念追悼词的时候,同学们有人在默默地流泪,郗羽身边一个看起来正在读大学的小女生哽咽着和她的同伴说“没想到再见到周老师他已经躺在冰棺里”“如果不是周老师,我的人生就毁了”。
    孟冬说:“不论如何,他是好老师。”
    “是的。”
    郗羽回复。他为学生付出的心血不是假的,当然有人记在心里。
    随后两人又去给潘越扫墓。
    两人上次扫墓时的放下的鲜花已经凋谢,孟冬放上了一束新的百合,轻轻拍着墓碑,就像拍着自己的老友一样:“潘越,你安息吧。”
    郗羽凝视漆黑的大理石墓碑,和上次相比,她终于能坦坦荡荡走到潘越的墓碑前给他扫墓了。
    两人原本还想去给程茵扫墓,但不知道她的骨灰到底去了哪里,柳心艺销声匿迹,潘昱民对此一无所知,郗羽求助王文海,奈何警方的力量也是有限的,查不到骨灰的去向。
    至于程若的后事,两人都不关心——只隐约听说是潘昱民处理的。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表现得最像父亲的时候。
    在这个任何新闻都活不过三天的时代,在程茵事件带来的网络狂欢泛起又沉淀下去之后,郗羽也拖着行李到达首都机场和李泽文汇合。
    两人的假期即将用完,要返回美国开始工作。美国学术界当然不完美,槽点多多,但这个世界最怕比较。在全世界学术圈都是小矮人的情况下,美国已经算是俊秀挺拔的那类。所以,只要人家不敢她走,她还是会乖乖回去给美国人打工,gfdl研究所这毕竟是她目前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了——至少目前是。
    机票是李泽文安排订的,座位是公务舱。
    郗羽想着自己银行卡上的几千美元,没有提出“我付钱给你”这种煞风景的话——“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这句俗语比较适合描绘她现在的状态。
    何况她也确实有事要和李泽文谈,两人总不能一个坐头等舱一个坐经济舱吧?这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让李泽文陪着自己乘坐经济舱她于心不忍,对他的身高而言,坐经济舱无异于受刑。
    李泽文回京后忙于峰会,忙完后又被临时拉壮丁参加了另外一个十分重要的学术会议,没时间来南都,两人只每天通个电话,电话里也谈不了重要的事情。郗羽心中积累了无数问题要问他,而飞机就是个完美的“问答游戏”场所——飞机上所有空间总共只有几十立方米,让人想逃避都没地方去。
    国航的公务舱相当舒适,位置宽大舒适,晚上可以把座椅放到180度躺下来,让乘客们可以躺平睡个觉,可以极大的减缓坐飞机的疲劳。空姐更是貌美笑甜,贴心的送来拖鞋、睡衣和毛毯。
    李泽文换上拖鞋,并且示意她也换上。
    “服务真好。”郗羽宛如土包子一样感慨。
    “一般坐经济舱?”
    “我很穷,没有别的选择。”
    李泽文把拖鞋拆开放到她面前,让她也换上。如此周到体贴的服务让郗羽有些不太适应,于是她准备找个话题来说。
    “居然不是头等舱……”
    “你想坐头等舱吗?”李泽文听到了她的吐槽,笑问,“你需要的话可以升舱,头等舱恰好还有两个座位。”
    这位教授大概随时都在观察身边的情况吧——郗羽默默想,然后决定吐槽回去:“不,我是说你居然不坐头等舱。”
    “一般而言,我的日常开销不大。”李泽文说,“公务舱的性价比是最合适的。”
    郗羽不怀疑这点。自家教授还真是那种外表低调更喜欢用智商砸死人那类生物。
    李泽文取代了空姐的工作,教她用各种设备,这样的轻松叙话中,飞机在轰鸣声中起飞。
    通常而言,郗羽都会在飞机上看书或者算题——这样难熬的时间也会过得很快。但她已经打好了长篇腹稿,要和李泽文好好谈谈。
    “程若自杀这件事,你有预料吗?”郗羽问他。
    李泽文取下眼镜,揉着太阳穴反问。
    “为什么这么说?”
    “我和季教授聊过程若,他对程若选择自杀并不奇怪,我想你应该也有同感。”
    镜片下李泽文的眼睛非常亮,甚至有些锐利,看上去毫无任何近视的线索。郗羽想他戴着眼镜也许是为了淡定装x,让自己看起来更文质彬彬一些。
    “心理学确实可以大致找到一个人的行为逻辑,但并不能准确预测她的每一个行动。何况程若是一个特别复杂的人,她自杀或者不自杀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李泽文沉吟着,“如果你一定要量化的话,大概三七开开。”
    “那你为什么再三提醒警察找到那瓶没用完的毒药?”郗羽这话不是质疑,她是真的很疑惑。
    “你没进过看守所吧?”李泽文微微抬起下颚。
    “……我当然没进过!”
    “进看守所时,会进行彻底的搜身、更换衣物,以后算想通过自残的方式来自杀,也可以及时送到医务室去,想自杀的难度会大不少。程若有进少管所的经历,她熟悉警方的套路。如果她决定自杀,时机不会太多。”
    “有道理,”郗羽思索着,又说,“我和程茵去拜访周老师之前,我曾经问你‘见到程茵后我应该说什么’,你给我的答案是‘用最自然的一面和她接触’。当时你掌握的信息比我多得多,但都没有告诉我,比如那时候你已经知道她们姐妹溺水一事,却没有告诉我。”
    李泽文道:“程若是个出色的演员,她基本上是个人形测谎机,你则完全相反,完全没有撒谎的天赋。你如果在她面前撒谎,不可能瞒过她。”
    “果然是这样……”
    郗羽释然了。这一点她很清楚,此刻从李泽文嘴里证实,只觉得松了口气。
    她说:“我当时的掌握的信息有一些,但不太多,但程若以为这就是我和你掌握的全部信息了。听完我的话,她认为我们对她起了疑心,所以决心把周老师推出来顶罪。”
    李泽文微微摇了摇头:“我当时并不知道她的想法。我认为周宏杰和她都有嫌疑,因此不妨通过你的渠道透露一些信息,来个打草惊蛇。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条蛇不是菜花蛇而是一条银环。”
    “我想也是。不过,程若为什么会有把握可以把潘越坠楼一案嫁祸给周老师呢?她几乎差一点就成功了。”
    “程若比大多数人都更懂得未雨绸缪。她会收集有用的信息,她知道周宏杰有抑郁症——也许十几年前就知道,也许在她第一次知道我们认识时就让人调查了周宏杰的信息——我相信她手机的通讯录里一定有某位私家侦探的联系方式。再加上她在他家看到了抗抑郁症的药物,那就更有把握了。”
    郗羽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程若自杀后,季时峻没有着急离开南都,他根据蒋园提供的信息,在南都进行了为期两天的走访调查,试图更深刻的剖析程若这个人。
    “……就像她弄到毒鼠强并小心地保存这么多年一样。”郗羽说,“季教授说,那个毒死父母的女孩子判的死缓,现在还在狱中,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藏好的毒药已经程若取走了。程若选择从一个绝不会的告发她的人那里拿到了可以毒死一操场人的毒药。”
    李泽文再次戴上眼镜,徐徐点了点头。
    “是的,这个女人……确实非常厉害。”
    他们乘坐的飞机是直飞纽约,走的北极航线。航班晚上10点起飞,起飞半小时后,飞机穿过云层,将首都的光污染、大气污染扔在了一万米之下,郗羽支着下巴看着舷窗外,璀璨星辰逐渐浮现在漆黑的夜空之中。
    “教授,”郗羽说,“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为她难过。我甚至认为,她自杀是好事。”
    李泽文没作声。郗羽盯着星空看,头也不回的继续说。
    “这几天我在网上突击看了几千份法律文书,我发现,如果真到了法庭上也只能以周老师被害的那这起案子来起诉程若。前面的几起案子,只有口供没有物证,恐怕轻易就会被检察官排除在外。再加上周老师没有直系亲属,法官不会考虑到亲属的感受,判决一定从轻,最重的判罚不过是死缓,死缓还可以减刑,再加上一个好律师,最多二十年最少十三年她就能重获自由。
    “当时她也不过四十多岁,可她毕竟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可那些被她杀害的人要么化成了灰烬,要么躺在停尸房,完全没有了未来。她付出的和她的受害者付出的根本不对等,你知道吗?”
    “我同意你的说法。”
    郗羽回头,在温暖的灯光下和他目光对视。
    李泽文说:“从社会科学角度来说,她自杀不是好事,可研究的样本又少了一个;但你说的没错,宏观意义上,她自杀的确是件好事,她的确不应该活着。”
    空姐正在分发饮料,听到李泽文的话,似乎吓了一跳,迟疑了几秒才问两人要什么。
    李泽文给自己和郗羽各自要了一杯纯净水。
    郗羽大喝了一口水,继续道:“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和程若从赵州回到南都,路上车子出了问题,在路边临时停车的时候,我们在路边看了两个小时星星。”
    “车子出了什么问题?”
    郗羽垂眸看着杯子,硬着头皮道:“……我开车撞到路边的栏杆上。”
    李泽文很轻的“啧”了一声,锐利的视线扫过她:“你们当时在说什么?具体一点。”
    “程若告诉我她的择偶要求,‘有不错的经济实力,更要有才能,有情趣,年龄不能太大,长相也一定要好看’,她还表态,她明年去美国后,不论用尽什么办法,都会想办法追到你。”
    “她说了那么多条件,却唯独没说‘喜欢’吗?”
    郗羽一愣:“……的确没说。”
    “也就是说,她不在乎是否有爱,她的择偶标准是对方是否有用。”李泽文说。
    “也许吧,”郗羽的思绪再次飘回,“那晚和她一起看星星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对天文学真的很有兴趣,绝对不会假装的——假装有兴趣是不会提出那么多问题的。我想,她会不会有哪个时刻稍稍感觉到宇宙浩渺,从而想要约束自己的行为呢?”
    “除了她本人,恐怕没有人能回答你了,我也不行,”李泽文说,“康德说过,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人们越是经常持久地对之凝神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一是我头上的星空,二是我心中的道德。对星空的好奇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对道德的追求不是本能,但星空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能激发人的道德感——所以才有‘人在做,天在看’这句俗语。问题是,即便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受到了道德的约束,她依然走向了不归路。”
    郗羽凝神静气,慢慢咀嚼李泽文的话,慢慢把杯子里的水喝光。
    李泽文从她手中取过水杯交还给空姐。
    “问题结束了吗?轮到我问你了。”
    “你说。”郗羽从善如流。
    李泽文微笑着抬了抬下巴:“在公安局的时候,你宣告说‘李泽文是我的,他整个人都是我的’,显然我现在不是你的,我想问你对此没有什么计划。”
    搬起的石头总有一天会砸到你的脚,说出的大话总有一天会吞回去,山不朝你走来你就要主动走过去。
    ——至少此时郗羽是这么想的。好在她对此早有预案。她两年前就已经清楚李泽文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
    “……有想过的。”
    “说来听听。”
    郗羽凝神静气,举起了右手的三根指头:“有三点。”
    “第一,回美国后,每到周末我都去波士顿看你,和你一起过周末,两年博士后结束后,我会想办法回到波士顿,和你在一个城市;第二,我会陪着你去做你喜欢、有兴趣的事情,嗯,哪怕是打网球、游泳也可以奉陪,”每提到一点,她就弯下一根指头,显得特别专业的样子,“第三,我可以有限的改进自己的穿着打扮和厨艺。”
    李泽文淡定问:“就这样?”
    郗羽也懵了:“你还想要什么啊?”
    讲道理,这三条对以学术为老公的郗羽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第四,每天一个十分钟左右的电话,汇报近况;第五,定期和我出去旅游;第六,不准把工作带回家里;第七,删掉电话里异性的联系方式;第八,有限的改进穿衣打扮不行,你要把自己提升到专业水平,厨艺亦然;第九,……”
    郗羽起初还在认真听着,却只听到他的要求越来越过分,霸气地一挥手,“想都不想要!只有前面三条,你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
    “好吧,看来我只能接受了。”李泽文摊手。他说得无奈,但眉眼弯弯的模样像个无辜的本科男生遭遇女神表白一样。
    郗羽瞪他,两人目光对上,都轻轻笑了出来。
    李泽文握住她的手,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
    “谢谢你能走出这一步。这对你来说,很难得了。”
    “我以前是因为对潘越的愧疚,还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而不敢迈出这一步,”郗羽这段时间仔细剖析了自己的内心,“现在的我依然很愧疚,对周老师。但和以前不一样的是,错误我会尽力承担,但这不意味着我会放弃我的未来。我要努力解决问题而不是逃避问题。如果我没有喜欢的人也无所谓……但现在有你了。”
    心扉一旦打开,就知道知道自己早就动了心,以前的城墙没必要守着。
    郗羽深呼吸一口气,微笑的唇边浮现出深深的梨涡。
    “教授,谢谢你能等我到现在。”
    李泽文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
    “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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