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替爱子选聘的同为高门之女,两大世族联姻极为繁琐,三书六礼样样细致。阮凤轩是个爱玩的,万事不费心,这次累得叫苦不迭,饶是如此,他还是抽了个空隙来寻妹妹说话。
    “奴奴,有个消息你肯定爱听。”
    阮静妍从书中抬起眼,见兄长刚从外头回来,衣裳也未换,一副兴冲冲的模样,回道,“哥哥月底就要成亲了,怎么还有闲暇过来。”
    “你祟敬的那位苏道长——”阮凤轩话到中间刻意一停。
    阮静妍手一滑书没拿稳,哗啦坠地,丫环忙上前拾起。
    阮凤轩笑嘻嘻的说下去,“听说他在试剑大会夺了头名,赢了一把绝世神剑。”
    阮静妍藏住内心的激动,佯作无事,“什么试剑大会?哥哥又编故事骗我。”
    阮凤轩一受激必然上当,哪还记得卖关子,“怎么是我编,天下英雄都想去试剑大会一决雌雄,这次获胜的奖励就是一把举世无双的神兵,”
    阮静妍将每一个字记在心头,“许多人争抢,那岂不是极危险?”
    阮凤轩说得眉飞色舞,似他自己得胜一般,“换了旁人自然危险,苏道长是何许人,剑法非凡,来者披靡,全场无一个是他的对手,还在大会上得了剑魔的名号。当初景焕兄寻过一把好剑相赠,他坚持不要,没想到自己硬夺了一把,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阮静妍心潮涌动,纤指紧紧交握,“他可有受伤?”
    阮凤轩不以为然的一挥手,“苏道长如此厉害,怎么会受伤。”
    阮静妍喃喃道,“人人垂涎的至宝,又是各方英雄争抢,岂会轻易获取。”
    阮凤轩取笑她,“奴奴是女儿家,难免胆小想得多。”
    阮静妍默然不语。
    阮凤轩兀自津津乐道,“盛会一定精彩绝伦,可惜我未能去见识,要是父亲肯让我出门游耍多好,琅琊真个无趣。”
    阮静妍从小到大听他抱怨过无数次,心底明白阮凤轩性情虽好,遇事全没主张,极易轻信于人,并不适合异地远游,遂委婉道,“父亲近年身子不大好,所以才不希望哥哥出门。”
    琅琊王是久病之体,终年服药不断,连儿子的婚事都交给了总管筹办。阮凤轩遗憾的叹了一口气,瞧了一眼妹妹,“这倒也是,父亲年纪大了,近期要操心的又多,前两天还对我与祖母说起你的亲事。”
    阮静妍轻轻蹙起了眉。
    阮凤轩之所以道些江湖事让妹妹高兴,实是为正题铺垫,以替好友说项,“我觉得还是景焕兄好,祖母觉得景焕兄得知你生病就退避,不是可托之人,其实那是薄老夫人之意,景焕兄无法违逆,他一直挂念着你,每次来信都问你可好,时常让人捎礼物,从未将你忘怀。”
    阮静妍起身行去书案,将书卷收回匣中,“薄世兄确实该成亲了,哥哥到时候替我也送份贺仪。”
    阮凤轩见她平静无波,有些急了,“奴奴,如今你总算病愈,也该嫁人了,明月楼抚的一曲,琅琊世家都赞你琴艺无双,近期求亲的不少,可没哪个及得上景焕兄,你要仔细斟酎。”
    阮静妍的长睫轻垂,宁静得近乎冷漠,“威宁侯人材出众,然而我心中从无他想,何况婚姻之事女儿家怎么好随意妄论,我自是听祖母的。”
    阮凤轩泄了气,忍不住抱怨,“祖母是想得太多,要不是那场意外,你早嫁入威宁侯府了。”
    阮静妍淡然一哂,“哥哥这话就错了,没有一场意外相试,如何看得出真心,万一我嫁过去之后遭逢此病,威宁侯会如何待我?只怕已嫌丢了侯府的颜面,直接锁入深院了,哪能与家人相较。”
    一番话说得阮凤轩讪讪,不好再为薄景焕辩解,他换了个说辞,“你已经不小,舍却了知根知底的再慢慢挑,要蹉跎到何时?”
    阮静妍在琴凳上坐下,静道,“我这次生病想明白了许多,姻缘之事自有天定,真要无缘,也就罢了。”
    阮凤轩觉得不可理解,“什么叫罢了,难道你一辈子不嫁人?”
    阮静妍随手拔弄丝弦,听取零星的琴音,望着腕上的玉镯失了神。
    从十三岁起,她对一个人思慕至今,可那人是傲然出尘的白鹤,声鸣九天之上,纵然偶有交错,也不可能倾心一只温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明月楼一阙琴曲,如何传述她不在乎,只盼有一丝能入他耳中,像这样渺不可及的情思,连说出口都是一种妄想。
    阮凤轩并不知道他所念念不忘的好友,此时就在琅琊。
    承平日久,朝中无大事,天子离了金陵微服巡幸,伴随应德帝的除了六王与柯太傅、沈国公,还有威宁侯薄景焕。这是他首次伴驾出行,打叠起全副精神,与御前统领一道筹划行程,安排得极尽妥贴,天子一路顺遂,大为快悦,游过兰陵之后,临时起意折入了琅琊。
    琅琊一地百姓安乐,民风和顺,应德帝游历所见甚为满意,来时恰好七夕方过,天子饶有兴致的听了一阵酒楼闲话,颇有所感,对众人道,“琅琊王闲散不拘,倒正合无为而治,富贵贫贱各得安乐,若是陈王能如此,也不至于弄得封地百姓十室九穷,多有怨声。”
    天下人皆知陈王好奢华,喜挥霍,六王笑而接话,“二哥就是胡乱花销,想着法的弄钱,我也劝过几次,总改不了,有一阵还惦着去寻几个前朝的皇陵挖一挖,可被我给骂了回去。”
    应德帝听得眉毛都要竖起来,“胡闹!这种不成体统的事做出来,世人该如何耻笑!”
    沈国公赶紧劝道,“圣人息怒,陈王定是随口说笑罢了。”
    应德帝恨铁不成钢的道,“还有吴王,整日同清客之流鬼混,上个月还将季尚书的独子打了,闹得朕要居中调停,成什么样子!”
    柯太傅是老臣子,深谙何时该闭口不言,装聋作哑的盘着茶盏;薄景焕年轻资格浅,亦懂得缄默慎言;独有沈国公有意逢迎,在一旁陪笑,“要是亲王们都如六王一般,圣人也省心了。”
    六王闻言失笑,“国公这是给我招骂了,还是多赞赞琅琊王吧。”
    应德帝总算敛了恙色,语气稍平,“朕即位以来,整日忧患,好容易边蛮战事止息,又有昭平之逆、江南大旱,洛河水患、并州风雹、人道四海升平,其实也是近两年才缓过来,要是各地都能如琅琊百姓一般安乐,朕还有何虑。”
    天子牵动了感慨,众人少不得安抚一番,沈国公着意逗笑,“听酒楼中所议,琅琊王不仅能恤民,女儿也才艺出众,教养有方,可见柯太傅该多谢陛下,要不是当年圣口亲许,哪来的良媳。”
    柯太傅的儿子所娶的正是琅琊王的长女,闻言笑应,“此言极是,小儿辈生活和美,夫妻互敬,每每言及都称谢陛下。”
    应德帝龙颜大悦,又有些遗憾,“朕虽有月老之能,能否相和却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安华的婚事也是朕赐的,而今想来甚是后悔。”
    这一句不好接,众人都默了一瞬,应德帝道,“她中意左天狼,非要嫁入靖安侯府,朕也知她骄纵,可就这一个妹妹,只好遂了她的意,结果成了什么样?”
    众人都知道靖安侯是有原配的,他在边关娶了一名平民女子,两人恩爱甚笃,已育有一子,却在一次回金陵面圣时被安华公主相中,求得圣上赐婚,逼左侯降妻为妾。婚后不久左侯领命出征,妾室在金陵难产身亡,儿子也病了,接着又莫名其妙的失踪,尽管无人敢指责,谁都知道安华公主难辞其咎。后来这对夫妻宛如陌路,实也不足为怪。
    沈国公松缓气氛道,“这都怪左侯只会领兵打仗,不解夫妻之道,其实多哄一哄就好了。”
    柯太傅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国公府熙熙攘攘,何其安乐,可见沈国公深谙此道。”
    众人尽皆失笑,沈国公好娶美妾,一大家子不时闹出各种花头,金陵人都拿来当笑话。
    给两人一打趣,气氛轻松起来,天子随口询道,“郡主也不小了,琅琊王可有属意的女婿之选?”
    薄景焕不免一忐,他对佳人爱慕已久,通过书信得知她已康愈,确是再度有了念想,此时正是求天子赐婚的良机,然而终是未亲眼见到她的近况,迟疑片刻道,“目前尚未听闻。”
    柯太傅是知道威宁侯曾有意与琅琊王府联姻的,闻言不以为然的瞥了他一眼。
    天子没留意这些细微,把玩着翡翠玉串道,“当年那场横祸,朕一直觉得有些蹊跷,可惜郡主受惊离魂,如今既然平平安安,算是个有福气的。”
    沈国公乐呵呵的接道,“既蒙圣上金口,郡主定是一生平安康乐。”
    应德帝一笑,对着薄景焕道,“年轻人整日伴着我们这些老家伙,必定有些无聊。听说阮世子是你故友,既然来了琅琊,不妨去见一见,不过不许提及朕的事,免了他们大动干戈。”
    薄景焕少不得应下,他生于王侯之第,清楚君主纵是随口一句也不可轻忽。天子先询郡主,最后才提阮凤轩,让自己去探的究竟是谁?对紫金山一事亦似有疑,明明贼寇均已清剿,天子还在怀疑什么?
    薄景焕百惑丛生,反复猜测,待想到一张清丽苍白的玉颜,心头莫名的更乱了。
    第54章 意多违
    薄景焕对琅琊王府早已熟极,却是头一次如此忐忑,毕竟在那场意外之后,他从未来琅琊探望。
    一是因母亲的阻拦,二是难以面对深爱的女孩神智失常,失踪期间更不知经历了什么。他也担心阮府万一提起亲事,应该如何应对。威宁侯妃不能是一个痴傻之人,所以他选择了退避,只是难免有愧疚梗在心头,让他下意识的拒绝了母亲所挑选的淑媛。
    他想见她,又怕见她,不知她是否真已痊愈,还是仍如记忆中一般惊乱难控。
    薄景焕的突然到访令阮凤轩喜不自胜,没说几句,他就迫不及待的编了个由头,让下人将阮静妍邀了过来。薄景焕一边等一边胡思乱想,待见到门外走入的身影,刹时什么都忘了。
    一个清冷高贵的倩影踏进来,纤柔美丽,似一枝静水恒香的芳兰,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过来略略一怔,阮静妍平静如水的行礼,客套的问侯了一语。
    她更美了,态度也陌生了许多,薄景焕滞了片刻才道。“静妍已然痊愈,真是大好。”
    佳人淡然道,“多谢薄世兄。”
    薄景焕忘了自己要问什么,半晌后才道,“当时的事你可想得起来?究竟是谁加害你。”
    她垂着睫没有答话,阮凤轩替妹妹道,“前后的事她都记得,就是紫金山的事忘了,一想就头疼得厉害,大夫说是受激过度,不可勉强。”
    看着她宁静柔弱的脸庞,薄景焕心头一痛,“我早该来探望,在你病中多陪着。”
    阮静妍眼眸清宁,波澜不起的回道,“薄世兄的好意心领了,不过那一阵我认不出人,谁陪都没什么意义,有祖母照料就够了。”
    薄景焕心绪纷乱,极不是滋味。“听说你的琴艺又精深了,可有这份幸运听你奏上一曲?”
    阮凤轩巴不得妹妹多展示才艺,一迭声叫好,唤下人去取琴,阮静妍却道,“还请薄世兄勿怪,昨日练琴时不留神将指尖磨伤了,怕是要歇上几日。”
    没想到妹妹拒绝得如此干脆,阮凤轩都傻了。
    薄景焕曾想过她可能委屈伤怀,也可能气恼的不理,唯独没想到她宁静疏离,如对一个陌生的远客,所有备好的解释突然变得异常可笑。
    气氛僵住了,阮静妍侧过头,柔声对阮凤轩道,“哥哥与薄世兄多年挚交,我亦多蒙照拂,一直将薄世兄敬与兄长一般,此来世兄不知能留多久,哥哥务必好生陪伴,我有些倦,先回院歇息了。”
    她简短的致了礼,起身行出去,不曾回望一眼,日光下的背影明净轻盈,如一个无限美好的梦,苒苒离他远去。
    薄景焕失神的望着,仿佛错失了某种极重要的东西,胸臆异常难受。
    婉拒了阮凤轩力邀他留在王府的盛情,薄景焕回到天子身边复命后,回到了自己的居室。
    何安白净腼腆,直腰垂手,捧过水盆服侍薄景焕沐足,引了话头。“主上今天可还顺利?”
    薄景焕捏了捏久蹙的眉心,默了半晌才道,“去打听郡主的一切,病后的情形、康愈的细节,近期上门求亲的有哪些,家世与其人如何,越多越好。”
    何安已经成了薄景焕最得力的下属,大小事件无不办得妥贴,几年下来深得信重,自是懂得如何行事。他应下来,又道了几件琐碎的事务,替主人拭净双脚,收起盆巾退了下去。
    侍奉完主人,何安悄然出了门,沿长街进了一家店铺,一句低语,掌柜将人迎进去,翻开一块铺板现出一条暗道,走到尽头是一方隐秘的暗室,两个人恭恭敬敬的侯着,赫然是司空尧与池小染。
    何安净了手,接茶饮了两口,在案边坐下。
    司空尧佝着背,他本来就不高,看起来越发低矮,“正阳宫与昆仑派联手助飞鹰堡,西北损失惨重。峨嵋、云顶、都山三派助青城,蜀中已然失守;少林会同崆峒、点苍攻潞州堂口,南普陀会同鄱阳帮、渭南方家攻饶州堂口,许多归附的帮派生了异心,有些已号令不动了。”
    池小染的面色也不好看,“攻琅琊的长沂山庄一役原本十分顺利,一个时辰已破霍家外围,杀长沂弟子三百八十七人,霍家四长老诛却两人,不料苏璇赶至,杀本门三位旗主,伤人无数,霍家子弟气势大长,反扑而出,本门损失过重,不得不撤出。七夕当夜九十五名精锐围杀,三十八人死,四十二人伤。伤于剑下的多数右臂经脉被剑气所断,悉数废了。”
    何安面无表情的看着茶盏,良久道,“好个苏璇,一把轻离剑反是成全了他,全用来与本阁作对。要不是当时我在西北,怎么能让你们弄成这般地步。”
    精心筹划的洛阳试剑大会,本该是朝暮阁尽显实力,震慑武林,却成就了苏璇剑魔之名,也成了倒伐朝暮阁的开端。正阳宫、昆仑、少林、南普陀、峨眉纷纷联盟,已臣服的地域干戈再起,朝暮阁应变不及,折损惨重。
    费了数年打下的地盘,一转眼分崩离析,假如以雷霆之势重竖威信,或许还能稳住颓势,然而苏璇四处转战,让朝暮阁数度折戟,更加剧了其他帮派的反抗之心。
    司空尧佝得更低,汗一滴滴渗出来,“属下该死。”
    池小染虽未参与洛阳事务,同样大气不敢出。
    何安摩着茶盖,凝了许久才发话语,“天子来了琅琊,所有动静先停了,不要引起任何注意,等御驾离了再动手。长沂山庄,必除!”
    送走了好友,阮凤轩在府内长吁短叹,连爱宠的黄犬凑过来也无心逗弄,黄犬热情的摇尾巴乱拱,直到确定主人情绪不佳才收了欢态,乖乖改在腿边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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