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与门内的人们,在门开启后纷纷成了哑巴,对刚才的事心知肚明地只字不提。梁逾至和沉蘅一前一后离开此处,回了包间。
    “去哪儿了?”微信上,陈翛扬的质问永不缺席。
    “洗手间。”沉蘅不想躲在桌下鬼鬼祟祟地回复解释,轻飘飘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陈翛扬眉头生硬地舒展开来,面上强颜欢笑,好来在亲戚面前粉饰太平。但他的语气是浓浓的不满:“去了那么久?”
    “补妆。”
    “口红比去之前淡了不少。”他的指向明显,沉蘅不由得紧张起来,狂乱的心跳只能用沉默掩盖。
    趁着桌上长辈话题不在他们身上,陈翛扬便肆无忌惮地侧身过来警告沉蘅。“婚前我们是签了合约的,你不能出轨。虽然金额不大,但也够得你赔的。沉蘅,好好想清楚。”
    “现在,离婚。我什么不要了,可以吗?”这已经是她今年第五次提出离婚了。
    “你有什么?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的。”
    “你觉得这场婚姻只有我获利吗?”沉蘅今日不同以往的虚弱无力,或许是生孩子的提议激怒了她,她现在敢于陈翛扬针锋相对,也着实让他错愕又气愤。
    对面的陈家姑姑唤了陈翛扬一声,使他这份无边恼怒中脱身,扭脸露出灿烂地笑,乐呵呵地接起了长辈的话头。
    她手边的手机接连振动,第一条是陈翛扬的警告:“回车上细说,还有,你最好收起离婚的念头。”其余的几条是来自梁逾至的关怀问候:“他没说什么吧?”
    “监控我已经处理。”
    “?说句话。”
    “不说话我来找你了。”
    沉蘅嫌烦。她结婚之前一无所有,这部手机都是陈翛扬“赏赐”的,平时不能设有密码,因为他随时都会查岗。没想到现在让梁逾至钻了空子,成功加上她的微信。
    桌上觥筹交错,烟酒味刺鼻,熏得她头晕目眩,恨不得尽快逃离。恍惚间,脑海里闪现那个男人的脸,英眉秀目,挺鼻薄唇,举止轻浮放荡,但似乎对她又有点温柔。想着梁逾至吻她、哄她时的柔情蜜意,沉蘅承认,这就是一片止痛剂,能够舒缓平复她此刻厌世绝望的情绪。
    沉蘅这一生,鲜有人对她温柔过,就连母亲也是严厉的。沉蘅十分清楚,梁逾至对她仅是一时兴起,没有真心。但在身心痛苦之际,她又怎会狠下心与自己作对、逼迫自己认清现实呢?短暂地去相信谎言吧。
    沉蘅,现在有一个人喜欢你,你还是有人爱的。你开心吗?她在心里默问,又认真地思索着。
    开心。她默默地回答到,无人知晓。那一秒钟的雀跃欣喜,如一朵无声细弱的烟花绽放陨落,她再清楚不过,自欺欺人的下场。毕竟,和陈翛扬协议结婚前,她也是天真地骗自己,我是在拯救他,我是被人所需要的。
    聚餐结束,人群热热闹闹拥挤出去,又清清冷冷地开走几辆轿车。陈翛扬从上车后脸色就似一坨黑铁,车内一片低沉的气压,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说吧。”
    “说什么?”陈翛扬一开口便是熟悉的刻薄讥讽,“说你和你那奸夫的床上二叁事?”
    “你我是正常的夫妻关系吗?说好听是协议夫妻,说直接点,我不过就是个知情的同妻,或者,工具人?”
    陈翛扬被气到怒打方向盘,声音也提高了不少:“要不是和我结婚!你早就死在那间危房里了!沉蘅,知恩图报,知恩图报你懂不懂!”
    “我到底还欠你什么?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当初是救我,还是害我。”
    “你不要再拿自杀威胁我!你要想死,早就死了,拿把破水果刀划拉几道狰狞的口子吓唬谁呢?”
    她眉眼低垂,两眼酸胀,却落不下一滴泪。这些话尽管不是第一次听,依旧像一把利刃狠狠捅进心脏,时不时恶意地搅弄两下。
    “我要离婚,我不欠你什么了。同妻当了两年,我这个人也被你操控了两年。我什么也不要,甚至这身衣服我都脱下来还给你。我已经申请离婚,叁个月后你不要再找借口不来了。”
    “离婚?想和你那个奸夫双宿双飞?难怪你不走诉讼离婚,怕倒打一耙?”
    “我没有出轨!”
    “你从洗手间回来一脸的春情荡漾,不要让我回忆起来,恶心。”
    “呵,我倒想问问。协议结婚,为什么你可以随时随地换男朋友,我就要为你守活寡?”
    “因为你花的是我的钱!住的是我的房子!”
    “不跟我结婚,房子你爸妈不会给你。”沉蘅揉揉太阳穴,看起来心力交瘁。“说吧,到底要怎样才能不撤销离婚申请?”
    陈翛扬回答得很快,如同一支蓄势待发的箭,早早做了准备。“生孩子,而且是儿子。”
    “那我头胎要是女儿呢?”
    “儿女双全也不错。”
    沉蘅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最好还要给你生对双胞胎是吧?你太贪婪了,陈翛扬,每月花一笔小钱捡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回去给你做饭、洗衣、应付家人,最后还要免费代孕?怎么了?台湾乌克兰要价太高,出不起代孕费是吗?”
    “你欠我的。”他说得咬牙切齿。
    “我欠你什么了?当初我可以自生自灭,是你打着圣人旗号非要来接济我。我知恩图报得很,没想到最后还要赔上自己的子宫!”
    “一句话,生不生?”
    “我生?我和谁生?你吗?无依无靠的东西也硬的起来?插的进去?”
    正常行驶的轿车因主人的出离愤恨而夸张地在公路上留下一道曲折的焦痕,车里的男人不顾一切地揪住女人的长发,死命地撞在梆硬的方向盘上。“生不生?生不生!……”
    沉蘅先是忍不住惨叫出声,后面知道他是在逼自己就范,索性忍住所有苦痛,心里一遍遍默念:再狠一点,杀了我吧。
    突然一阵惊天巨响,车身被撞得强烈晃动,连带着人似乎都要朝前飞去。沉蘅因了这份车祸的力,暂时脱了陈翛扬的魔爪,额头却也撞出一个血窟窿。
    轮胎与沥青路发出刺耳的声音,陈翛扬很快借着路灯看清肇事车辆逃逸的背影。“操他妈的!”陈翛扬气到癫狂,想开车追上去,出发前还不忘用手并脚地把沉蘅推下去,美其名曰为“惩罚反省”。
    寂寥长远的大道上,一个满脸血污的黑衣女人瘫倒在路中央,无助地望着丈夫的汽车绝尘而去,临走前还被喷出的车尾气呛个半死。
    心早就麻木了,身体的疼痛也不过如此。又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过,警察管不了家暴,他陈翛扬更加肆无忌惮,她沉蘅也只能学会更深更强的忍耐。
    夜里路上少有车辆,她现在这样颓废躺着,虽然暂时安全,但也会有被碾碎的风险。死倒是其次,拖累别人她就是死也不安。沉蘅挣扎起身,伸手去够和自己一同被丢弃的手机,摁亮,显示与梁逾至通话中,已经有二十多分钟了。
    这男人在他们离开之前借着停车场的黑暗,故意再度接近她,弄得沉蘅以为是在报复自己没有回他微信。原来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监听。真不知是福是祸。
    当晚风把脸上的血吹成了痂,梁逾至才开着他那辆保险杠都撞歪的汽车姗姗来迟。车灯洁净,一束光照得坐在路边的她睁不开眼,滚烫的泪珠接连坠下。
    梁逾至开门下车,慌乱冲到沉蘅身边,略微焦急地捧起她的脸。“我看看,他把你打成这样了?你别笑啊!说话!”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这么奋力救她,要不是他的监听与跟踪,这场救援就永远不会到来。沉蘅的内心是酸楚与庆幸交织,埋怨与感激融合,到最后她也分不清是什么感情,只是一味地哭着笑,笑着哭。“梁逾至,你怎么如此阴险卑鄙又让我恨不起来?”
    男人看她脑子还算清醒,二话不说直接将她抱上了车。“那就不要恨了,我送你去医院。”
    沉蘅条件反射地闭上眼,主动抓紧他的袖子,原先的哭笑也仅剩了恐惧的啜泣:“不要把我送医院,我不想再进医院了。”
    “什么意思?”梁逾至警觉地问道:“他之前就这样打过你?打到你进医院是吗?”
    沉蘅没有正面回答:“我这副样子,还有救的必要吗?”
    梁逾至不敢碰沉蘅破碎的脸,于是单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不善言辞地安慰道:“我说有就有,你不许死。”
    泪痕血迹在精致的妆容上纵横覆盖,女人的一颦一笑都能敏感牵扯到最深最痛的伤口。沉蘅怕疼,便只露出一个浅而无力的笑:“霸道。”
    “我只对自己喜欢的东西霸道。”梁逾至慌不择言,更不知道他的细微言辞都是能击碎对方脆弱心灵的石头。
    “喜欢的……东西?”她声如蚊蚋,若有所思地呢喃道。她,活了这么多年,无非是母亲的乖女儿,同志结婚的好对象,男人喜欢的小玩物,唯独不是她沉蘅。
    疼痛不知是减轻还是神经开始麻木,外界的声响渐渐离她越来越远,似乎是困意袭来,又好像眼皮被血痂压得抬不起来。有那么一刻,沉蘅觉得自己离死亡很近了。
    “沉蘅,别睡!你想听什么?和我说话!”
    “接……我……”她一字一顿,说得缓慢,“接近……为了什么?”
    梁逾至一路把车开得飞快,脑子与心跳一起提速,没有任何叁思,话即出口:“你是陈gay的老婆!我一开始好奇!真的只是好奇,现在也是好奇,我对你,有不一样的感觉,你知道吗?沉蘅!说话!”
    “嗯……谢谢,你的好奇。”
    “我在乎你,”电光火石间,梁逾至想起很久以前打发时间看完的爱情片,有样学样地哄骗着身边脆弱的病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给我这种感觉,只有你,我不能失去你,你要好好地待在我身边。沉蘅,听到了吗?”
    意识彻底涣散前,沉蘅挣扎微笑,想表露出自己的感动。她还想说,我愿意相信,哪怕这是你的谎言。相信的时候,无情的世界就能多有一个人在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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