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一如往常,同窗各读各的,互不干扰。
    待林先生来时,讲堂书声琅琅,又领着读过《大学》,一一注释。
    大儒注解最是难得,大多留着传承子弟,所以拜名师,入有名的书院才大多学子求学的途径。
    林先生讲课不似成池师父秦臻那样信马由缰,由此及彼。林先生的讲解一句一句对应着注释,细密又有历史时政佐证,自成体系,所以仕林名声上要比秦先生高些。
    不同的方式有不同的味道,成池并不觉得可以分出优劣。甚至可能因为成池自幼由秦先生教导,也觉得秦先生的方式更适合自己,林先生死板了些。
    讲过《大学》,然后就讲解昨个的课业——三月,卢陵河水溢,吾辈学子感君王恩,解黎民忧,求治水之策。
    先是自荐,诵读文章,然后同窗品评。讲堂安静了一瞬,不出众的文章,学子也没这个自信在一众同窗前诵读。
    “谁先来?”林先生执尺敲着手心,在讲堂踱步。
    “先生。”有同窗示意,声音听着耳熟。
    还未侧耳细辨,就听见林先生说:“丁宁,你先来。”
    嗯?丁宁。
    许久未见,丁宁高了些,一袭青衿学子服,衬得文质彬彬。他在座位上站了起来,展卷诵读。
    “前唐末,有浩浩泗水溢流,荡荡怀山襄陵,饿殍遍野。帝暴,不加敛,然有疫从之,一时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后太祖有德,惟帝王致治,承天命以安社稷,裕民为先,免租赋徭役,泽披天下,水自退……故上有仁德,则天下皆安。”
    听完丁宁的论证,成池无语。这个论证啊,不管多么花团锦簇,都逃不了一个字:德。帝王德行与天地有感,论证治水在于修德。论据是前唐皇帝不好,所以上天就发大水了,今朝太祖开国,因为他是有德之君,所以水就退了。
    论证不对吗?可以不对吗?能说不对吗?
    唐暴政,太祖泽披天下是政治正确!
    谁敢说不对?
    咳,略过不说。难道君主有德行就没天灾呢?文章结论是君子修德,可垂手而治,天下大同。
    “……”
    什么玩意儿!
    “好的,坐下。谁来评?”又听林先生说道,“你来。”
    挨着先生的一个学子站了起来:“丁同窗所论甚好……”
    辛苦这位同窗使劲夸了,竟能说这么多,方方面面,夸出新姿态。
    成池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时代,现在流行治水之策这么写?
    成池没了当堂诵读或品评的欲望,低头想着或可把曲子谱出来,或在舍馆外种上一些花。
    正神游千里,看见一截戒尺敲敲成池的长案几上。
    “成池,你来诵读。”
    成池看了一眼,站起来诵读,不疾不徐。
    读完讲堂沉入安静,只余成池的读书声。成池还未变声,童音读着家国天下事的感觉有点奇怪,并不讨厌。
    等读完了,一时连个品评的也没有。旁边有人好奇的看着这个“小同窗”。
    “你认为写的如何?”林先生问。
    “尚好,治水的法子自古皆有,因地制宜,安置得当,可救急灾民,让流民重返乡里,也减轻异地民众负担。”
    林先生轻笑,“倒是个爱实务的。”
    “歇息一刻。”没过多品评,林先生叫下课了。
    成池莫名,倒也不纠结。讲堂一扫沉寂,和同窗们一样,三三两两坐着说话。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常宁成郎,真是闻名不如一见。”旁边有同窗赞道。
    “这位同窗怎么称呼?”
    “我叫木一弦。”这同窗挥袖摆手潇洒说道,“听闻你通琴,以后还要和你讨教。”
    木一弦比同窗们年幼,比成池大不了几岁,这会儿见着更小的很是高兴,约着讨教琴乐。
    成池自然答应,又问道:“书院的木先生……”说着没了音。木姓不少见,也不常见,多在江浙一带。
    少年不自觉吸气,又是垂头丧气,“我爷爷。”然后往案几上一趴,似乎想把脑袋埋进胳膊里。
    成池了然,这个样子不仅是被别人家孩子光环笼罩,而且还被自家长辈光环照出阴影了。
    看着木一弦低落样子,成池问道:“一弦随祖辈入学真好,不用分开。我曾祖在家,甚是想念,还看不见幼弟了。哎。”
    木一弦一下抬起头,又高兴起来,“我弟弟在了,叫木一柱。”
    “你定还有个弟弟叫木华年。”成池打趣道。一弦一柱思华年,木老先生的取名品味,真不知道是洒脱,还是恶趣味。
    “是妹妹!”木一弦脱口,又觉暴露了妹妹闺名不好,“我什么都没说。”木一弦谄笑一下,转身挪了回去。
    这时正好丁宁走来,拱手道:“成郎。”
    “丁兄。”成池站起身回应。
    丁宁再近了一步,探向成池,看着很是亲热的样子,却在成池耳边低声挑衅,“成某人可是还没长大,听着像叫娘呢?”
    “丁末学什么时候做了母亲?”成池吃惊望着丁宁说道,音量较之丁宁稍高了些。
    有那耳朵聪敏的把好奇的目光又转向丁宁。
    “某人”和“末学”都是自称,用在别人身上可不怎么礼貌。丁宁称没长大用意讽刺成池的童音。成池也不喜自己童音,但别人讽刺时坚决不能怂。他就当听不懂,把丁宁说他“叫娘”转接到前面打招呼时喊的“丁兄”上,所以回了这么句话,听着是丁宁把自己比作妇人了。
    配合上成池惊讶的脸,还瞧着像真有那么回事,引起别人的好奇。
    丁宁脸色涨红,粗喘了两口气看着要发火,又憋屈得说不出话来,一甩袖转身走了。
    梁山在旁边看热闹,“他说不过你为什么还要来挑衅你?摆明输啊。”
    “我怎么知道。”成池坐下,饮了些水,读了许久,嗓子都冒烟了。
    梁山又靠过来悄悄说道,“先生好奇怪。”
    “怎么呢?我这是会受罚却没有受罚?先生不满意却放过了我?”
    “没事。”梁山肯定的说,“林先生觉得不好,就会一直敲掌心。我刚刚看了,先生的戒尺打手心攥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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