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一斐是被闻罪亲自送回的家,御驾比之前更加显眼了。不过下车进屋的速度够快,没给大功坊的权贵们来跪迎的机会。
    哪怕是闻罪,也会嫌弃这样跪来跪去的麻烦。
    “咦,千五呢?”戚一斐被闻罪扶着下车时,奇怪的对祖父问到。有琴师不在的时候,戚一斐还是喜欢叫他的字,千五。
    最近一段时间,有琴师一直借住在戚家。本就有他的院子,他和戚老爷子还是一对好棋友。一边下棋,一边评价隔壁家傅里弹琴弹的真是有够难听。
    说起傅里,那真的是一个音痴,不是痴迷的痴,是白痴的痴的。
    但偏偏傅里不服气,也不甘心,总觉得自己君子六艺必须得样样精通了,才能算上是一个真正的君子。和弹琴吹箫死磕多年,成果就是,被戚一斐多次上门反应:“宫商角徵羽,你但凡能吹对一次,我都不至于不想和你当邻居!”
    就特别奇怪,戚一斐明明没怎么对音乐一道上过心,却比用心过度的傅里懂得多。分分钟,就能给他指出一箩筐的错误。
    戚一斐也是真的想不明白,傅狸奴到底是这么做到,在指法全对的情况下,还能弹奏出那么难听的曲子的。他这种简直精神污染,该被整个大功坊联名抵制。
    “千五去接你阿姊啦。”戚老爷子是真的很高兴,前所未有的红光满面。孙子回来了,孙女也回来了,连曾孙女都回来了。他还求什么呢?不如早点上折子,乞骸骨,好致仕回家,含饴弄孙。
    戚一斐带着闻罪一同往里面走,一路走一路问戚老爷子:“阿姊这回大概要住多久?姐夫怎么不陪着一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闻罪终于找到了刷存在感的地方。他真的,已经不爽了一路了,那外甥女还没回来,他已经在戚一斐眼里快要消失了,真回来了还得了?以后绝对不能和戚一斐要孩子!绝对不能!
    一行人已经到了花厅,坐下后,戚一斐就请他奶公出手,做了奶公最拿手的四川暖锅,来招待闻罪。
    暖锅就是火锅,不同朝代,不同叫法。不变的是,四川的做法永远是以鲜香麻辣为主。微微辣和麻酱,是戚一斐奶公最后的底线。他可以给戚一斐特制麻酱,忍受他吃火锅不蘸油碟和辣碟,但就是坚决抵制鸳鸯锅,因为他觉得鸳鸯锅莫得灵魂。
    戚一斐偶尔想吃清汤的,就得直接点名要吃羊肉锅子,或者找别人做。
    暖锅没上来之前,配菜之一的小酥肉,已经在盘子里对戚一斐欢乐的招手了。肉炸的外酥里嫩,咸辣适中,爽口又好吃。不控制的话,戚一斐可以一个人就吃掉一整盘。
    闻罪表示他也想吃。
    “那你就夹啊。”戚一斐奇怪的看了闻罪一眼。
    “我一心不能二用。”闻罪找理由,大有你不喂我,我就不说你阿姊为什么回来。
    戚一斐刚想妥协,戚老爷子就已经冒着生命的危险,开了口。让闻罪再一次充分意识到了,戚一斐一旦回家,就不是那个轻易可以上当的戚一斐了。
    “边关多变,你姐夫不放心。你阿姊大概要在家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呢。”
    司徒戟是真的爱惨了戚一依,稍有个风吹草动,他自己可以誓死守卫大启的边疆,却没办法忍受发妻与爱女受一丁点有可能的威胁,不弄死又开始作乱的异族,短时间内,戚一依母女是不可能回到西北了。
    戚一依反倒是想与丈夫共同进退,但女儿还小,没有断奶,一时片刻离不开人。她只能先把女儿送回来,再说其他。
    “要我说,合该住他个三年五载的。”哪怕是在古代土生土长的戚老爷子,都觉得戚一依生子太早了,对身体不好,就该分开那对小夫妻,多让戚一依养个几年。
    “对!”戚一斐也跟着起哄。
    闻罪在心里同情了一把司徒少将军,嘴上说的却是落井下石;“是极,是极,他太心急了。不能这样,怎么着也应该等到十八岁。”
    一家人,在没有司徒少将军在场的情况下,就已经给他定了未来。
    远在边关的少将军正在思念妻子,思念的不行,一个喷嚏过去,觉得妻子大概也在思念他思念的不行。这群异族真是太讨厌了,赶紧着死吧!
    戚家这边,陶制的暖锅刚刚端上,还没开锅,就有门人来报,有个拿着有琴军师请帖的人,来找有琴师。
    门人已经和对方说过,有琴师不在。但看对方真的很着急,门人又思及自家大人吩咐过,出了什么事,不管大小,都要禀告。就答应帮对方来问问戚老爷子。
    戚一斐开口问:“知道是谁吗?”
    “看样子,像是……”门人有点吞吞吐吐,“是北里来的。”门人其实私心里,有点怀疑那人是有琴军师的老相好,若相好的出了事,好比有了孩子什么的,他们这边没管,有琴军师回来了肯定也难看。
    不过这些污糟事,一贯是不许被说到孙少爷面前的。
    大家都以为戚一斐不懂“北里”这个词的意思,哪里想到,他懂啊。
    戚老爷子一愣:“你怎么知道的?”到底是他的教育,在哪个环节出了什么差错?是被隔壁的傅里教坏了吗?还是被张珍?他当初就不该让戚一斐交这么两个朋友!
    “千五之前和我说过啊。”戚一斐这一句,这才拉回了闻罪的记忆。
    有琴师在北里有个因为全家犯事,而充入教坊司的朋友。闻罪记得,好像是叫连良。闻罪之前还打过让戚一斐求他的注意。毕竟像连良这种,一般是遇赦不赦的,有琴师想借机救朋友,就得求戚一斐,戚一斐就得求他,可不就给了他为所欲为的机会吗?
    没想到,还没等到天下大赦,连良就出现了。
    “他怎么了吗?”戚一斐自觉有琴师是去接他阿姊的,他很有这个替朋友平事的义务,只要不是杀人的大罪,戚一斐一般都可以搞定。
    “小的也不知道,”门人没细问,怕给那边希望,“不如小的把他请进来?”
    “行的。”戚一斐还特意多让人加了一副碗筷。
    结果来的并不是连良本人,他身为教坊司的人,一举一动都受到管制,是轻易离不开的。来的是教坊司里的一个婢女,她虽然是婢女,却反而比连良这种罪臣之后要更自由。
    “求求大人,救救公子。”婢女一进门,就哭着跪下了,看样子已是受了不少委屈。
    这婢女甚至不知如今上首三人谁是谁,她只知道拿着帖子,有可能见到一位大人。一开始听门人说,那位大人不在,她还以为今天事情要砸。没想到首辅府上的门人也这般心善,又为她想辙进来问了一句,得到了机会,见到了别的大人。
    戚一斐身边的仙客主动提醒,帮婢女认清楚了谁是谁。闻罪的身份倒是没仔细说,只含糊的说了句,这是位贵人。
    “我家公子,要被打死了啊!”
    听闻这话,戚一斐也没办法慢慢听了,干脆就让人套车,带着婢女,一路赶一路说,顺便的,戚一斐还带上了府里的大夫。
    闻罪也跟着去了,只不过这一回乘坐的是戚府的马车。
    婢女在路上,声泪俱下的讲了连公子最近的倒霉事。按理来说,先帝大行,举国服丧,连良这种身不由己的服务职业,总算是可以休息一下了。却没想到,还是有那种不讲究的宗室纨绔,非要上门请连良过府。连良以国丧不宜娱乐为由拒绝,那边却更加生气,百般侮辱。
    这本是连良生活里最常见的一些他自己都不在意的小事,一开始就没和有琴师说,有琴师又忙着查案,也就没能关注到。
    哪里想到,有琴师一走,那宗室纨绔就变本加厉了起来。
    十分可恶。
    他已经不是要逼迫连良,而是恶意报复了,今日又上了教坊司,寻了个由头,就要把人往死里打,想要找回自己的面子。
    戚一斐气的手都在抖。若他不在,若他家门人没有代为通传,若这婢女胆子小点没敢上门,后果会是什么?
    有琴师为主公效命,去接主母,回来就看到自己的好友被人生生打死?!
    “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
    北里的教坊司很快就到了,坐北朝南,一个不知道几进的大院落。周围不远处,就是同样灯红酒绿的欢门彩楼,越靠近教坊司,规格看上去越高,反倒是附庸风雅的素淡了许多。白天,这一块基本是不营业的,其实最近晚上也不该营业,但偷着开的却也不少。
    大家都知道,新帝和先皇不对付,虽之前有过一次道士被抓的案子在,但胆子大的照例觉得不会出事。
    事实上,锦衣卫这边也确实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闻罪根本不在乎。
    当然,现在闻罪要在乎了:“我回去,就命人彻查。特别是教坊司,国丧期间,怎么会放人进来!”
    礼部尚书人在家中坐,还不知道锅马上就要到了。他正在心心念念的准备主持恩科的科举,当一回座师,根本想不到属于礼部管辖范围内的教坊司,给他捅了多大的篓子。
    戚一斐进入教坊司的时候,也没遮掩,直接报的就是征南亲王的名,吓坏了里面的一众人。
    教坊司的管事有两个,一个太监,一个人老珠黄的名妓嬷嬷。前者管事,后者主要抓“教育”,如今戚亲王到了,两人带着人便一起来拜会了。嬷嬷没见过闻罪,这太监却是知道的,吓的膝盖一软,就恨不能五体投地。
    戚一斐可没空和他们掰扯,让人架起了那太监,就让婢女带着他径直去了连良所在的地方。
    还没走到,就已经听到了里面传来的阵阵惨叫。
    戚一斐的脸色当下就不对了。
    闻罪自然更加生气,什么事,只要惹了戚一斐,就不对!他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太监已经快要被吓的去了半条命,赶忙掐着嗓子,颤颤巍巍的抬手,对下面的人艰难喊道:“还、还不给我快去!让里面别打了!”
    哪怕有这么一个插曲在,戚一斐进去的时候,连良已经一身是血,脸色苍白,快要昏死过去。
    那宗室也被戚一斐到了的消息吓的不轻。但多少还觉得可以和戚一斐有商有量,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普通人,他背后有人!
    待看到戚一斐真正背后的人,这宗室就像是被掐住了嗓子的公鸭,当场就被吓的失声了。
    大家也都不敢吱声,只有戚一斐带来的大夫上前,着急给连良看病,他现在连挪动一下都不成。满院子的血腥味,大的让戚一斐想打人。
    然后,他就真的打了。
    有些时候吧,端着架子,反倒是不如真的动手,出口恶气,来的舒坦。戚一斐打了没一会,等爽了,就理智回笼了,这才想起,闻罪还在。这人毕竟是闻罪的亲戚,戚一斐回头,看向闻罪。
    闻罪只关心的问了一句:“是打的手疼了吗?没事,我打了锦衣卫来,都是专业的。”
    戚一斐:“……”
    宗室:“……”
    人高马大的锦衣卫们,已经摩拳擦掌,终于找到点存在感了。
    第49章 放弃努力的四十九天:
    宗室纨绔被教训了个够呛, 好一会后,才终于找到嘴巴, 晓得开口说话:“堂叔,堂叔,我知道错了啊。”
    嗯,从辈分上来讲, 这位一看就比闻罪大很多的胖子,还得叫闻罪一声叔儿。血脉关系已经很疏远的那种叔侄。
    闻罪一点都不想认这门亲戚,他也确实不认识对方,面对这个有点小胖、被揍的鼻青脸肿的大侄子,闻罪很是皱眉寻思了一会儿, 也没想起来他到底是个谁。
    “我是阿达啊, 我祖上是燕王。”
    提起燕王, 闻罪和戚一斐这才终于同时想起, 此人叫闻达, 祖上乃太宗之孙的燕王。一代代降爵下来,降到他这一代,已经是很边缘的宗室了。比之前在报恩寺见到的景将军,还要边缘的那种。
    闻达现在是奉国将军,从二品。其实本不应该这么高的,但他的爹娘都死于天和帝时期的一件乱事, 天和帝怜他孤苦, 这才给了奉国将军的头衔。
    那件乱事,又称林德亭之变。发起人是一群寒门臣子, 针对的不是天和帝,而是宗室勋贵,乃至戚一斐这样的异姓郡王。戚一斐当年还小,在宫中读书,第一时间就被保护了起来,甚至都没有感受到什么风波。
    但林德亭之变,实打实的死了很多宗室勋贵,虽然都说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可是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这些早已经被养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宗室勋贵,要更弱一点。
    菜鸡互啄之后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但文臣略占优势。死去的宗室里,有鱼肉百姓的,但也有无辜横死的,大多都死在林德亭,也有当时被救下,后来回家后依旧没被治好的。总之,虽然事变只有一上午,死伤的数量却是颇为恐怖的。
    这也是天和帝在位期间,最为震怒的一次。
    参与的寒门臣子,没一个能够活下来,而无辜惨死的宗室,他们的后代基本都得到了抚恤,闻达便是其中之一。
    这事说来有点尴尬,因为连良父亲获罪的原因,就是他父亲便是林德亭之变的主事寒门之一。连良家是真的犯事获罪,没有私货冤枉,也翻不了案。
    说的再直白点,就是连良的父亲,杀了闻达的父母。
    林德亭之变平息后,闻达和连良都变成了孤儿,遭遇却是云泥之别。闻达得了奉国将军之爵;而连良为了当时的爱人,自选充入了教坊司。
    闻达来找连良的茬,既不合理,又合理。
    闻达的父母确是无辜横死,连良的父亲是有意参与;但连良当时还是个只会写诗做赋的惨绿少年,并没有参与过他父亲做的事,甚至都不知情。
    可就是这么荒诞的,闻达对上了连良。
    这不是依法刑事的现代,而是一个为报杀父之仇可以不获罪的宗法古代。虽也会有人觉得,连良并没有杀了闻达的父母,不该遭此横罪;但也会有人觉得,父债子偿,闻达报复连良,是在情理之中。
    当戚一斐想通这点的时候,脸色瞬间不好了,因为这很显然的,又是一个针对他,或者是针对闻罪设的局。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再一次引发寒门与宗室之间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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