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了揉眉心,待那分冲动稍稍平复了一些,方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颜姝亲手熬了醒酒汤,端回到屋子门前却有些踟蹰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声响,颜姝的心忽然就提了起来。
    他醉成那样,该不会直接在地上睡过去了吧?如今虽是春日,可到底还有几分料峭,地上又那样凉…颜姝咬了咬唇,抬步进屋。
    湘妃榻前早没了人影,她端着醒酒汤转过雕花屏风走进内室,一眼便看见安卧于拔步床上的某人,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柔声将人唤醒,喂他喝了小半碗的醒酒汤以后,颜姝方把碗放到一边后,扯过床上的锦被替温羡盖好,看着他安安稳稳地睡着,明明还未醒酒,倒与之前的醉态迥然,一时只觉得有些好笑。
    轻手轻脚地离了内室,将碗交给屋外的翠喜以后,颜姝折回屋,从书案上随意取了一本游记,坐到湘妃榻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温羡昏昏沉沉醒来时,屋子里早已点上了烛火,摇摇曳曳的灯火晃得他有些头疼。掀开身上的被子下了床,披了件外衫走到外间,见到湘妃榻上蜷成一团的人儿,嘴角轻轻一勾,举步走了过去。
    修长的手指伸出,想要抚上那微微泛着红晕的小脸,可指尖方才触上去,就见原本睡得香甜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温羡还记得醉了以后发生的事情,一时之间有些心虚,手就僵在了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小妻子往后退了去。
    「姝儿,是我不好。」为了醉酒后差点儿强迫了她。她虽已是他的妻,可到底年纪还小,大白天的,怕也是吓坏了。
    醉了酒的人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颜姝见过自家阿爹醉过酒,比起阿爹耍的酒疯而言,温羡那样却也算不得什么。再者而言,两个人都是夫妻了,颜姝心里纵使羞恼,但也不至于斤斤计较这些,更何况温羡此时小心翼翼的态度更是让她觉得窝心。
    伸手握住温羡依旧僵在那儿的大手,轻轻地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颜姝抬起眼眸,对上那一双水雾散尽的幽潭,弯了弯唇角,轻声道︰「我没有生气。」顿了顿,见温羡的眼底缓缓地缀上笑意,她又轻轻地哼了一声,「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不许你在外面喝酒。」醉酒的他看起来虽然与平常一般,可到底头脑不清醒,要是不小心被旁人占去了便宜可怎么办。
    温羡勾唇,低笑一声,「好,不喝。」
    他答应得干脆,颜姝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真不喝?」
    温羡在榻上坐下,将人揽到自己的怀里,一只手握着她的柔荑,认真地道︰「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
    颜姝这才绽开了笑脸。
    「头还痛吗?」见温羡一手去按额角,眉头紧蹙,颜姝有些担心,「醉酒以后很难受的。」
    上一回她不小心吃多了酒,即使喝了醒酒汤,醒来可还是闹了一天的头疼。
    温羡牵了牵唇,轻轻地摇头,「还好。」看了一眼已经黑下来的屋外,估摸着自己醉酒后一通折腾到现在,颜姝也没用饭,便起身去外间吩咐人准备晚饭。
    温羡成亲,云惠帝特批了十天的婚假,这十日里,温羡每日寸步不离的守着自己的妻子,或是红袖添香窗前作画,或是西窗对弈巧解玲珑,又或是踏春郊游泛舟湖上,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然而过了第十日,温羡重新站在了大殿上,云惠帝就给他派了一桩差事。
    送嫁。
    去岁七公主黎朝阳指婚给了北高的二皇子时,定的就是开春三月廿二从信陵送嫁出发去北高。
    当然,云惠帝指派温羡远赴北高并不仅仅只为了给七公主黎朝阳送嫁,更重要的还是让温羡去探一探北高的虚实。
    北高虽然地处蛮荒、人口不多,但是除却老弱妇孺,一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如今北高虽然臣服黎国,还主动和亲示好,但云惠帝心里还是对其心怀疑虑。
    温羡接了旨意,神色寡淡,站在朝班里的颜桁看着云惠帝就有些上火了。
    他的宝贝女儿才刚刚嫁给小狼崽子没几天,云惠帝这会儿把小狼崽子给打发出去,他的小阿姝岂不是要独守空闺了?老皇帝这样做实在不厚道啊。
    颜桁想要出班说什么,脚下步子还没迈开,就教站在他身旁的卢远道给抓住了手腕拉了回来。
    卢远道压低了声音对他道︰「陛下这是器重温相叻,你莫要冲动,惹祸上身。」
    颜桁哼哼道︰「可我女儿…」
    卢远道笑了笑,以更低的声音对颜桁道︰「趁着温相出门,你把女儿接回家去不就得了?」他摇摇头,喃喃道,「我还巴不得衡阳王也跟着去呢。」这样他就可以把他家阿筝接回家来住啦。
    「…」颜桁闻言捋了捋胡子,半晌点了点头。
    这话说得还真有些道理吶。
    一时之间,反而觉得云惠帝的这一道旨意竟是十分圣明了。
    下了朝,颜桁还特地站在盘龙柱前等温羡,见着他就立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时慕啊,你只管安心送嫁去北高,阿姝我和你岳母会照料好的,到时就让她回家来住好了。」
    「…」温羡嘴角一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走以后,只留颜姝一人待在温府里他也不放心,倒不如住在武安侯府里好些。
    而颜桁见温羡答应了下来,立时高兴得胡子都翘了起来,看着自家女婿,倒是难得顺眼了,因此便叮嘱他道︰「北高那帮家伙不是只会蛮力的野人,你去了也要万事小心,切不可逞匹夫之勇。」
    「小婿明白。」
    颜桁点点头,「一路上保护好自己,全须全尾的回来。」
    「岳父大人请放心。」
    翁婿二人一路走出皇宫,到了武安侯府前,颜桁才对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温羡︰「这事回去好好地跟阿姝说清楚。」颜桁知道自己的女儿是真心喜欢这小子,眼下两个人刚刚成亲,日子正蜜里调油的,温羡就突然要远行,他还是有些担心阿姝的。
    温羡点了点头,「我会好好与她说的。」
    回府以后,温羡没有去卧云居,反而直接转去了竹里馆的消息传回到颜姝的耳朵里,令她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自打成亲以后,温羡即使有公务需要处理也都是在卧云居的小书房里,今日突然去了竹里馆,颜姝直觉他是踫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可是今日明明是他结束婚假第一天上朝,能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呢?
    颜姝百思不得其解。
    第64章 小别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卧云居院子里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亮起,照婆娑树影稀稀疏疏落于青石小径上。
    让翠喜留下来看院子,颜姝提着一盏羊角明瓦灯,趁着朦朦胧胧的夜色慢慢地朝竹里馆走去。
    走过画廊,绕过水榭,穿过龙吟阵阵、凤尾森森的竹林,颜姝一眼就望见竹里馆里那亮着灯的屋子墙上映出的高大身影,不由轻轻地抿了一下唇,随即熄了手上提着的灯火。
    常信瞧见颜姝过来,还没来得及上前问好,就被她抬手止住了话头。将手上的灯笼交给常信,颜姝提着裙摆步上台阶,而后缓缓地伸手去推书房的门。
    门是虚掩的,只轻轻地「吱呀」了一声就被推开了。颜姝放轻脚步进了屋,发现她记挂了一下午的人此刻正坐在东窗前的榻上把玩玉笛,好像一点儿也没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似的。
    颜姝没有急着出声,也没有急着走过去,而是先倒了一杯热茶才朝那兀自沉思的温羡走去。
    汝窑瓷杯落在黄梨木的榻案上,发出极低的一声轻响,温羡甫一抬头,便对上一张隐含担忧的小脸。
    「你怎么过来了?」话说出口,他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屋外竟已是一片漆黑,想来是他回府后许久未归卧云居她担心了才寻过来的。把玉笛放到案几上,探身牵了站在榻边的人儿到跟前坐下,摩挲着她冰凉的小手,他不由道,「更深露重,夜路难行,下次派个人过来就行了。」
    颜姝笑了笑,仰起小脸看着他,一只手轻轻抬起,慢慢地抚平他不经意间皱起的眉头,轻声道︰「你这蹙眉,为的是我走了夜路过来,还是有别的烦心事,嗯?」
    温羡微微一愣,正思量如何开口与她提起自己要远行出门的事,就听见小姑娘又继续说道,「朝堂上的事情我虽不懂,但你若真有心烦为难之事,说与我听也比闷在心里一个人瞎琢磨好不是吗?」
    闻言,温羡无奈一笑,伸手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下巴轻轻地摩挲着柔软的发顶,叹息道︰「你倒是猜得准了。」一下子就点到是朝事。「其实事情说棘手也不为难,只是可能要委屈你一段时日了。」
    颜姝听不明白,手还松松地握着他的衣襟,头却已经抬了起来。她对上他幽深的一双凤眸,不解地道︰「委屈我?」
    温羡索性也不再继续兜弯子,直接将三月廿二那日要启程赴北高为七公主送嫁一事细细地说给她听,末了,目光只定定地落在她莹白娇美的小脸上。
    出乎他意料的是,小姑娘面上没有半点儿的不情愿与埋怨之色,反而是眨着一双明亮的杏眼,红唇轻启,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廿二启程,那岂不是还剩下十天?那足够收拾了。」
    还剩下??不是只剩下??
    听起来怎么像是巴不得自己离开呢?
    温羡被抚平的眉头再一次皱起,危险地眯起眼看向怀里微微垂下眼睫的小姑娘,压低了声音,道︰「听娘子的语气,好像一点儿也没有舍不得为夫的意思?」一下午他都在担心她接受不了自己突然远行,结果反倒是他多心了,温羡的心里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便低下头抵住妻子的秀额,缓缓地说,「北高离信陵山迢水远,这送嫁一去可不是三两天就能回来的。」
    颜姝愣住,怔怔地看向那近在咫尺的墨眸,半晌才垂下眼眸,嘟囔道︰「可是圣旨都下了,我不愿意你去,你还能不去吗?」这些天形影不离,朝夕相伴,她早已习惯了身边有他这个人,今天一天没见着人就好似心里空落落了,更遑论他要出远门去了。只是颜姝明白,那是圣上指派的差使,轻易不可推卸。她原本还不知道温羡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是为了什么,现下知道了,不想他以自己为念而耽误了正事,这才故作不在意,又岂料他反倒委屈上了。
    他亲了亲她的白玉琼鼻,笑了一声,道︰「若娘子留我,为夫自然可以不去的。」
    颜姝相信他的话,却不想他拂逆了圣意,轻声道︰「你只管安心地去,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你早些回来好不好?」
    一个「家」字让温羡的一颗心柔软不已,「好。」
    许是云惠帝也发觉自己拆散人家新婚的小两口不大厚道,因此在接下来的十天里都免了温羡的早朝,原本该由左丞相处理的公文也一并移交给了右丞相,干干脆脆地又给温羡放了十天的大假。这十天里,温羡索性也不出门,只陪在娇妻身旁,看她为自己打理行囊,看她为自己一针一线地绣大氅,心里的不舍愈发浓了起来,如果不是念着北高蛮荒,他几次都想开口说带她一道去了。
    颜姝的绣活做的不错,寻常十日的功夫也能做上三四件衣裳,可这一回却将将只绣好一件厚厚的大氅。
    这一来是因为温羡舍不得她劳心费神做这些针线活计,二来则是分别在即,他自然得好好珍惜相处的时间,缠着娇妻了。
    十天转瞬即逝,转眼便到了三月廿一,温羡启程的前夕。
    是日夜,颜姝将绣好的大氅仔仔细细地迭好放进温羡的行囊里,一边收拾着,一边与坐在床边看书的温羡道︰「我看书上说,北高不比信陵,这般季节天气正冷着呢,你过去了,可别忘了换上厚衣服。」她难得絮絮叨叨,担心完这个,又记挂起别的,「书上还说,北高的人茹毛饮血,你过去了肯定不习惯,我得让厨房再给你备点吃的捎上。」说着,扔下手里的活,转身就要往外走。
    温羡随手将书扔在床边的鼓凳上,在她走到屏风边时,一个跨步上前就攫住了她的手腕将人拉了回来,颇有些无奈地道︰「别忙活了,吃的喝的用的,宫里都有人打点好了,有这些衣物就足矣了。」
    他此行,明面上到底是黎国送嫁的使臣,云惠帝哪里会委屈了他去?只不过看着小姑娘为自己忙碌,温羡的一颗心还是柔软不已。
    颜姝低下了头,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下意识地晃了晃手,才低喃般开口道︰「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十天前她的确可以识大体的说出让他只管安心出门去的话,可这会儿分别就在眼前了,那被掩在心底的不舍才如决了堤的江水般一齐涌了出来,亟要做些什么才行。
    她软软的声音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不舍的情绪,落入温羡的耳中,敲在他的心上,他一手勾住的纤腰,将人往前一带,借着明亮的灯火垂目看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半晌才俯身依偎在她耳边无奈地低叹一声︰「真想把你揣在怀里一起带走了。」
    「可以吗?」颜姝问。
    答案自然是不可以。
    且不论北高如何蛮荒,单这一路上跋山涉水都是这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吃不消的。
    「去北高可是要茹毛饮血的。」温羡故意打趣她,见她小脸上的失落毫不掩饰,一颗心酸酸甜甜的,忍不住低头轻啄了一下她粉嫩嫩的脸颊,将话题绕了回去,「娘子想为我做点什么,可是认真的?」
    见小姑娘忙不迭地点头,他牵唇轻笑起来,忽而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惹得小姑娘握着拳,红着脸,有力还似无力地在他心口捶了两下。温羡没有被推开,一时心情反而明朗起来,轻笑着弯腰把小姑娘打横抱起,转身就朝着黄梨木拔步床走去。
    帷帐落下,遮住一室的春意盎然。
    这一夜,娇娇软软素来怕羞的小姑娘由着不知餍足的狼崽子折腾,直到烛火渐熄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颜姝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位子早已凉透,她急急忙忙地爬了起来,胡乱穿上中衣,拉开帷帐,冲着外面唤了一声。
    进来的是一直守在门口的翠喜,见到颜姝一脸焦急,知道她要问些什么,翠喜连忙道︰「姑爷一早就带着常信进宫去了,见姑娘睡得沉,吩咐我们都不要打扰您。」
    颜姝记得温羡与自己提过,为七公主送嫁的仪仗队伍是巳时一刻从城门离开,「翠喜,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刚巳时。」
    「去让人备下马车,等会儿我们去城门。」见翠喜应了一声出去,颜姝立时就掀开帷帐下了床,两天腿酸软得让她险些站不住,只她还是咬了咬唇打开雕花立柜取了一套石榴红的襦裙换上,自己动手梳洗以后就匆匆地领着翠喜出门,乘了马车一路往城门奔去。
    提着裙子爬到城门楼上,颜姝快步走到城墙边,向下望时,恰好看到送嫁仪仗队伍里的最后一人出了城门。
    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也望不到温羡的身影,颜姝失望地垂下了眼眸,转身。
    马儿的嘶鸣声长长地响起,颜姝下意识的回身朝城楼下望去,只见护城河的栈桥上停了一匹马,马背上一袭蓝影如凛凛青竹,如皎皎玉芝…
    颜姝弯起了唇,眼角却微微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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