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在躲我。”
    他并没有发问,只是在陈述事实。
    “没有。”莲生急忙反驳,但话一出口她便咬了咬唇,觉得自己表现太过,反而容易引起怀疑。
    定了定神,她道:“舅舅别误会,最近店里的杂事委实不少,婶娘不在京城,我必须将这些事情全都解决。”
    伸手揉了揉眉心,闫濯问:“那你现在要去哪儿?”
    “店里的药材不够了,我想去陈家药铺看上一眼。”
    “我是大夫,对挑选药材最是在行不过,随你一同过去,省得受了蒙骗而不自知。”说罢,男人转身往外走,莲生则站在远处,清秀小脸上透着犹豫,好半晌才跟了上去。
    说起来,陈家药铺的老板与莲生还有几分渊源,先前他体内有余毒残留,昏厥在巷子里,幸亏小姑娘心善,将人带回了私馆,经由闫濯仔细诊治,才将断肠草的毒性彻底排除。
    想起陈卓那张阴柔俊美的面庞,青年不免有些焦躁,浓黑剑眉紧皱,就连削薄唇瓣也抿成一条线,心情委实称不上好。
    走在路上,两人再也没有搭话,诡异地沉默蔓延开来,无法打破。
    等到了陈家药铺时,莲生终于松了口气,冲着伙计报了几种药名,让他拿上来看看品相。
    过了许久,药材没拿上来,倒是陈卓走到近前,他穿着宝蓝色的绸缎衣裳,拿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掌心,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端的是一位俊逸潇洒的公子哥。
    “莲生小姐,今日怎么有空来到药铺?”
    “我要买当归、党参、白芷等药材。”她语气柔和极了。
    闫濯走到小姑娘身侧,面无表情地看着陈卓,这副古里古怪的态度让人浑身发毛。
    “上回多亏了闫大夫出手相助,要不是您替在下排出余毒,恐怕现在还饱受折磨,不得解脱。”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闫濯胸臆中充满了怒火,却不好随意发泄出来,否则不止会吓到莲生,也会让她认为自己是个暴躁易怒的人。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陈公子不必客气,我们赶时间,能否催人快些将药材拿出来?”
    听到这话,陈卓不免有些遗憾,他本想趁此机会跟莲生聊上几句,但闫大夫都这么说了,若再耽搁下去,怕是会得罪了人。无奈叹息一声,他暗暗琢磨着下次得了机会,定要亲自去趟颜如玉,如此也能将积压在心底的话彻底吐露。
    东家都开口催促了,伙计们自然不敢耽搁,很快就将品相上好的药材送到了堂中,闫濯随即挑拣几样,伸手轻轻捻了下,确定质地不差,才冲着眼巴巴的小姑娘微微颔首。
    莲生松了口气,将腰间挂着的荷包扯下来,取出银票交给伙计,吩咐他们将东西送到颜如玉,与陈卓道别后,便跟着舅舅往外走。
    本以为要回私馆了,岂料青年一直在主街上乱逛,进了一家绸缎庄。
    绸缎庄里大多都是女客,年轻姑娘们瞧见俊美斯文的男子,不由怔愣片刻,随即面颊上便浮现出朵朵红云,显然是害羞了。
    莲生咬了咬牙,问:“舅舅,咱们来这里作甚?”
    在脂粉堆里前行,闫濯丝毫不觉窘迫,他抬高了袖口,却低下头,薄唇几乎贴到小姑娘耳边,喃喃道:“你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口鼻喷洒出的热气拂在耳根,莲生只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双颊涨红,心跳也加快不少。
    “什、什么?”
    脑袋里一团乱麻,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究竟答应过何事,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闫濯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揉了揉女子的脑袋,好心替他解惑。
    “早在侯爷夫妇去泾阳前,你就答应过,说要替我缝制一件新衣,难不成要食言而肥?”
    莲生仔细回忆着,当初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她瞪了瞪眼,小脸儿露出一丝心虚之色,呐呐说不出话。
    “人活一世,最重要的就是信义,你既然立下承诺,就必须践行,否则……”
    “否则如何?”莲生忍不住追问。
    闫濯眯了眯眼,凤眸罕见地染上了一抹柔色,“否则舅舅会伤心的。”
    小姑娘耳根止不住地发热,她胡乱点了点头,在店里仔细挑选布料。舅舅身为医者,常年行走于深山老林中,与寻常人并不相同,青色的衣袍更合他的气质,穿上身定会显得俊逸非凡。
    怀里抱着一匹布料,莲生脸上的热度依旧没有消褪,她走到柜台前结账,掌柜的是名女子,瞧着颇为爽朗,这会儿调侃了声:“姑娘,你那位友人生的俊,你真有福气。”
    对上那张暧昧的笑脸,她浑身一僵,嗫嚅着解释,“您误会了,我俩并不是……”
    “我懂,我都懂。”
    女掌柜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低低的笑声从身后传来,莲生这才发现,闫濯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两人挨得很近,近到她半边身子隐隐发麻,险些抱不住布匹。
    好不容易回到了颜如玉,小姑娘紧绷的身躯终于放松下来,还没等她将凳子坐热,便见着芍药急匆匆走到近前,手里捧着一只巴掌大的木匣,也不知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小姐,这是闫大夫给您的。”
    红木雕琢的盒子略带余温,莲生捧在手里,就跟抱着块烙铁一样,拿也不是放也不是,等芍药出门换茶时,她这才急慌慌将盖子掀开,瞧见了盛放在红绸上的翡翠步摇。
    好歹在侯府中生活多年,莲生也是见过世面的,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难得的帝王绿,呼吸不免急促了几分。
    步摇上的翡翠珠子雕工精致,有的镂空,有的浑圆,拿在手上,纤薄的金片还会轻轻颤动,犹如蝶翼。
    这样贵重的礼物她可不敢收。
    小心翼翼地将步摇放回盒子里,莲生有些舍不得,她咬了咬牙,起身冲到了青年房间门口,还没等叩门,门板便被人打开了。
    闫濯本就细心,一眼就瞥见了小姑娘手中的木匣,挑眉问:
    “不喜欢?”
    “这步摇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舅舅还是自己留着吧,日后要是有了喜欢的女子,将此物送给她也成,反正不该放在我这儿。”
    说着,莲生将东西塞进他怀里,然后飞快离开此处。
    作品  卷 第241章 莲生番外五
    莲生很快跑回了雅间儿,她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连芍药进来了都没发现。
    “小姐,天色不早,颜如玉也要关张了,咱们先回府吧?”
    此时此刻,私馆对于莲生而言,就是个是非之地,离开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她忙不迭地点头,坐上马车就回了侯府,决定在明涟院好好待上几日,等到彻底冷静下来,不会在舅舅面前失态,再去店中也不迟。
    心里盘算的挺好,岂料仅仅过了两天,赵嬷嬷老脸上露出几分疑惑,边给小姑娘通发边道:“闫大夫不知怎么了,这两日将自己锁在房中,一直在酗酒,喝得烂醉如泥,虽然未曾影响到旁人,身体却有些受不了,他是医者,哪能如此不知轻重?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劝说,闫大夫也听不进去。”
    贝齿轻咬下唇,莲生不免有慌,她随手绾起发髻,飞快往私馆的方向赶。走到青年房间前,伸手推了两下,却根本推不开。
    “小姐,房门被闫大夫锁上了,咱们根本进不去。”站在院里的丫鬟答道。
    莲生微微点头,两手拽着裙裾,抬脚狠狠踹在了门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甫一走进去,便有浓浓酒气扑面而来,呛得她不住咳嗽。
    “舅舅?”莲生试探着唤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她。
    由于门窗紧闭,屋里光线十分昏暗,她仔细辨别一番,才发现青年趴在桌前,手掌搭在酒坛子上,一动不动。
    快步走上前,还没等莲生开口,便听到了沙哑地呢喃声:“莲生,莲生……”
    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莲生今年已经十七了,并不是那些未经世事的生嫩女子,也能猜到闫濯心里的想法,无非是动了几分绮念罢了。但她却不敢回应,毕竟眼前这人是她舅舅,即便没有血缘关系,要是真走到了一起,肯定会引起许多流言蜚语。
    人言可畏这四个字,她一开始不懂,等被人戳着脊梁骨,指责自己不守妇道时,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其中的可怕之处。
    将酒坛抱在怀里,莲生无奈叹气,将窗扇打开,散了散屋里的酒味儿,而后她又把颜如玉的丫鬟都给叫到近前,吩咐道:“日后再不许给闫大夫送酒,谁要是敢阳奉阴违,就不必再呆在私馆中了。”
    闻得此言,丫鬟们纷纷点头,面色严肃极了。
    皇城里的活计虽然好找,但银钱多的却看见,更甭提颜如玉的东家不止有权有势,性情还十分厚道,在此处当值,简直称得上百年难遇的美差,若真为了些赏钱被逐出去,实在得不偿失。
    莲生摆了摆手,聚在院中的人就散了,她走到厨房,亲自熬了醒酒汤,端到房中时,闫濯已经醒了。
    平日里清冷的凤眸中爬满血丝,一瞬不瞬的盯着小姑娘,青年周身萦绕着丝丝危险,让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舅舅,饮酒伤胃,先喝些醒酒汤吧。”
    莹白双手捧着汤碗,往前送了送,眼见着她的指尖被烫的微微泛红,闫濯薄唇紧抿,将醒酒汤接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吞咽着。
    “您以前从不沾酒,为何突然爱上了杯中之物?”莲生怯怯发问。
    闫濯没有回答,他喝完了汤水,从枕边将木匣拿了起来,递到女子跟前,道:“你收下吧,这步摇只能送给你。”
    莲生不明白舅舅为何这么说,但这人却没有解释的打算,无奈之下,她只能拎起食盒,起身往厨房的方向走。
    哪想到刚经过连廊,便见两个小丫鬟坐在栏杆边上,轻声道:“说起来闫大夫年岁也不小了,一直没有娶妻,莫不是身体有隐疾吧?”
    另一人面露犹豫之色,摇了摇头:“应该不能吧,他可是名满京城的神医,就算有隐疾,难道还治不好吗?”
    “那可说不准,闫大夫住在私馆的时日不短了,衣衫都是自己清洗,不肯交到丫鬟手里,我先前给他换过床褥,发现上面从来都没有那个,连梦遗也无,可别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怪不得他要借酒消愁,男子遇上这档子事,的确憋屈得慌。”
    听到这一番对话,莲生被气的浑身发抖,她完全没料到店里的丫鬟竟会这么不懂规矩,私底下编排主子,要是风言风语传了出去,舅舅该如何自处?
    越想越怒,她直接冲上前去,一耳光甩在丫鬟脸上,冷笑道:“是谁教你们的规矩,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
    两个丫鬟没想到小姐会突然出现在此,她们就跟吓傻了一般,忙不迭跪在地上,磕头讨饶,由于力气用的过大,额头都碰出了个窟窿,殷红鲜血不住往下淌,将青石板染得通红。
    莲生被她们吵得脑仁疼,也不愿再在这种人身上浪费口舌,直接赵嬷嬷叫到跟前,吩咐道:“去把人牙子带过来,颜如玉可容不得这样不守规矩的奴才。”
    院子里还有其他丫鬟,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一个两个甭提有多害怕了,浑身颤抖好似筛糠,也不敢帮她们求情,眼睁睁地看着牙婆把两个丫鬟带走。
    憋了满肚子火气,莲生回到了闫濯房中,见他眼神恢复了清明,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男人手里端着茶盏,手指突然一颤,滚烫的茶水洒在墨绿衣袍上,莲生吓了一跳,生怕舅舅被热茶烫伤,用帕子来回擦拭着。
    一把攥住纤细皓腕,他突然开口:“那两个丫鬟说得没错,我早些年中了毒,伤及本源,的确不能人道。”
    小姑娘恍若雷劈,纤瘦身子僵硬极了,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只见青年唇角微勾,凤目中透着浓浓讥诮之色,淡淡说,“你怕是与她们一样,觉得我是废人吧?既如此,还留在这里作甚?快回你的侯府去!免得站在此处,玷污了你。”
    莲生从未见到舅舅露出这种神情,她心头一紧,仿佛被人狠狠扎了一刀,那种滋味儿说不出的难受,一边摇头一边哑声安抚:“您医术高明,曾经救下过无数人的性命,就算……也不碍事的,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您在我心中再好不过,没有谁能比得过您?”
    “一个废人罢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好?”闫濯语气冷漠极了。
    两手紧握成拳,手背上也迸起青筋,可想而知他心里有多难受。
    “罢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回去便是。”
    莲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辅国侯府的,等天黑后,她躺在床上,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青年的模样,熟悉的凤眸中爬满血丝,整个人消瘦到了极点,难道不能人道对于男子而言,真会造成这般大的影响吗?
    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她根本没有睡着,第二天起来时,眼眶下青黑一片,就算涂了层脂粉,依然藏不住那种痕迹。
    赵嬷嬷见到小姐这副模样,简直心疼极了,此刻不住口地劝道:”就算那两个丫鬟胡说八道,您也不必大动肝火,万一气坏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嬷嬷放心,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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