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怎么会呢?
    我在这里,每天看着过路的鬼差和来投胎的人,看了不知道多少年,也从来没觉得他们哪里不好过。我觉得能看见各种各样的人很高兴,他怎么会觉得我会在未来某一天伤害他们呢?
    真是奇怪。
    不过,他送我东西,按照见过的礼仪,我应该向他道谢。
    于是我就说:“谢谢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看见他愣住了,一边的孟婆还在拼命给我使眼色。
    奇怪,这个奇怪的人,连名字都是禁忌吗?
    不过事后证明我是想多了,因为那个人愣了一会儿就告诉我说,他叫仲逸,还写给我看。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文字”这种东西,听说是仙人赐给人类用的。
    奇妙而且有趣,为什么人类用的东西都那么有趣?
    我想跟他学,他却说他要走了。
    好吧,真遗憾。
    我没阻拦他,所有经过这里的人离开得都很快,他算停留时间比较长的。
    直到他走了,孟婆才告诉我,那位是大名鼎鼎的,“三天君”之一的“擎天君”。听完我还特别傻乎乎地问他不是叫仲逸吗,擎天君又是什么名字。如果放在现在我一定不会问这个问题,但那时候我不知道除了“姓名”以外,还有“道号”、“称号”、“头衔”之类的东西。
    什么都有名字。
    人喜欢取名字。
    我喜欢名字。
    我叫林忘川,我跟孟婆强调。
    ……
    后来我就没见过擎天君了,倒是见过擎天君的徒弟徒孙。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我耳濡目染,学了很多关于人的知识,三魂七魄也凑齐了,就是融合还有问题,平时在河里,我就让三魂七魄随便散着,只有出去玩的时候才把它们捡起来。
    是的,那个时候我已经能离开忘川了,因为天天待在河里真的很无聊。
    当时我还在河底挖了个巨大的坑用来修炼,直接在河里修炼的话会把河水掀到岸上,孟婆嫌弃我污染环境。
    那坑越挖越大,最后我居然挖到一条路,那条路通向谛听的老窝,我去玩过一次,没告诉孟婆。
    能离开忘川以后,我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直到我发现了酆都,以及另一种去人间的方式。
    擎天君的徒弟徒孙就是我去人间的路上碰见的,我本来想上去打招呼,他们却拿剑指着我,说我是恶鬼。
    恶鬼?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我很无辜,他们却振振有词,搞得我自己都迷糊了,我真的杀了很多人吗?
    我杀人做什么,吸取灵魂还是汲取阴气?我都不需要啊,河里有好多阴气和好多破碎得不像样的魂魄,我去河里捡一捡就行,反正那些没有神智的东西根本就打不过我。
    友好的招呼没打成,我跟他们打了一架,受了点小伤,只好先返回阴间,他们倒是没追多远,我过了酆都就甩掉他们了。
    这件事让我很受伤,一来是我发现原来我的力量并不够强,二来是原来我对任何人都很友善,现在才知道有时候我对别人没有恶意不代表别人对我没有,我得学会防范。
    这个发现真令我沮丧。
    沮丧到,我没忍住跟孟婆说了这件事,孟婆就问我,“你出去的时候带了几魂几魄?”
    我就带了自己和七魄,因为融合七魄比三魂简单,我带着七魄舒服,另外两魂就扔在河里了。
    丢是不会丢的,丢了大不了再在河里挑挑拣拣一下,拼个新的出来,我不是很在意。
    接着孟婆就问我:“会不会是另外两魂背着你去做坏事了?”
    原来魂和魄不一样,三魂分开单独化形的话,都能化成我的样子。
    这种事情先前我并不知道,孟婆比我懂的多。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不管是不是,我应该加快融合三魂的速度了。
    ……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年。
    听说凡人一生最多百年,生活精彩纷呈,我们这种鬼就不一样,生活无聊得很,不过寿命长。
    反正我没算过我融合魂魄花了多久。
    融合人魂比融合地魂容易,这段时间我还是会出去玩,不过比之前少了很多次,因为后来再出去,说我是恶鬼的人渐渐多了。
    不止是擎天君那寒碜的徒弟徒孙,普通人也有这么说的。
    我其实不喜欢人们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我,尽管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喜欢他们,我不想被当成怪物。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可我一直没查出来,或许我是不太会查案。
    真正知道答案,是在我死的那一刻。
    竟然是地魂干的,她有了自己的意识,难怪我总是融合失败……这事是我疏忽了。
    我一直以为把魂放在河里不要紧,反正河面上有孟婆看着,谁知道她会用我挖出来的河底空间跑到谛听那里逃出去。
    谛听那里有个门,极偶尔的情况下会不在门前,我知道。
    主要那里也没什么鬼会去,不存在安全问题,因为根本没路……而唯一一条死路是被我挖通的。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不能怪她逃跑,只能怪我自己太傻。
    我被擎天君的徒弟徒孙杀了,回过神已经在孟婆面前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本来就是鬼,死后没有魂飞魄散反而站在了奈何桥头。
    孟婆已经跟我很熟了,看我的眼神格外慈祥,端着汤说:“歪打正着,倒是实现你投胎的心愿了。”
    是啊,这么一想,被自己的地魂害死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我现在就两魂七魄,真能顺利投胎么?我表示怀疑。
    孟婆安慰我,天道这么安排,一定可以成功。
    她说其他人投胎前有前世,来生投什么胎跟自己前世的所作所为有关,我没有前世,但我曾经做过一件好事。
    那事过了不少时间了,有次我上人间,遇上大饥荒年间,路上看到一个人快死了,就随手救了他一把。听说他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我救了他他也活不下去,但我一个破鬼,自己魂魄都没凑齐,哪有什么东西能给他,想来想去想不到,就送了他一套我自己研究出来的功法。
    我说你学这个,能开阴阳眼,让游魂替你做事,以后就有苦力了,你去种块地吧。
    其实我当时不懂人间的地不是想种就能种的,那个人也没说,他就是跟我道谢,然后问我的名字。
    我答谢擎天君的时候说的也是这句话,这个人的想法跟我相通,我很高兴,就告诉他了我的大名。
    孟婆说,那人和我有交集,按天道的算法,这就叫“有了因果”。那人本就是个孤儿,我救了他,他干脆给自己改了姓氏,后来熬过了饥荒,他娶了妻开枝散叶,有了林家。
    孟婆替我跟阎王讨了个恩情,问到了我投胎的去向,会投胎到那户林家去。
    “那挺好的,”我说,“这样我就不用改姓了。”
    不改姓,我就觉得我还是我,没变。
    因为我挺喜欢忘川上那两棵树的,好看。
    看过人间那么多树,我还是喜欢这两棵,或许是因为习惯吧。
    我跟孟婆告别,仰头把汤喝了,踏上了奈何桥。
    我终于能投胎了,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前尘往事四号篇章
    第84章
    谢长寒搂着发抖的林淼,急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林淼好像很疼,疼得额头上满是冷汗,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停地替她擦汗,然后看着那些冷汗再一次冒出来。
    无济于事。
    他不禁想:“何苦呢?”
    前尘往事早已了却,何苦再让她想起来呢?想起自己是怎么被冤枉、怎么被他和师父以及玄门中的朋友联手杀掉的,对林淼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在他看来,分明是阿生做了错事,林淼却没有,只要消去阿生作为“阿生”的意识,让林淼融合她自己的地魂,这便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了——阿生付出“消失”的代价,而林淼则不会受到伤害。
    至于在今夜可能被伤到魂魄的江盈百姓,让他牺牲不就好了?
    这本来就是当年,他和师父欠林淼的。
    师父用自己的方式赎了罪,他却还没有;说着心悦于她,却也没能真正的为她做过什么。
    何况……
    飞升的可能性越来越低的现在,玄门也不如当年了。
    人大概就是一种犯贱的动物,生命短暂的人渴望长生,而踏上了这条路的人却一个个都想跳出去。对于谢长寒而言,若是能为一座城的百姓献祭自己的生命,那大概也是另一种意义上“重于泰山”的死法了,听上去好像挺不错的。
    林淼一旦醒来,按她的性格,定会选择与阿生同归于尽,既然这样,那倒不如他抢先一步做出选择。
    想到这里,谢长寒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淼眉头紧锁的脸,手指小心地点在她的眉心,替她将眉头舒展开——刚认识的时候林淼天天没什么表情,他还觉得不太好,等她的情绪渐渐多了东西,又是愁眉苦脸的时候居多,他倒觉得还不如当初了。
    做完这件事,他才将人放下,用几张聊胜于无的黄符布了个简单的结界保护她,这才从地上站起来,从右臂中抽出自己的剑。
    一路到这,剑已经在途中融合大半,有了八成当初的模样,一旦出鞘,锋锐无匹。
    清净派虽然功法众多,但最为出众的应当是剑法——比如他师祖擎天君的画像上就有六柄佩剑——可惜到他师父那代,师父和师叔都是奇葩,师祖使剑的功夫半点没学到,学了堆别的东西。
    反而他倒是从门派秘籍中琢磨出了不少东西。
    他提剑一跃踏空:“师祖,我来助你!”
    毛驴正仰头高喊喊得欢呢,被他这一嗓子噎住了,驴脸上人性化的表情几度变化,最后终于在谢长寒提剑冲向几乎发疯的阿生时变得错愕:“……这傻小子!”
    毛驴眼中的神色骤然变化,仿佛有什么东西降临到它身上,而后下一秒,两道青色的气劲从它身上蹿出,一左一右捆住了谢长寒,将人拉了回来,旋即它破口大骂道:“你有病啊!”
    谢长寒一愣,不确定地问:“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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