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忽然一阵柔风袭来。
    崔不去有所察觉,但无法避开,后颈很快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
    “你不想与我同死,我却想拉个垫背的。”
    萧履轻轻柔柔道,点住他的穴道,手掌顺着后颈往下,贴在他的后心。
    “崔不去,就算你不肯赌,我也要跟你赌。”
    崔不去说不得话,动弹不得,挣扎不得。
    洞窟千百年深埋地下不见天日的阴寒之气萦绕周身,但他后背随着萧履的手贴近,却像对方突然把一团太阳塞入自己身体,瞬间将数十根骨头焚烧化为灰烬粉末,在冰火之间辗转反复痛苦无常不得解脱。
    皮肉被无形的钩子翻搅扯弄,仿佛要将整个人都撕碎了重来,滚烫的热浪岩浆在周身滚动冒泡,却无法融化森寒入骨的阴气,双方僵持不下,彼此以崔不去的身体为斗法之所,不将对方吞噬殆尽就不罢休。
    但凡人之躯,又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折磨,更何况这具身体,原本就脆弱不堪,根本无需这样的激烈变故,只稍轻轻一推,立时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微微睁眼,无神望住前方虚无处,嘴唇不自觉张开一点,似想发出呻吟,最终却归于无声。
    痛苦到了极点的时候,神智魂魄不堪忍受,竭力挣脱了躯壳的束缚,飘飘然往上走。
    再差一点点,他就可以彻底解脱,永远不必缠绵于病痛之中。
    生母的仇,他已经报了。
    左月局有长孙和宋良辰在,也不必他多费心。
    世上聪明人多得是,朝廷必然可以很快找到一个新的左月使,走马上任。
    至于这桩案子,萧履将与他一道,长埋地宫之下,尸骨与泥土同腐,几月之后,想必就已面目模糊,不复名字。
    所有恩怨情仇逐渐远去,最终飘荡消失。
    一切执念,不过虚妄表象。
    你看,清清静静地待在这里不好吗?你有我这个对手,就算下了黄泉,也不会寂寞。
    不知名的声音在耳畔飘荡,流连渗透,温柔带毒。
    崔不去混混沌沌,被人牵引着,从石门下走过,穿越漫长的甬道,时辰凝止不动,冰火交加的灼烧寒冻之苦也完全消失,身体轻盈,连步履的迈动都可忽略不计。
    他许久没有如此轻快惬意行走了,那是过去不敢妄想的感觉,崔不去甚至从未觉得,自己还能有想像常人一样的时候。
    不,比常人还要还要舒适,照这样走下去,不出多久就能……
    就能——
    即使被一股力量不由自主牵引向前,他也忍不住以相反的意志,逼迫那股力量停下。
    冥冥之中,似还有什么东西未想起来。
    那东西,好像还十分重要。
    他疑惑地举目四顾,又低下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那股力量又在后面,推着他一步步往前。
    到底是什么想不起来?
    他生出一点迫切希望得到答案的焦躁。
    怀中一物滑落出来,落在地上,玉石相撞,发出清脆璁珑。
    响声令他模糊的神思骤然清醒片刻。
    那好像,是一块玉。
    他依稀想起,回京之后的某夜,也许是上元灯节那晚,他前去东市赴约,路过一间铺子,看见一块玉,顺手便买下了。
    那块玉上,雕着的是——
    他蹙眉苦想,勉强搜索记忆里的每一点细节。
    好像是,一只凤凰。
    那凤凰栩栩如生,骄傲昂首,欲飞九霄,他一看就觉得神似某人。
    崔不去微微一震,忽然停住脚步,任凭那股力量再怎么推动,也不肯往前。
    他还有事没做完。
    他还有人要见。
    他不能走。
    他不想死。
    他要活下来。
    伴随这个念头一起,潮水般的痛苦再度四面八方入体,狂潮汹涌,几乎没顶。
    崔不去在半昏半醒的无意识中,根本不知道血从自己嘴角不断溢出,身体止不住抽搐颤栗。
    他并未看见,自己身后的萧履,业已形容枯槁,满头华发。
    萧履印在他后心的那只手,已经从原来的莹润修长,变得皱褶萎缩,状若白骨,极为可怖。
    一口血吐在崔不去后肩,萧履颓然松手,歪向一旁。
    他甚至没有力气再睁眼看一看这浑浊的人间。
    曾经以为自己会很不甘心,但到了这个地步,反倒有些天地尘埃落定的宁静。
    这个葬身之地倒也不错,起码供奉佛宝的地宫,不会像其它地方那样污秽肮脏。
    可惜,终究是斗不过天。
    萧履嘴角微微扬起,扯动苍老干枯的皮肤,不复从前半点丰神如玉,甚至连最熟悉的人,可能都认不出来。
    他的眼神从空茫遥远处收回,落在身旁的崔不去身上。
    崔不去,祝你好运。
    若挨不过去,就与我作伴吧,我们黄泉地狱,再斗个痛快便是。
    浑浑噩噩中,依稀有人对他说出这么一句话。
    崔不去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正如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神魂出窍,还是尚在人间。
    来自阴冥的力量一直想要将他的魂魄勾出来,神魂与身体在进行一场激烈搏斗,不死不休,哪一方都不肯先行认输退出。
    他飘荡徘徊在幽暗无边的不知名处,全凭最后一点清明维持,才始终不肯被外力推拉走,甚至在一点点往来路回去。
    未知过了多久,崔不去才感觉到意识在身体里的缓慢苏醒。
    疼痛更加剧烈,不仅是身体,还有脑袋,像被一只手伸进平静的池塘用力搅动。
    他不自觉,轻轻地,叹了口气
    叹息声传出很远,又被墙壁挡回来,层层回荡。
    他勉力睁开眼。
    自然,入目还是一片黑暗。
    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身边已经没了第二个人的气息。
    “萧……履?”
    崔不去没有得到回答。
    很快,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像是一个人走路不稳,踉踉跄跄,细碎不一,时轻时重。
    会是谁?
    隋帝、长孙,或者窟合真豢养的蛊人。
    也可能是凤霄,或屠岸清河。
    但不管朋友还是敌人,他都没有力气再动一下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还带着一团光,随着主人的步子而上下颠簸震颤,模模糊糊映出身形轮廓。
    应该是……一名女子。
    崔不去蹙眉。
    他的脑子现在有些混沌,起初还以为是乔仙,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乔仙早就被他打发去外地,断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不是乔仙,也不是秦妙语。
    他很快得到答案。
    对方趋前停住,喘息,微光照亮她的面容。
    原本姣好清丽的玉颜却多了几分不相称的狰狞。
    眉心一道竖痕,是被刀子生生划开,皮肉往外翻,血顺着鼻梁留下干涸的痕迹,额头上一鼓一鼓,似有什么活物在下面窜动。
    宇文宜欢怔怔看着他,又将目光移向他的旁边。
    崔不去这也才看见,一头画法,早已悄无声息的萧履。
    “萧郎!”
    泪混着血从眼眶流出,宇文宜欢猛地跪下将萧履紧紧抱住,丝毫不畏惧对方枯槁苍老的冰冷身躯。
    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少女无声呐喊,双目几乎凝聚了半生的悲哀。
    对她而言,萧履是天,是地,是她整个前半生。
    她出身富贵天家,却从未当过一日公主。
    乐平公主,宇文娥英,宇文赟,隋帝,独孤皇后,这些血缘至亲之人,离她太遥远了。
    即使奉萧履之命接近公主母女,宇文宜欢也从未将她们当作自己人。
    能让她毫无保留的,只有萧履。
    因为这个男人,从她记事起,就教她读书识字,教她武功阴谋,两人虽名为兄妹,但就算萧履要她脱衣献身,她也会毫不犹豫,为对方献上自己的处子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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