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末时,她迷迷糊糊醒转。
    寒冬里窝在暖阁绣榻上,蜷在卷成小卷的松软锦衾里,从锦衾里钻出半颗脑袋,但觉兰蕙香霭,气暖似春,在被中舒个懒腰,还能嗅到前日晒被子熏上的阳光气息。任他朔风呼啸,漫天飞雪,都被阻隔在外,传到耳中也不过隐隐簌簌之声。
    实在是人生第一惬意事。
    陆听溪嘴角微勾,闭着眼打了个滚,轻舒兰臂,拥住了身侧一条新打的鸳鸯绣丝衾。这锦衾是老太太选的被面,上头有六支菡萏,六对莲蓬,并一对鸳鸯,凡物皆双,寓意和和美美,成双成对。
    只是她拥上去后却觉有些不对劲,睁眼一看,就对上了谢思言浸在晻昧灯火里的一对幽邃眸子。
    她倏地收回手,睡意去了大半,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躺在了她身侧,还学着她的模样,以那条新打的鸳鸯绣丝衾将自己裹成个蚕茧。
    她坐起,让他躺回他的架子床去。
    谢思言纹丝不动:“是你硬拉我躺下的。我本是来看看你被子盖妥了没,谁想到才走到你跟前,就被你拽趴下了。你搂着我不肯让我走,还说什么其实你早就想跟我重修旧好了,每晚都梦见我。”
    他抬眼看来:“你睡前是不是喝了些金盏露?这种宫中御酒房酿的酒后劲很大,你约莫是醉了。所谓酒后吐真言,我竟不知原来你心里这样惦记我。你怎不早说,何必这样苦着自己。”
    陆听溪扯他起来。打死她也不信她会说出这种话。
    扯了半日,谢少爷纹丝不动,她打算迈过他,爬到绣榻里侧去,谁知才越过他,就被他一个翻身压在身下。
    “今年的事还是不要留到明年了,”谢思言的指腹在美人娇软双唇上游移,僵了片刻,语气终于软下来,“好了乖乖,我怕了你了,别气,我答应你还不成?往后再有什么事,我会尽力提前与你说。你若再跟我分寝下去,咱们却要到何时才能有孩子?一年之限快到了,我虽能顶得住父亲那边的施压,但也怕你届时重压加身。”
    他父亲当时跟陆家说什么成婚一年无子即要为他纳妾,他知道不是说说而已。他自有法子拖住他父亲,但却不想他父亲给他的小宝贝施压。能在逾期之前怀上自是最好的。
    他跟她耗了这么久,如今突然服软,陆听溪很是意外。她确认了一番,终于道:“那你立个誓,如若食言,就胖十斤!”
    谢思言垂眸笑道:“你这是何苦,回头我若真是胖十斤,被压得缓不过气来的还不是你?”
    “你难道不该担心你胖十斤会变丑吗?”
    谢思言眉尖微动:“我底子好,即便变丑几分,也依旧俊美风流,多的是姑娘想跟我。你得好生珍惜我才是。”往她脸上一揉,“来,叫声哥哥听听。我最爱你甜甜唤我‘哥哥’的声调。”
    陆听溪躲开他的魔爪:“我从前觉着你就是个爱欺负小姑娘的小混蛋。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谢思言捏着她脸上软玉细脂似的一点娇肉,眯眼。
    看来小姑娘已在不知不觉间对他改观了。不仅改观了,还会对他表意了。
    “那现下你如何想我的?”他伏身,与她鼻尖相抵。
    “现下我觉着你是个长大了的混蛋,俗称,大混蛋。”
    ……
    沈惟钦最终也没应下与宝音郡主的婚事,为此宁可放弃自己先前的增设藩王甲兵数的提议。天兴帝本也不想让沈惟钦娶得宝音郡主壮势,何况沈惟钦肯让步,皆大欢喜,遂顺水推舟应下,
    只是沈惟钦并不急着回封地。宁王之乱的善后事宜确实尚未理毕,天兴帝便也暂且未作催促。
    开春之后,保安州几乎滴雨未落,更南端的保定府亦然。如此持续了两月,渐演成灾。天兴帝派了两个钦差分别前往两地赈灾,但两地属官似与治下生民有抵牾,又兼层层盘剥,最终能拿来赈济灾民的银钱寥寥无几,两边差事全都办砸了。
    几番廷议之后,天兴帝决定让谢思言与另一个名唤邢明辉的新入阁的阁臣分别前往保定府与保安州治灾。
    启程前,谢宗临将儿子叫到了书房。
    “你当真要接下这差事?”谢宗临面色沉凝,“那邢明辉是什么来历,你应当清楚。保定府与保安州两地又相接,他若想做什么手脚,方便得很。”
    邢明辉是仲晁选中的继任者。入阁时日虽短,但实质上已是三朝老臣,早年也颇得仁宗皇帝倚重。不过入仕早,如今还不到知天命的年岁。谢宗临看得出,仲晁这是想让邢明辉积些威信,等将来成了气候,天兴帝不想买他的账也不成。
    谢思言道:“父亲是担心儿子斗不过邢明辉,还是担心儿子斗不过仲晁?”
    谢宗临也知儿子手段万端,只总难免担忧。他思及一桩事,皱眉:“有桩事,为父一直不大明白。既然楚王敌友未明,当初设局擒宁王时,为何还要将审问仲晁这么要紧的差事交给楚王?不怕楚王包庇仲晁?”
    谢思言淡声道:“那个跟皇上提出设局引宁王作乱的人就是楚王。主意是他出的,审问仲晁的差事也是他自己揽的,皇上当时大抵不好拒绝。另就是,皇上兴许认为楚王跟仲晁不太可能勾结,毕竟楚王如今什么都有了,勾结阁臣回头还要落个结党营私的罪名,何必。”
    “也是这么个道理——那么楚王是友非敌?”
    谢思言道:“楚王的事,儿子一时半刻跟父亲说不清,总之儿子会万事小心。”
    这厢父子筹谋,那厢则是上下级密谈。
    仲晁盯着对面的邢明辉道:“能否毕其功于一役,便看这回了。”
    邢明辉道:“阁老放心,下官定尽心竭力为阁老分忧。”
    仲晁放下脸:“谢思言在内阁一日,就碍眼一日,皇帝遇事又喜问他,再这般下去,老夫怕等不到自请致仕,皇帝就得让我提前让位于谢思言。你这回不成功便成仁,老夫若倒了,你们往后都没好日子过。”
    谢思言若在内阁一人独大,头一件要做的就是党同伐异。
    邢明辉忙道:“下官明白,阁老宽心。”
    ……
    谢思言走后,陆听溪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起身之后就收到了一封帖夹上未署名的帖子。她拆开一看,顿住。
    这是沈惟钦写给她的。大意是请她出来见一面,他有一桩顶要紧的事与她说,跟谢思言相关。
    陆听溪斟酌少刻,吩咐杨顺派人暗中跟护,这才出门。
    在陆家城外一处庄子的偏厅内坐了片刻,沈惟钦便到了。
    他也不跟她兜圈子,径直道:“姑娘应当也知世子此行起由,仲晁行事狠辣,世子总是凶多吉少的。”
    他顿了顿,道:“所以,我想让姑娘做个抉择——若姑娘愿意与我做一桩买卖,我就帮他渡过这关。正好帮姑娘还人情。”
    陆听溪道:“他不需你帮。”
    沈惟钦道:“姑娘不知,这回情势复杂。”
    陆听溪蹙眉:“你都知晓些什么?”
    “这个问题我先不答,姑娘只说应是不应。”沈惟钦不紧不慢道。
    他见陆听溪起身往外走,挡住她去路:“姑娘做甚?”
    “你管不着。”
    沈惟钦容色微沉:“姑娘今日若就这么走了,我就把陆修川整只手都剁下来。”
    陆听溪顿步,回头冷下脸:“你为何满心都是报复?有这工夫,去查查自己的身世难道不好?我已将玉璧还与你了,以你如今的地位权势,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深挖细究,绝非难事。”
    她见他神色微妙,顿了下:“你已查出什么来了?”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姑娘怎知我没去查, 自去年开始,我就已着人去查了。只是至今未果而已。”
    “至于陆修川,我废他一只右手算是轻的。姑娘也应该知晓他的性子, 对于他当年的作为当大致能想见。”
    陆听溪缄默半晌, 遽然问:“你当真是那日领着刑部一众兵丁来陆家时才成为沈惟钦的?先前的沈惟钦真不是你?”
    “姑娘怎忽然这样问?”
    “你只说是也不是。”
    沈惟钦打量陆听溪神色,少焉, 轻声道:“不是。”
    陆听溪理了理思绪,神容淡淡:“我而今跟你说三件事,如果你还顾念当初我对你的些许恩惠,就听上一听。”
    “姑娘讲。”
    “其一,我希望你往后不要沉湎于过去。我不求你能因着我当初与你的膏泽就跟思言化敌为友, 你们立场不同, 我知道让你骤然转变立场十分天真, 但我望你往后不要来找我。”
    “其二,我是欠着思言人情不假,当初之所以决定嫁他, 也确有这条缘由在里头,但诚如我后头与你说的, 我而今是真心恋慕他。知慕少艾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其三, 你若真想偿恩,不必挖空心思帮我还思言的人情, 我不需要你操这份心。你的怨你的恨, 我希望你能够放下。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过什么, 你可能会觉着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人总难逃一份私心,我跟陆修川没多少情分,可陆家毕竟是我的娘家,我不可能不在意。你今日剁了陆修川的手指,明日又会如何?我现今细细想来,我嫡亲的兄长在你初入府时,似也对你多有威吓鄙薄之言。”
    “我此前没跟你提陆修川的事,是觉着我跟如今的你没什么好说的,我指责你一通,说不得还会惹来你更多报复。但今日既在此觌面,那不如把话说开。我希望你到此为止,好自为之。”
    沈惟钦见陆听溪面色很是不好看,道:“陆修业是姑娘的亲哥哥,就冲着这一条,我就不会把他如何。姑娘为何会有这层担忧?”
    “那就请你记住我前头的话,”陆听溪道,“我对你有恩,陆家旁人可能待你不善,也算是恩怨相抵,所以我希望你能放下仇怨——我要说的大致便是这些,我今次会过来,也是想与你说这些。”
    沈惟钦道:“关于第二条,我有话要说——姑娘确定姑娘当真明白自己的心意?”
    陆听溪最怕他在这等事上跟她辩,她最不会捋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爱索,虽则心里还是一团乱麻,但嘴上却是索性道:“你怎知我不明白?你又不是我,凭甚妄自揣测。”
    沈惟钦的视线在她身上绕了几圈,不疾不徐道:“姑娘当真不要我帮忙?”
    “如若你纯粹是想帮忙的话,那自是欢迎之至的。”陆听溪淡声道。
    沈惟钦端凝她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辞色莫测,出声道:“那我先回了,姑娘自便。”言讫,作辞而去。
    陆听溪回府后,唤来杨顺,细问了谢思言此行详情,沉吟半日,让他留意着谢思言那边的消息,一旦有什么动静,就及时知会她。
    晚夕寝息时,她挨着枕头不多时就入眠了。
    她又做了个梦。梦境纷纷,醒来后却异常清晰。她梦见谢思言抵达保定府后,当地属官拉拢不成,意图构陷,被谢思言识破,一府大小属官皆被革职查办。
    并非噩梦,但她醒来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若沈惟钦没来找她,她兴许不会觉着有什么,可听了沈惟钦那番话后,她总担心出什么变数。思来想去,踟蹰到五更天,她决定往保定府去一趟。若是梦境属实,那她就能助谢思言早些办成差事,若出现偏差,她也能依据现有所知襄助他。
    翌日一早,她就去找了老太太,表示想回趟娘家,寻了个由头,将归宁的期限预估为一月半左右。老太太倒没拦她,只让她代她向亲家问个好。
    陆听溪打整了行装,回陆家打了个照面,就跟祖父知会了声,让他们帮她遮掩。祖父听闻她要去保定府寻谢思言,起先不允,后头被她缠磨得没法,勉强应下,又问明了她所携护卫数,沉声道:“你到了地方后,头一件要做的就是先找到世子,听世子安排。也最好不要让旁人知晓你到保定之事。总之,万事小心。”
    陆听溪连连点头,又道:“若是国公府那头来人问起,还望祖父帮忙周旋。我也是无法,我若跟太夫人说我是要去保定找世子,她必是不允的。”
    她见祖父盯她覃思,问他何事,就听祖父道:“你的当务之急是诞下魏国公府曾孙辈的嫡长,去岁因着宁王之乱,世子离家几月,再扣除世子出外办差的时候,你们婚后前前后后处在一起的时候怕也只有大半年,但魏国公也不知会不会顾及这一条。此前魏国公说的那个一年之限实则已到了,等世子这趟回来,大抵就要说道这桩事。”
    “你这趟去保定,多跟世子处处也是好的。”陆老太爷话里藏话。
    陆听溪耳根蓦地红了,支支吾吾应声。
    正是春夏之交,无寒无暑,倒算宜人。保定府跟顺天府接壤,与京师相去不算远,陆听溪日夜兼程,终于五日后到了保定府地界。
    依着上回去地安门凑热闹时的男装模样,陆听溪做了一番改扮。不过鉴于那回接连被两个熟人认了出来,她将露出的皮肤都涂成黑黄,对镜一照,丑得自己都认不出,终于满意。
    ……
    保定府治所位于清苑县,谢思言恰好在此置办了一处别院,名唤松籁苑。抵达之后,就没有另去旁处,径直在此下榻。
    白日间与知府衙门里的几个属官集议几回,大致草拟了个章程出来,天将暝色时方回松籁苑。
    松籁苑之名取其周遭澔澔松海,因远避喧嚷闹市,故格外幽阒,是个养性修身的上佳居所。只是谢思言此刻并没这等好兴致。
    他想尽快了结此间事宜,用了晚膳,又转去书房翻看文牍。才坐了片刻,保定府知府耿泰就领着衙署里几个同知跟通判上门来了。
    一番趋奉后,耿泰终于转到了来意上,只是言辞委婉,谢思言起先没留神,后头才听出来,这是要请他去风月场里找乐子。
    他搁了案牍:“诸位莫非不知官吏不可狎妓?”
    这是立国之初太祖定下的规矩,士子、官吏但凡宿娼狎妓者,受杖八十,永不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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