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当时大家都懂事了,再如何阶级不同、沟通不了,表面朋友还是可以维持一下的。
    也许后来是小春燕气不过我当年在景弦手下太过窝囊,先与他动手交恶。我此时如是想着,觉得逻辑全通。
    景弦凝视着我,却对小春燕说道,“例行督察。”
    “督察?”小春燕笑出了滑天下之大稽之感,“却不该归你这个太常寺少卿来管罢?”
    我隐约反应过来,像是淳府这样的家族,虽抽身皇城,但在梁朝也当属于勋贵势力。为防止异心异动难以掌控,朝廷每隔一定的时日便会派遣官兵督察半月。
    可是,景弦上回与我说,他身为太常寺少卿的职责主要是弹弹琴、编编曲。和督察有什么关系?
    景弦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袖口,神色冷淡地回道,“我有必要与你解释吗?总之,官兵我带来了,此刻起,你府中上下理应欣然接受被监视督察半月,否则,便是抗旨不尊。”
    这个噩耗来得太突然,我尚未替淳府上下一众消化干净,又听景弦补充道,“至于花官,我想,三爷应当不忍心她跟着淳府一同被监视罢。”
    倘若我没有猜错,景弦这一句的意思实打实地是要接我走。
    我回头望向小春燕,他正盯着景弦,眸中露出了我许久不曾见的嗜血锋芒。
    这种眼神,他生掰断咬我那只恶犬的腿时我见过一次,我离开云安前的那一晚见过一次,其他时候便不曾见过。
    向来很了解小春燕的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他被发狠的前兆。
    我生怕小春燕当真被激怒,赶忙对景弦表态,“我愿意留下,和小春燕一起被监视。”
    究竟是不是我看错,我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景弦的双眸颤了几颤。以及他握紧的右手,究竟是一早便握紧了,还是方才为我而握紧?
    反正,对于我的答案,他没有给予答复。倒像是只等着小春燕答复。
    小春燕深吸了一口气,随意一勾手指,拂开我额前被冷风吹乱的一缕青丝,而后伸手将下人递上来的手炉放在了我的掌心,勾唇笑道,“你愿意,我却不舍得你被监视。跟他走罢,我会来接你。”
    话锋一转,他又对景弦浅笑道,“我倒是小看你了。我就说,以你当年处决你师父时的凌厉来看,区区太常寺,怎会容得下你这尊佛。这笔账,我会同你算回来。”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被景弦紧握住手离开的时候还有些不明所以,冷风吹得我脑仁儿疼,我索性不再去想来龙去脉,钻进来时的那辆马车。
    倚着车壁,我依旧只敢看窗外的风景,不敢看景弦。
    他与我搭话,“饿了吗?”
    我转过头望向他,不禁咽了口唾沫,轻点了下头。
    他挽起唇角对我笑,与方才在淳府面前判若两人。
    料想我此时问他一些正经事,他应当不会对我太凶。我抿了抿唇,望着他问道,“……督察的话,小春燕会有麻烦吗?”
    他垂眸看见我的衣角微皱,抬手想为我捋平,我下意识缩动身子,没让他碰着,随即自己迅速伸手捋平了。
    我看见他的手略僵硬地滞住片刻,才又放回去,抬眸对我道,“不会。他若无愧朝廷,便只是走个过场。”
    “那被监视的话,会很不方便吗?”我又追问。并非我好奇,只是方才景弦带着一众官兵来势汹汹的模样,让我放心不下向来野天野地没准招惹不少祸患的小春燕。
    他点头道,“嗯。不过,你不必担忧,他已应付多次。”
    我稍微放心了些,思忖片刻后决定,“那我过两日来看他。”
    “恐怕不行。”这一回景弦倒是回答得很干脆,“督察期间,所有接近淳府的人都会被扣留,搜身严查。”
    我蹙起眉,“可是,方才小春燕与我说好了会来接我。难道他说的是半月后?”
    “你若是想要住在淳府,待半月搜查结束,我便将你送回去。”他虽答应得十分干脆,但我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了“没可能”三个字。
    我没可能再被送过来住。他这话说来很敷衍我。然而我竟厚颜无耻地觉得一颗心甜得疾跳。
    我捏着手指,别过眼看向窗外。
    “再过两月是我的生辰。”
    我记得,不可能会忘。因为自我十四岁知道他的生辰起,每年我都会为他祈福,每年都会为他挑选寿礼,不论在不在他的身边。
    “你不是……不喜欢过生辰吗?”我迟疑了片刻,仍是嗫嚅问出口。
    他桌案上至今放着的那本书,正是我在他生辰之时送给他的。彼时他说不喜欢过生辰,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再为他费心备礼。
    “如今我喜欢了。”他凝视着我,声音有些喑哑,像刻意压低过的,“你……还会送我寿礼吗?”
    明人不说暗话,他如今身份不同了,我却身无分文,倒是想送,只是买不起什么他能瞧得上眼的。
    不似在柳州的时候,与他隔着千山万水,又不会当面真的送他。因此编个蚱蜢、抄本经书都是我自己的心意。如今不同了,我想他也瞧不起我送的那些东西,我还是不要再丢人现眼了罢。
    我摇头,“不了罢。我瞧你什么也不缺啊。”
    他凝视着我,欲言又止。像一条忽然溺水的鱼。
    我无法揣测他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看见他端起案几上的茶杯,抿了口茶水,才能与我继续交流,“我想吃长寿面。你给我做一碗好不好?”
    “不瞒你说,我这些年厨艺仍是没什么长进。倘若又把握不好盐的分量……”我想起他寿辰那晚,我煮的长寿面因放多了盐而被他嫌弃,最后只能自己默默吃掉,忽觉嗓子有些涩。
    抬眸见他仍以询问的目光凝视着我,我皱起眉回他,“我也不想再吃那样难吃的面了。你让后厨的……”
    “我吃。”他果断回我,直接制止了我将“厨娘”两个字说出口,“你煮便是,煮成什么样我都吃。”
    我觉得八成不可信。毕竟当年在我煮之前,小春燕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可在尝了一口之后,他便一心教唆我赶紧倒掉。
    我倒也不是怪他,毕竟,那是真的很难吃。若不是谁说长寿面不吃完便不能让被祝福的人长寿,我也是不会傻到吃得干干净净的。
    “你让后厨的厨娘给你煮,稳妥一些。”我执意将方才未尽的话讲完。忽觉有些过分,他不过是想吃一碗故人做的面罢了。
    背井离乡在朝堂混迹这么些年,他大概很想念家乡的味道。
    于是,我又补了一句,“若是有需要,我可以帮忙打下手。”
    他的神情并没有因为我补的这一句有任何变化。我看见他的喉结微滑动,紧接着,他又抿了口茶,回了我一字,“好。”
    随后,我与他共渡沉默,相对无言。
    多年以前我也曾遥想过,会不会有朝一日与他无话可说。那时我喜欢他喜欢得已私自定下他的余生,不允许自己与他无话。
    现在想来甚是可笑,他的余生,我这样的怎配得上。他值得最好的。
    马车行驶不久,车夫刹缰,禀道,“大人,醉香楼到了。”
    我微一愣,转头看向景弦,他也正凝视着我。不为别的,醉香楼,正是当年我为换十两银子给他捧场,生生与别人吃到吐的那家酒楼。
    他先下的马车,转过身伸手接我。我却不敢搭他的手,只扶着门自己走下来。
    他的手在半空中微滞,随即僵硬地放下。
    我实在无意让他尴尬,“我……”
    “如今我在你的心目中……已经不重要了是吗?”
    他垂着眸,声音轻哑,像溺在海里,浮在半空,统统是脱身不得的地方。
    听得我心尖一颤。
    第25章 花官,你还喜欢我
    如今你在我的心目中,却还如当年一样。
    当年我能为你做的,而今也依然想为你做。可我心中似是有一把野火,已将我的热血燎烧得干干净净。我只是没了当年一往无前的一腔孤勇罢。
    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就吃不得孤独的苦了。
    每每想起那些年里自己厮守着自己一个人的情意,与寒冷、与悲怆、与凄惨无望,我就不愿意再去付出那许多。
    那些年的夜真的很冷。
    云安的风雪来得早,去得晚。春寒料峭,我就坐在解语楼后门处,眼巴巴瞧着对面小馆里的人手里端着的热腾腾的汤面。那一年我十四岁,仍然很没有出息地在云安街头流浪。
    经过我整整四年的不懈努力,如今整个解语楼都知道我与景弦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了,我努力得让他不仅没能喜欢上我,而且成了解语楼的笑柄。我亦如是。
    小春燕安慰我说,同样是嘲笑,但我作为小乞丐跟景弦作为乐师比起来,大概还是景弦这个被喜欢上的人更惨一点。
    我心里希望他闭上他那张嘴。概因他这么安慰之后我心里更难过了。
    倘若我有出息一些,穿得光鲜亮丽一些,就不会让景弦觉得丢脸。可我偏生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乞丐。
    我很想为景弦做些什么有用的事情。
    这么四年我也看得出来,上天还是很愿意帮我的,只是我每次总因为欠缺些技能而抓不住机会。
    幸好这回我早有准备。前日我无意从解语楼的老鸨那里得知景弦将在后日请半天的假,去后山祭拜他的父母。因为那日是他的生辰。
    小春燕说了,要投其所好。景弦想要考取功名,我若赠他一本书,就叫做投其所好。我实心眼地觉得,他肯定会收下。
    解语楼的老鸨听说了我的想法后很支持我,愿意让我这般容貌气质统统没有的人去当几日舞姬陪酒,挣些银子去书斋为景弦备好寿礼。
    吃过上回的亏,我也长了心眼子,问过老鸨我能挣得的银钱。她开出二十两的价钱,我想都没想,很没有骨气地跪下来给她磕了个响头。
    老鸨同我商量好,让我今日戌时来解语楼后门,她会找人接应,领我避开熟人去更衣。
    彼时我看她实在是个好人,已欣然将她列入了我和景弦大婚的请客名单之中。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小春燕,只和他说明自己找了一份可靠的短工,不日便能赚上许多。
    此时我坐在后门,一腔热血翻涌着,捏紧手臂,仿佛已经看见二十两银子在冲我招手。随后我眼前一黑,被扔上了贼房。
    我心惶惶,睁眼看见老鸨后才松了口气。她笑盈盈地,递给我一张淡黄色的纸契,“这是契约,你拿手按下你的掌印,便成了。”
    倘若我那时有文化一点,还能学话本子里的矜贵小姐从头到尾将契约看一遍,逐字逐句斟酌出个差错。可惜通篇看完,我能认出的字不出两手。
    唯独“二十两”三个字,我认得明明白白。老鸨笑得那般和蔼,想必是被我这四年的赤诚打动,应当不会害我。
    我伸出我脏兮兮的手掌,淌过红泥,在黄页右角处印下。
    老鸨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进入的狼窝的兔崽。我心底隐约觉得发慌,不等我有任何疑问,便被带去换了一身舞姬的衣裙。
    我发誓,活了十四年,我头一回洗得这样细致干净,穿上这样光鲜的衣裳。我已顾不得去想老鸨究竟是不是不怀好意。我很感谢她。
    但我不会跳舞。如她们一般扭着纤细的腰肢更是不会。她们替我出了个主意,便是只消得坐在客人身旁,陪他们喝酒。
    这个主意还可以,我能接受,虽然我不会喝酒,但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喝是我力所能及的。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不是客人喝,而是我喂客人喝;不是看他们喝,而是他们劝我喝。
    我解释我的敏敏姐姐叮嘱过我,姑娘家不能喝酒,他们便笑得十分敞亮。
    许是我一本正经的模样在这解语楼中难得一见,他们对我倒是有几分耐心,可我执意不喝终是惹恼了他们。
    有人掐着我的腰肢,将我压在桌上,另有一人揪住我的头发逼我仰头,他们将那浓烈的酒灌入我的口中,看我被呛出眼泪便笑得甚是猖狂。
    我望着他们放肆的笑容,心底发憷,浑身都颤抖起来。许愿花神娘娘让我赶快离开,再也不要来做这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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