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景睿跪着的双膝往前移动了些,头发凌乱不堪,双目通红欲血,声音嘶哑:“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景麒他一意孤行的结果,二哥我也是被逼无奈,被逼无奈啊。”
    梁孺听见“二哥”这个词,眉头微动。
    景睿以为梁孺动了情念,立刻更加声泪俱下,跪地膝行,一把抱住梁孺的腿:“二哥如今痛心疾首,悔不当初。若是弟弟能给二哥一个机会,日后鞍前马后,都为弟弟马首是瞻,我景睿王的一切都是日后弟弟的。”
    “哦?这么大方?舍得吗?”
    景睿如小鸡叨米一样点头:“舍得,舍得。”
    “可是我却嫌脏。”
    景睿王惊愕地抬起头来看着梁孺冷漠倨傲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他想象中能够得到的同情与怜悯,也没有对于他王位势力的半分觊觎。此刻的梁孺就好像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冷眼旁观他和景麒王一起导演的这场闹剧。某种程度上,景睿王觉得,梁孺好像把他看做是一个笑话。
    这一切与他们之前得到的消息截然不同。他和景麒王早就打听了解过,梁孺在不管是在梁岗村还是在眉山镇都向来是宅心仁厚,这才以至于被梁家兄弟出卖从了刹武军。
    若不是早就拿捏住梁孺心慈手软的个性,他和景麒也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撕破脸对他痛下杀手。
    可谁能想到,他们数万大军在鹰潭军面前败得溃不成军。一直以为梁孺能够统帅鹰潭军,一半是捡了上任将军恰好沙场殉国的便宜,更多是因为姹慕郡主的爱慕,才对他有意提携。可未曾料到,这个素昧谋面的弟弟沙场手段竟是如此老辣,布局缜密,行事果决,杀得他和景麒措手不及。
    幸亏他早识风向,弃暗投明。本想着这时候及时投靠梁孺,依照这个弟弟的心性,肯定会饶过他的“一时糊涂”……
    可此时此刻,梁孺的表情让他害怕。
    原本得知景睿王降服求见消息的时候,梁孺便觉得可笑,对景睿王的来意也早就猜知一二。召见他只是想见见这个素昧谋面却一心想要治他于死地的兄弟,还有他还想看看这个景睿王如何在他面前上演一场痛彻心扉大彻大悟的好戏。
    可当那景睿王一口一个弟弟地叫,还称自己为二哥的时候,梁孺实实在在感到恶心。原本还有放他一马的心也立刻收了回来,直感到眼前跪着的这个人是多么得该死。
    在梁府,那梁斌不也是一口一个为兄也没有办法,为兄也是逼于无奈,最后却背地里面做足了功夫,诱骗他签署了天军的状子还不够,更是把他逼到了从军刹武的地步。
    可知道当日他离开宋贵贵时有多么不舍,原怀着一个月后回家娶她的希望上路,可到了雁荡,才发现真相让他难以接受。
    那一瞬间,他真正感觉到到什么叫恨。十八年了,在梁府怎么孤单,怎么被两个哥哥争纷排挤都无所谓。却没想到,他步步退让,他们却变本加厉,甚至于就这么想叫他死。
    可是他回不去家去手刃梁斌,更回不去眉山告诉宋贵贵一声。他在雁荡被人打得像猪头一样,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吃糠咽菜的时候,梁斌和梁冀却在作威作福。
    他记得,在雁荡边军看见梁斌跟着王师爷与边军统帅会面交易的情景。那一天他顶撞了统帅受了罚,被人抽足了鞭子又剥去棉衣吊在校场口示威。正月天寒地冻,他冻得连鞭打都感觉不到疼,除了麻木就是僵硬,凭着想着宋贵贵煎熬过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可就是那天,他肿胀的眼睛却清楚地看见梁斌和王师爷一同向他走过来。
    那个时候,他看到梁斌甚至想叫一声大哥。
    可接下来,梁斌没有给他松绑,没有给他披上一件棉衣,梁斌只是对他笑了笑,然后在身后浸泡着长鞭的水缸里舀了满满的水从他头上浇了下去……
    那一天,梁孺记得自己十八年来第一次没骨气地像狗一样地哭了。
    后来,好不容易满一个月,新军有两天休沐时间供他们打点好一切后就正式入伍。他早早地就来到淞御街,宋贵贵等了他多久,他就看了宋贵贵多久。边看他边哭,一辈子的眼泪那日里面都流干净了。
    他万没有想到那夜他蒙面黑衣,宋贵贵还能认出来他。差一点他就忍不住了,差一点梁孺觉得他就要承认了。可是他咬着牙忍住,把一腔怒火撒在冯二狗身上,恨不得把他打成肉块。
    他不敢承认,才一个月在雁荡山他就活得不成人样,二十年的刹武军像一块山一样压在他心上,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
    他不能跟宋贵贵说清楚,因为他既不能带她走,更不能给她任何依靠。他甚至连话都不能说,因为那天他的嗓子完全是哑的。痛时的呼喊加上冬日的严寒侵体,早几日已经让他失声。还有他头上,脸上的伤,他不敢让宋贵贵看见。
    宋贵贵已经无依无靠,这么可怜了,不能再吓着她。
    从雁荡那天收拾包袱走的时候,梁孺心里对宋贵贵说过永别。他想,恐怕一辈子是不能在一起了。
    从军刹武,他挨过的军棍受过的刀伤剑伤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伤得最重的那一次,他从悬崖上坠马,脊椎,肋骨和腿骨全断,头破血流,姹慕郡主对他日夜照顾。朦朦胧胧中他始终觉得照顾他的人是宋贵贵,心满意足地拉着“宋贵贵”的手熬过一次次换药接骨的疼痛,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她不是宋贵贵。
    那一天,梁孺的伤好了,心却死了。他不知道这样痛苦存活的意义是什么,没有家人,没有希望的人生还为什么要继续下去。可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姹慕喊他哥哥,告诉他一个无比荒诞的人生笑话。可怕的是,那个糟糕的人生也是他的,曾经他的人生。尽管他已经遗忘。
    姹慕郡主为他解开银针封印,往事一一浮现。为什么他一直做关于那陌生女人的噩梦,为什么他对栗先生鬼谷仙传人的身份会觉得似曾相识,一切谜团全都解开。
    可他却觉得心里好累。为什么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他的人生都始终被人背叛,算计,到底有多少人想让他死。
    他就那么该死吗?
    他柔弱温柔的母妃就这么该死吗?
    宋贵贵的生母,那么勇敢地拼死护主,也是那么该死吗?
    从那一天起,梁孺便觉得以前的梁孺也该死了,留下的只能是景渊王赵轩。想要活下去,想要跟宋贵贵重新在一起,只能复位。
    而眼前的这个人,跪在地上爬得像蝼蚁一样恶心的男人,以为凭他三言两语,几滴眼泪就能祈求到他的原谅,征求到他日后的庇护吗?
    那他挨过的那么多拳头算什么,他偷偷活着血水掉过的那么多泪又算什么。
    人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你走吧,就当今天没有来过这里。”
    梁孺轻轻一踢,便把景睿王甩了开。
    景睿王不可置信地看着梁孺,怎么会,他怎么会这么阴狠绝情。不,梁孺这个时候怎么能抛弃他!
    “不,不,你你不能就这么抛弃我。现在景麒肯定早就知道我背叛他了,大家都知道我来投靠你了,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你把我扔出去,我还怎么有活路。你鹰潭军的人不会放过我,景麒王也不会放过我了。就算,就算你们都饶过我,圣上那边若知道我绞杀亲弟,我,我也没有活路……”
    “呦,你脑筋挺清楚的么,利害关系都想到了,还一样都没错。不错,听起来你的确如此,没有活路了。”
    “那……那……那那你不救我吗?”
    梁孺开始大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救你。”
    说罢,梁孺又下令道:“把景睿王扔出去吧,看着恶心。”
    当景睿王一路哀嚎被人拖出去以后,姹慕郡主道:“虽然他是咎由自取,可我原本以为你会收留他的。”
    “那我现在是让你失望了?”
    姹慕摇摇头:“你留不留他,都随你。怎么处置他,你都没有错,我只是有点意外而已。”
    “你意外什么?”
    “现在的你和我们刚认识时候的你,好像不怎么一样了。”
    梁孺神色依旧平淡自若,他抬头看了看外面,天气已经渐透寒意。
    “可我喜欢现在的自己,生杀大权在我手里,还可以保护身边的人。”
    姹慕郡主意味深长地看着梁孺,却笑了笑:“哥哥,别太为难自己。她想要的和你想要的其实都不多。”
    “是吗?”梁孺苦笑了下:“可惜所求不多的人,往往均难以如愿。”
    “哥哥……”
    “好了,还有一个要敌未除,还不到讨论这些的时候。”
    “景麒王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跟他单独了结。此人心狠手辣,不会像景睿王那么没胆量轻易服输。可说到底他也是王氏一族,我不想他死在别人手上。”
    “就在这折离峡谷吗?”
    “就在这折离峡谷,我等他来。”
    ☆、第53章 结局前篇
    折离峡谷。
    长戟。
    血。
    床铺上的人昏睡不醒,脸蛋和唇色都丝毫没有血色。
    躺着的人正是宋贵贵。
    梁孺坐在她的身侧, 脸色憔悴, 身上的锦袍也皱巴巴的。此时此刻,他们早不是身在风餐露宿的军营而是京城王爷府中的僻霞苑。
    折离峡谷, 毫无疑问景麒王惨败。然而,梁孺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场仗胜利得代价如此惨重。
    回想三个月前, 景麒王明明已经毫无退路, 梁孺也并不想逼他致死,只让他交出权位, 兵权,并在圣上面前澄清当年他母妃犯下的一切罪行。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 景麒王竟是挟持了梁老太太和梁家兄弟。
    历经这么多,梁孺本以为他能够放下一切, 杀伐狠绝。可惜他高估了自己, 当景麒王举剑对准梁冀的头颅之时,他还是不忍心。
    可就是因为这一个不忍心,景麒王的计划得逞。当他救下梁冀的时候, 却深深地被他刺入肺腑一刀。
    拔刀而出, 血染战袍, 梁冀的脸上喷满了他的血。可这个时候,他清楚地看见, 那个他千担心万挂念的祖奶奶误以为受伤之人是梁冀的时候,看向他那充满埋怨的眼神。
    对呵,梁冀, 那才是她的亲孙儿。
    他,梁孺,到底从来是什么都不算。
    一瞬间的恍惚,景麒王垂死挣扎,捡起地上的长戟对着他背上刺过来。
    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娇软的身子已经扑了过来。
    那人的身子在他面前晃动得厉害,长发散落,露出一张倾城的脸,只是白得毫无血色。
    疼痛感让宋贵贵的唇齿哆嗦,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可从她颤抖的口型中,梁孺听出来她说的是:“还好,赶上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景渊王复位成了京城最炽手可热的话题。大景帝国得归如此英勇良将,边疆战事告急,正是圣上缺乏人手的时候。梁孺的复位无异于是上天赐予大景帝国的福分。
    景渊王府门庭若市,日日拜访求见者无数,但这个景渊王却闭门谢客,也从不出府。新位刚复,这个王爷不忙着四下结交,巩固禅堂势力,相反却足不出户,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外人的猜测越来越多,对这位王爷的好奇心也越来越重。一连三月鹰潭军忠武将军景渊王宛若战神般的故事被市街小巷传颂不止,热度不减。
    然而梁孺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的眼里耳里现在只能看得到一个人,只能听得下一个人,旁的一切事与非都跟他没有关系。
    “恭喜王爷,王妃已经脱离危险,大概明日就会醒来。”
    数不清已经是多少次太医会诊,梁孺终于听到了这句日夜盼望的话。
    笑也笑不出来,梁孺只是想哭。轻摆了摆手,太医告礼退下。
    看着床榻上宋贵贵数月来日渐憔悴的面容,梁孺一阵阵心中发酸。到底还是连累了她。
    一阵头晕,梁孺忍不住低声闷咳几声,身子有些晃荡,一双丹蔻艳手扶了上来,正是一直候在旁边的姹慕郡主。
    此刻她脱了戎装,换上了郡主罗衫裙,分外妖娆。
    “既然王妃已经脱离危险了,府上有这么多人照料着呢,你也去歇歇吧。”
    缓过了一阵头晕目眩,感觉好些了。只是咳嗽不止,又咳了一会儿,梁孺摇了摇头:“不回去,想她醒来就能看得到我。”
    “可你自己也得打紧些照看着了,梁冀那一刀插在你心口下三分,直伤了你的肺腑。这些日子你倒好,直守着这个屋子不出去,熬个三五日才睡那么一次,小心你这咳嗽的毛病往后一直跟上你。”
    “知道了,知道了。哪里能这么严重,我身体好着呢。”
    姹慕没好气地:“算我白废话了,得了,我可不管你了,瞧瞧你现在这个破身体,等贵贵醒过来,铁定逃不过她一顿好骂。”
    “还有,你几日没洗澡了。在军营里面都没看见你这么脏过,仔细贵贵醒过来也被你身上那味给熏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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