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恪之喝了一声。
    老板娘还是在叫。
    冯恪之摸出身上带着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人。
    “给我去拿衣服,女人穿的!”
    老板娘大惊失色,倏然闭口,看了眼后同样也浑身湿漉漉,却面带不安的孟兰亭,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
    “太太你等等!你叫他千万别开枪!我马上给你拿!”
    老板娘急忙打开衣柜的门,胡乱搬出衣服,堆在床上。
    “快换上!”
    冯恪之叮嘱了孟兰亭一声,自己退了出来,靠在门口等着。
    “……小姐你看起来斯斯文文,他……是你男人?”
    老板娘心有余悸,瞥了眼门口,低低地问了一句。
    孟兰亭向老板娘道了声歉,让她别怕,脱下身上的湿衣服和她交换,换了一身蓝布棉袄。
    棉袄稍微有点大,不是很合身,但应该是老板娘女儿的,还是能穿,又换了双布鞋,擦了擦头发,走了出来。
    冯恪之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跨出了门槛,站回在了屋檐下。
    “你不换吗?”孟兰亭低低地问他。
    “我不冷。”
    他转过头,眺望着港口的方向,凝神了片刻。
    那个方向,原本已经停止的枪炮之声,又开始密集了起来。
    飞机的轰鸣之声,持续不断。
    他的眉头微锁,转回脸。
    “再不尽快走,水域恐怕会被日本舰队全线封锁。港督不肯轻易投降,但这么点英国人,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九龙应该很快就会丢的。我的人在香港岛,现在渡口又不通……”
    他沉吟了下。
    “本来可以找台发报机,试着再和他们取得联系。但普通的波段,恐怕被会监测到,反而更加危险。方武官又……”
    他停了下来。
    “但愿他能平安无事……”
    沉船的一幕,此刻想起,还是心有余悸。
    孟兰亭想起方武官这一路对自己的照应,甚至就连钟小姐,心里也是有点难过。
    “他给过我密码本的,就是怕万一和我分开了,我联系不到你们。本子还在我这里,要是有发报机,我可以帮你和他们联系。”
    孟兰亭摸出那本贴身收藏,刚放进兜里的湿漉漉的小本子。
    冯恪之神色微微一松,立刻点头:“这样就好。我这就去找发报机!”
    ……
    九龙要塞的方向,枪炮隆隆,天上不时有轰炸机飞过,拣着地上的目标,投下一排排的炸弹。
    爆炸的声音此起彼伏,发电厂的方向已经燃起明火,空中浓烟滚滚,很多地方陆续断电。
    街道上到处都是无头苍蝇般四下奔逃的民众,也有人躲在家里,紧闭门扉,心惊胆战地藏在角落里,期盼着炸弹不要落到自己家的屋顶之上。
    一早还熙熙攘攘的街道,现在已经面目全非,
    冯恪之带着孟兰亭,穿过街道,和路人逆行着去往电话局,想查看是否还有可用的发报机时,掠来一架低飞的轰炸机,沿着街道连着投了数枚炸弹,飞机过后,火光里又是一片废墟。
    因为靠近了战斗中心,这一带,几乎已经看不到民众的身影了。
    对面河边的一座石拱桥上,突然出现了一队日本工兵的身影,正往这个方向列队开来。
    冯恪之停住脚步,拽着孟兰亭,迅速地闪进了侧旁篾匠铺门前靠墙角卷竖起来的一卷篾席之后,朝她做了噤声的动作。
    篾席和墙角之间的空间狭窄,孟兰亭背靠着墙角,和他面对面地立着,两人几乎胸腹相贴。即便身上穿着棉袄,孟兰亭也能清楚地觉到来自他的潮湿又发热的体肤温度。
    一种属于旧日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仿佛被唤醒。鼻息里,充盈了属于他的气息。
    一瞬间,她几乎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耳畔听到那阵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下又清醒了过来,定住神,屏住呼吸,贴在墙角里,一动不动。
    那阵脚步声,终于远去。
    孟兰亭慢慢呼出一口气,正要站直身子,忽然耳畔一热,他低头,唇附着自己的耳,低低地说:“我的枪过水了,强用可能会炸膛。有个日本兵落在后面,我弄把枪。你不要动,更不要看。”
    他抬手,把孟兰亭的头轻轻端向里侧,自己随即走了出去。
    孟兰亭又紧张,又好奇,忍不住扭回脸,透过篾席卷和墙壁之间的一道缝隙,看了出去。
    一个日本工兵停下来站在街边,背对着这个方向,正朝着临街人家的门槛撒尿。完了,拉着裤子转身,突然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双眼凝视着自己,大吃一惊,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前方走得还不是很远的同伴,一边端枪,一边张嘴想要呼叫之时,冯恪之一步上前,双手猛地扭住了那个日本工兵的脖颈,一个发力,喀嚓一声,对方的头歪到一侧,颈椎已被扭断,身体顿时软了下去。
    冯恪之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朝着还没死透的日本工兵的咽喉划了一刀,血溅处,气绝倒地。
    冯恪之将人迅速拖到桥边,取了手,枪,检查了下子弹,随即将尸体踹下河道,收起枪和匕首,朝着孟兰亭疾步走了回来。
    孟兰亭看得心砰砰直跳,见他回来了,急忙站直身体。
    冯恪之抓住了她的手,带着,继续朝电话局的方向走去。
    终于到达那里,果不出所料,电话局早已被炸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断墙残垣。
    既然到了,不进去看看,总是不甘心。
    大门完全倒塌,彻底堵死了进去的路。冯恪之踹开窗户,掏出一个能容人进出的洞,抱着孟兰亭进去,自己也钻了进来。
    原本的大厅里柱子倒塌,天花板连同楼板大片地陷落,砸在地上,下头露出好几条腿,全都一动不动,应该已经死了。
    冯恪之将孟兰亭护在身边,以提防头顶或是墙壁的二次塌陷。带着她绕过死者,查看位置,最后终于在墙角,找到了掉落在地的发报机。
    发报员还没死,身上压着一块塌下来的石板,倒在一旁的地上,听到声音,发出一阵微弱的呻吟求助之声。
    冯恪之将石板移开,解下对方的领带,替他扎住正在不停留血的大腿处的血管。
    孟兰亭小心地抱起发报机,摆好,吹去上头落着的泥灰,检查了下,见外壳有些碎裂了,试着开启,意外灯竟亮了。
    她立刻戴上耳机,用密码本语言,将冯恪之的指示发向对方。
    但很快就发现,机器还是坏了,功率变得极小。
    这样的稳定性,别说远在十数公里外的香港岛,就是附近几公里内,恐怕对方也是很难接收。
    孟兰亭试了好几次,无法发送出去,只好关掉,对看着自己的冯恪之说:“我估计是震荡线圈摔坏了。之前顺带学过简单的修理。附近应该有工具,我拆开看看。”
    冯恪之问发报员,在废墟里一阵翻找,最后终于在倒地的柜子里,找出了一个工具箱。
    孟兰亭拆开发报机,发现线圈果然裂了。
    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一台发报机,却又无法顺利发送消息。
    发不出去,被困在岌岌可危的九龙,就无法和香港岛的接应人取得联系。
    多留一天,就多一分风险。
    孟兰亭心里的沮丧,可想而知。
    “别急。实在不行的话,我帮你找个地方先躲起来,我去要塞。英国人肯定有发报机。”
    冯恪之立刻安慰她。
    听着远处要塞方向传来的枪炮隆隆之声,孟兰亭眉头微蹙,忽然想起一样东西,环顾四周,视线落到那只挂在墙上的还没掉下来的无线电广播,心里一动,急忙叫他把广播拿过来。
    “应该可以替代。我试试看。”
    她取出广播里的振荡器电路,拆下线圈,换到发报机里。
    一番忙碌,在折腾了将近一个下午之后,终于,顺利地将电文发了出去。
    等待了片刻之后,绿色的灯突然闪烁。
    孟兰亭急忙接收,抄下来,很快翻译完毕。
    他的人说,接到了他的指示。今晚十一点,按照之前为了防范意外而准备的备用计划,到九龙崎州的那个废弃码头来接。
    孟兰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电文递给了他。
    冯恪之看了一眼,抬头,注视着含笑望着自己的孟兰亭,慢慢地点了点头,朝她伸臂,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低低地说:“这里到码头不算近。我们这就出发。”
    第89章
    冯恪之在邮局的废墟里找了支电筒,以备晚间照明,带着孟兰亭离开时,身后传来呻吟之声。
    “……求求你们……救救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孟兰亭转头。
    奄奄一息的发报员挣扎着,向自己伸手求救。
    她不禁恻然。
    但这样的情况之下,又能做什么?
    冯恪之回头望了一眼,走了回来,托起对方,带了出去,放在了废墟旁的一块石板之后。
    “看到有人经过,你就呼救。看运气吧。”
    他说完,带着孟兰亭离开邮局,往九龙东的方向而去。
    启德机场已经彻底报废,轰炸机走了,现在集中在九龙西,加上通往崎洲方向的九龙东也不属于繁华地带,相对更安全些。孟兰亭上路的时候,看见许多人都往同个方向逃去,人人面带忧惧,步履匆匆。
    傍晚,两人到了西贡的将军澳一带。
    这里原本人烟稀少,道路两旁,只零星分布了些小渔村,但现在,路上却到处可见难逃而来的民众,还夹杂了些不知道从哪里战败逃到这里的英国士兵,个个狼狈万分。
    冯恪之停了下来,找了块干净的石头,让孟兰亭坐上去,递给她自己在路上弄过来的一点吃的东西,又帮她拧开水壶盖子,让她休息补充体力,自己站在一旁,眺望着还在前方的目的地的方向。
    孟兰亭喝了口水,随即放下水壶,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冯恪之回头。
    “你也饿了吧?你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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