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华琅假惺惺的问:“林崇不会不高兴吧?”
    “应该不会。”谢莹微微一笑,道:“不必管他。”
    谢华琅开心了,捏着小手帕,向堂姐摆手:“那天可要早点回来,仔细我等不及。”
    谢莹回首一笑,姿容曼妙,态如春风。
    谢莹走后,元娘与宪娘也来了。
    谢华琅闺中密友不少,但最为亲近的,还是这两人。
    宪娘也已经定了婚事,婚期便在中秋,元娘的婚事却是近在眼前,正月二十一日,只比谢华琅晚了七天。
    年岁渐长,她们都要嫁作人妇,这样相聚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几人都有些惆怅,吩咐人摆宴,痛饮一场,元娘与宪娘走时,人都醉醺醺的,谢华琅也一样。
    该送别的都送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谢华琅也就不再见外客,将自己闺中用惯的东西一件件收进箱奁里,届时再带进宫。
    她生于富贵,父母娇宠,用的衣衫器物都是顶好的,不多时便要换新的,旧有的其实也不曾坏。
    卢氏叫人将她儿时穿过的小衣裳与玩物送过去,亲自开了箱奁,一样样收拾起来,有些伤感的道:“衣衫可以给枝枝的女儿用,玩物儿女都可以,父母留下的东西有福气,会庇护小孩子的。”
    谢华琅一一应了。
    母女俩正说着话,便听外间有人回禀,说是隋家的女郎来了,想求见皇后。
    早先长安勋贵登门恭贺,隋家人也来了,淑嘉县主虽然已经过世,但两家人再见,仍旧有些尴尬,总算顾及情面,又有谢澜在中间维系,面子上还过得去。
    隋家会登门求见皇后的女郎,显然只能是幼时同谢华琅私交甚好的云娘了,卢氏也猜得出,站起身来,笑道:“人家来看你,便是一番心意,好好说几句吧,兴许以后就没机会了。”
    小辈们说话,她留在此处,未免会叫人尴尬,叮嘱几句,便先行离去。
    谢华琅想起云娘美丽的面庞,心中不禁有些感怀,轻叹口气,吩咐人请她进来。
    许久不见,云娘似乎仍旧是旧日模样,面如银盘,眼如杏子,天水碧色的裙踞伴随着她行走的动作摇曳,仿佛是天上的一团流云,分外娴雅。
    见了谢华琅,她微微一笑,屈膝行了个女儿礼,道:“枝枝,你不会嫌我来的冒昧吧?”
    “哪里的话,”谢华琅动容道:“你肯来,便是情分。”
    云娘自身后女婢手中接过一只紫檀盒,打开之后,里边儿是一支牡丹花形的金步摇,穗尾长长垂下,优雅而华贵,牡丹的花蕊上点缀的是红宝石,朱色与金色相映,更见天家富贵。
    她递过去,笑道:“算是我送你的成婚礼物。”
    “很好看,”谢华琅瞧的喜欢,捡起抚了抚那穗尾,由衷道:“多谢你。”
    女婢们送了茶来,二人便到桌案前落座,谢华琅早先正同母亲收拾箱奁,内室中不免有些乱,便先说了句“见谅”。
    成婚之前,家中自然是忙乱的,更别说是帝后大婚,嫁入宫中了,云娘能够体谅,含笑道了句“无妨”。
    她们有很多年没有如同现在这般对坐说话了,采青、采素也知道,怕自己留在此处,二人尴尬,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她们二人,云娘所带的女婢,自然也是一样。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交情,即便最初有些不自在,说了会儿话之后,也就好了。
    谢华琅正整理自己小时候用过的器物,云娘便同她一道,略翻了会儿,竟还找出一摞云娘描过的字帖来。
    二人都笑了起来,云娘拈起瞧了瞧,忍俊不禁:“我还记得这张字帖。那时候我们还小,想自己做一支毛笔,便去剪谢伯父那匹马的尾巴,后来把马尾巴给剪秃了,谢伯父便罚我们描红百张,那时候可是相当了不得的惩罚……”
    谢华琅回想起此事,也是含笑,又往下翻了翻,果然是自己描过的字帖,上边还歪歪扭扭的写着“枝枝”呢,再找一找,却是谢朗写的。
    他比自己还要大两岁,因为有叔父敦促,一笔字写的颇为端正,年少时便显露出几分风骨。
    “三哥嘴上坏,爱欺负人,但心是好的,”她摇头失笑,道:“那时候我们觉得一百张字帖太多,边写边哭,是他去求了阿爹,替我们将写不完的补上了。”
    云娘听得微怔,目光柔和起来,自她手中接过那份字帖,又轻轻道:“三哥只是看起来不太正经,人其实是很好的。”
    谢华琅听这话别有深意,不禁有些诧异:“嗯?”
    云娘被她看的面上一热,垂下头去,低声道:“若逢姐姐的生辰,我也会去看她,曾遇见过三哥几次。别人都说我姐姐病逝,是她自己看不开,与人无尤,身死之后,一座孤坟,便匆匆掩埋了。只有他还时常前去拜祭,我一直记得这份恩情……”
    寻常人去拜祭,往往都是在忌辰,生辰前去的,倒是很少。
    谢华琅心头一跳,想起谢朗与隋氏岁数相差不甚大,他又迟迟未曾娶妻,头脑中不禁冒出一个有些荒唐的猜测来:“三哥前去拜祭,拜祭先嫂嫂吗?”
    “枝枝,不是你想的那样。”
    “三哥与姐姐,其实有些渊源,那时候,两家还没有结亲。”
    云娘似乎看出了她心思,有些感伤的笑了笑,道:“三哥小时候病过一场,他的外祖母、刘家老夫人便专程去明觉寺求了一件宝衣,叫他穿在身上,趋避邪祟。
    只是小孩子太胡闹,不小心叫荆棘给刮破了,那宝衣太贵重,他不敢讲,躲在外边,不敢回府。
    姐姐精于针线,遇见之后,便替他缝补上了,半分痕迹都瞧不出来,又送他回谢家去。或许是因为这关系,日后再见了,他便不叫‘隋家姐姐’,而是如同我一般,也叫‘姐姐’,真是当成自己亲姐姐一般看待。”
    谢华琅静静听她说完,心里却冒出另一个念头来,面上却不显,只道:“我从前竟没有看出来。”
    “那时候还小呢,又有宝衣那一桩官司在,怎么好说出来?”
    云娘摇头失笑,道:“再后来,姐姐嫁入谢家,三哥也渐渐大了,需得避讳,更不会讲给别人听了。”
    谢华琅勉强一笑:“这样。”
    ……
    送走云娘之后,谢华琅便坐在桌案前出神,从前觉得看不明白的那些事情,暗地里思量过千百回,一直不得其门,到了这会儿,却有些呼之欲出了。
    郑后临死前告诉她,杀死淑嘉县主的人也在谢家,要么是她的兄长,要么是她的母亲。
    那时候谢华琅初次知晓此事,心中惊骇难言,不愿怀疑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现下回想,或许郑后的判断,一开始就是错的。
    不,准确的说,是对了一半。
    杀死淑嘉县主的人的确在谢家,只是并非母亲与长兄,而是三哥。
    猎场刺杀一事发生之后,将她从迷雾中点醒的,也是三哥。
    曾经她以为这是巧合,现在想想,却是未必。
    或许,三哥早就知道死而复生的淑嘉县主身份有异了,当初他所说的那些话,只是在不暴露自己知晓部分内情的前提下,对于局中人的善意提醒。
    他是怎么杀死淑嘉县主的?
    隔房的堂弟,同堂兄新娶的县主妻子,怎么能产生纠葛?
    谢华琅揉了揉脑袋,想了大半晌,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来。
    ……
    谢兰汀与谢琛出生四个月了,模样也长开了,面颊白嫩,眼珠灵活,都生的极为漂亮,只是前者更像生母淑嘉县主,后者却更像父亲谢允。
    谢华琅逗弄了小小的清河县主许久,见她打个哈欠,便交与乳母,叫抱出去睡一会儿,又去同谢琛玩闹。
    较之文静的小县主,谢琛便要活泼许多,莲藕似的小手一个劲儿的摆动,着实招人喜欢。
    谢华琅哄着他玩儿了一会儿,这才向侍立于一侧的柳氏道:“你也来抱抱二郎吧。”
    柳氏生产之后,仍旧婀娜动人,面色娇艳如同三月里一枝难掩春光的红杏。
    听谢华琅这样讲,她有些受宠若惊,上前几步,小心翼翼的将儿子接过,目光慈爱的瞧着他。
    谢华琅饮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摆摆手,示意其余人退下,见柳氏难掩舐犊情深的模样,微微一笑,忽然道:“你是怎么杀死淑嘉县主的?”
    她问的太过突然,柳氏猝不及防,目光中闪过一抹骇色,手臂一颤,险些将孩子摔到。
    谢琛似乎被惊到了,小鼻子抽了抽,有些委屈的模样,咧嘴大哭起来。
    柳氏身为妾室,是不能抚养自己的儿子的,每次能同谢琛亲近一会儿,都觉得那是恩赐,然而现下孩子哭得眼泪儿直流,她却有些恍神,怔了一会儿,才大梦初醒似的,柔声哄怀中孩子。
    她毕竟没有亲自照看,谢琛哭得凶,一时之间竟哄不住,谢华琅便拍拍手,唤了外间乳母来,吩咐带下去,好生照看了。
    门扉闭合,内室之中便只留了谢华琅与柳氏二人,她面沉如水,淡淡道:“我既然问你,必然是有把握的,事情早就已经了结,我不想声张,只是求个明白。”
    淑嘉县主已经死了,死去的不仅仅她,还是曾经临朝称制的郑后,无论她是怎么死的,都不可能再被翻出来了。
    再则,即便没有这一桩事,就谢华琅的情感而言,也不会再将此事闹大了。
    柳氏猝然跪地,面色几转,似是定了心,终于长舒口气,叩首道:“县主之死,的确是婢妾所为,若有惩处,婢妾都愿领受,只求娘娘慈悲,不要因此牵连二郎。”
    “为什么?”
    谢华琅早有猜测,对此并不奇怪,沉声道:“你是妾室,即便淑嘉县主死了,也不能扶正,她若不生子,你也别想生。算是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她?”
    柳氏嘴唇动了动,似是伤怀,泪珠儿忽然从那双妙目中滚了出来,她又一次叩首,痛声道:“先夫人于婢妾有恩,她含恨而死,婢妾焉能无动于衷?”
    谢华琅目光微动:“怎么说?”
    “娘娘容秉。”柳氏自觉失态,丝帕拭泪,徐徐道:“婢妾原是郑家豢养的家伎,没人当婢妾是个人。那时郎君还没有娶县主,老爷在朝中又不偏不倚,两家便有些不睦。那日郎君与夫人往郑家去行宴,郑五郎故意将郎君灌醉,见郎君不能再饮,便故意用高樽逼酒,说郎君不饮,便是嫌主家侍奉不周,要杀奉酒的家伎谢罪……”
    “后来,”许是触动情肠,她眼泪重又落下:“是夫人替郎君饮了,救了婢妾性命,郑家五郎见坏了事,恼羞成怒,便拿婢妾泄愤,叫带出去杖责,也是夫人相求,将婢妾带回了谢家,如此恩情,岂能不报?”
    哥哥们房中的事,妹妹当然不好过问,这种旧事,谢华琅从前也是不知道的,不过这并不会有任何妨碍,只是几年前的旧事,又不是几十年之前,只要有心,便能打探的出。
    谢华琅瞧她一眼,不动声色道:“既然先嫂嫂与你有恩,你怎么又做了哥哥的侍妾?”
    “婢妾既受先夫人大恩,绝不敢有妄念,”柳氏正容道:“那时先夫人怀了身孕,才叫婢妾去侍奉郎君的,此事夫人、郎君与隋家皆知……”
    谢华琅点点头,不再提及此节,目光在她面上一瞧,忽然道:“你既深恨淑嘉县主,除之而后快,难道,便没有想过要害兰汀吗?”
    “婢妾绝不敢有此念!”柳氏叩首道: “淑嘉县主害的先夫人殒命,固然有过,但她死之后,便一笔勾销,孩子是无辜的。”
    “再则,”她恳切道:“婢妾也是母亲,小县主也是郎君骨肉,先夫人于婢妾有恩,郎君于婢妾同样有义,岂敢身受谢家恩泽,却害谢家骨肉?”
    谢华琅从前都没怎么正眼打量过柳氏,今日听她说完,倘若都是真的,倒觉得是自己有些看走眼了。
    同样的事情,若换了别人,未必会肯如她这般尽心报恩。
    “最后一个问题,”谢华琅心下微沉,目光定定落在她面上,一错也不曾错开:“你毕竟只是侍妾,许多事情有心而无力,若说只凭你一人,便能置淑嘉县主于死地,我是不相信的。”
    柳氏情绪已然平复,面色恬静,道:“的确是婢妾一人所为,与旁人没有干系,娘娘若要惩处,婢妾甘愿承受。”
    谢华琅静静看她一会儿,心中五味俱全,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最后,她轻叹口气,吩咐道:“你说的这些,我会吩咐人去探查的。你也记得,从此以后要烂到肚子里,否则,对你,对二郎都不好。退下吧。”
    柳氏再次向她叩首,站起身来,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
    现下是正月,但天气仍旧是冷,风吹过的时候,似乎能轻而易举的穿透几层衣衫,一直吹到骨缝中去。
    这样冷的天气,谢华琅却还是穿上大氅,出门去了。
    顾景阳早先赠与她的那只牡丹鹦鹉,已经成了谢朗的囊中之物,大概是因为相处的多了,见到他之后,可比见到谢华琅亲热多了。
    谢华琅最开始的时候,心中还有些不忿,等到后边儿,便自己想开了:一只鹦鹉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有郎君呢。
    从前每次见了三哥,她都是由衷的觉得放松,然而听了云娘与柳氏的话,却觉得自己之前太过想当然,也太过不了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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