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侍见他们二人离去,含笑送到门口,再见徐夫人神情不屑,禁不住摇头:“夫人,你知道你失去了什么吗?”
    徐夫人冷冷道:“失去了一个狼心狗肺的儿子,真是天大好事。”
    “非也非也,”那内侍失笑道:“你失去的不仅仅是儿子,还有自己的性命。”
    徐夫人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少夫人是皇后娘娘闺中的手帕交,即便徐家人都没了,娘娘也会求陛下留下她的,至于令郎,检举有功,也可无罪。”
    内侍目光有些嘲讽,看着她,徐徐道:“他向陛下求情,想求陛下宽恕父母,甚至愿意以身抵罪,忠武将军谋逆,必然难逃一死,唯一能救的,也就是夫人你了。”
    徐夫人惊悔交加:“他方才为何不讲?”
    “陛下说不必他死,但也不会直接赦免夫人,刑杖五十,换取夫人的一丝生机。”
    那内侍笑吟吟道:“他将实情和盘托出,但凡夫人有所懊悔,便赦免无罪,否则嘛……”
    他没有再说下去,含笑拍了拍手,冷下脸去:“来人,送徐夫人去菜市口,同忠武将军夫妻团圆。”
    徐夫人嘴唇大张,一时竟哑口无言,想起自己方才所言,又痛又悔,想要纵声呼唤,叫儿子回来,却先一步被人堵住嘴,连拖带拽,带离了这间牢房。
    双目流下的两行眼泪,大抵是她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
    ……
    谢家这场喜宴,吃的人心思都乱了,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临分别的时候,沈国公拉住谢偃,似笑非笑道:“令公,你不实诚,两家还是姻亲,你却半点儿风声都没透。”
    “事关重大,”谢偃笑道:“望请沈兄见谅。”
    沈眷秋与谢梁一道去送,闻言也道:“阿爹,即便不说,你不也没出错漏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虚呢。”
    沈国公咂舌道:“果然是泼出去的水,转眼就把娘家忘了。”众人齐齐笑了出来。
    沈眷秋有孕将近六个月,肚子已经很明显了,沈夫人虽多有叮嘱,仍旧有些不安心,同谢梁道:“眷秋在沈家最小,被我们宠坏了,若有不得当的地方,你多担待些。”
    谢梁温和一笑:“阿娘,我会的。”
    倒是沈眷秋,见状面颊微红:“阿娘,我们好着呢。”
    “好好好,我不说了。”沈夫人失笑,就着女婢的手登上马车,沈国公同样翻身上马,回头颔首道:“令公,就此别过。”
    先后送别了所有客人,谢家骤然安谧下来,谢偃与谢令往书房去说话,卢氏则吩咐仆从收拾厅堂,忽然想起被蒋六郎所辱的女婢,心中暗叹,叫人去同刘氏提了一句。
    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刘氏做的,送佛送到西,她再掺和,倒叫弟妹不自在。
    刘氏其实也没忘记这茬,刚将宾客送走,便叫人将早先主事的仆妇唤过去了。
    “今日之事,谁也不曾预料到。”
    即便是谢偃与谢令,也只知道今日有变,哪里想得到延平郡公这样不喜欢谢家,即便知道事成之后谢家没有好下场,也非要赶在这样的时候,在谢家头上踩一脚。
    想到此处,刘氏不禁叹口气,徐徐道:“蒋六郎不是色胆包天,只是想借机打谢家的脸,可怜那女婢,受了无妄之灾。”
    “小姑娘脸皮薄,我便不见她了,将她的身契还给她,再给一百两银子。愿意走还是愿意留,都凭她自愿。并非我吝啬,舍不得银钱,而是给的多了,她孤身一人,反倒招祸。”
    时下风气开放,妇人二嫁并不稀奇,三嫁的也有。
    从高门中出去的仆婢,更是不乏争抢,平头百姓家娶回去,是很体面的,回到老家之后,嫁个乡绅也不奇怪。
    “夫人慈悲。”
    那仆妇谢了她,便匆匆去传话,不多时便回来了,身侧是个面孔苍白的女婢,往脸上看,很有几分秀色,只是脖颈处隐约有些淤青,瞧着很是狰狞。
    那女婢跪下身去,眼泪便流出来了,再三谢过刘氏之后,拿了银钱与身契,离府返乡了。
    于她而言,这样的选择其实也不坏。
    ……
    今日之事,谢华琅原本是不知情的,同往日一般用了午膳,便盖上狐裘,伏在郎君怀里睡下了。
    她近来总有些贪眠,人也惫懒,吃饱之后找个暖和地方躺下,没多久就能睡下,不多叫几遍还醒不了,倒像是只贪懒的猫儿。
    顾景阳倒很喜欢她的改变,每日抱在怀里亲亲揉揉,怜爱的不得了。
    这个时辰帝后二人只怕正午歇,侍奉的内侍宫人都知道,故而平日里也无人前去搅扰,然而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大,即便皇帝早就下了决断,仍免不得有人前来回禀,或是复命,或是问询,不一而足。
    衡嘉前去监斩回宫,便听人讲皇后已经歇下,自知是见不到皇帝了,便守在外殿等候,等彻查涉事宗亲的江王前来之后,因为事情太大,却不得不去通传了。
    “陛下,陛下?”
    隔着一层轻柔的帷幔,他低声唤道:“您听到了吗?”
    谢华琅有了身孕,所以格外贪睡,顾景阳可没有,静静搂着小妻子,见她眼睫低垂,红唇微张,他怎么看怎么可爱,再见她衣衫微松,细颈雪肩,那隐约展露出的肌肤,如同最温润的羊脂玉一般细腻,更是动人。
    他低头亲了一下,顿了顿,又亲了一下,到最后,索性将她外衫脱去,唇舌轻柔的舔舐上去,爱不释口。
    衡嘉唤第一声的时候,顾景阳便听见了,只是觉得自己不出声,他应该便会懂事的退下,哪知衡嘉这么蠢,跟随自己这么多年,却一点上意都领会不到。
    衡嘉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盖了一个名为“蠢”的戳,锲而不舍道:“陛下,陛下?”
    顾景阳现下还抱着自己的小妻子,想要下榻,又怕将人惊醒,伸手掩住她耳朵,这才低声道:“怎么?”
    衡嘉尽量将声音压低,言简意赅道:“江王求见。”
    顾景阳按捺住火气,低声道:“叫他去偏殿等着。”
    衡嘉听这语气,便知是不高兴了,暗暗叫苦,低低的应了一句,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谢华琅这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打着哈欠醒来后,便被喂了一口温水。
    顾景阳摸摸她的头,语气柔缓道:“帮郎君演场戏?”
    谢华琅心中一动:“什么戏?”
    ……
    今日这场风波,席卷了大半个长安,菜市口那几百颗脑袋,任谁都无法忽视。
    要知道在不久之前,那都是跟他们一起列席,宴饮说笑的人物啊!
    许国公与延平郡公等人想要扶植的人,是宗室血脉比较偏远的一个子弟,因为希望淡薄,所以更容易被人蛊惑。
    皇帝连魏王的儿子都杀得毫不犹豫,更不要说别人了,连带着那一大家子,都整整齐齐的给他做伴儿去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处置掉了,这世界变得太快,长安勋贵们心中不禁有些疑虑:这到底是风雨欲来,还是说风暴已经过去,明天就会风平浪静?
    这谁也说不准。
    不过,就在事变的当晚,几位宰辅便被传召入宫,与他们一道的还有宗室几位长者,乃至于其余几位重臣。
    夜色幽深,宫室中虽点了灯,却仍旧无法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相较。
    夜风吹起帷幔,空气中弥漫了淡淡一层药气,顺着人的口鼻潜入心中,逐渐发酵成一种名为不安的感情。
    几位重臣面面相觑,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几分凝重,这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大家微微颔首致意,随同内侍一道进了寝殿。
    较之外殿,内中的药气更重,皇帝躺在塌上,看不清神情如何,皇后身着素衣,坐在塌边,正将手中药碗递与宫人。
    灯光晕黄,隐约看出她面色憔悴,双目微微有些泛红。
    众人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跪下身去,极为恭敬的向皇帝请安,却迟迟没有听到唤起的声音。
    他们很有耐心,低垂着头,静静等候。
    到了这等地步,绝对不能再有所慌乱,说不准这就是托孤之日,若因一步之差而被驱逐出去,错失掉的,兴许就是接下来几十年的前程。
    如此过了良久,皇帝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江王,谢卿。”
    那二人忙膝行一步,略微近前:“臣在。”
    “朕身染沉疴,时日无多,来日新君继位,便需尔等协心,共襄国事,你们一人是臣工之首,一人是皇族宗正,更要恪尽职守。”
    皇帝说及此处,轻咳两声,皇后忙取了水,动作轻柔的喂他饮下,这才继续道:“皇后是朕嫡妻,虽然年轻,却也聪慧,军国大事若有不决者,皆可言之。”
    他向谢偃道:“谢卿是皇后的父亲,更要多加襄扶。”
    谢偃与江王声泪俱下,叩首盟誓。
    皇帝轻轻颔首,又转向其余人,同样是诸多叮咛,有所托付。
    众臣同样叩首谢恩,泣不成声,江王语气沉郁,哀恸道:“陛下春秋鼎盛,何故说此伤感之语……”
    皇帝轻轻抬手,打断了他:“朕自己的身体,朕最清楚不过。”
    江王伏地痛哭,其余人也是如此。
    谢华琅坐在一边儿,险些绷不住脸,好歹忍到他们走了,才笑出声来:“我只以为道长是天下第一会演戏的,今日一见,但凡在朝堂上风生水起的,都是梨园高手。”
    “朝堂上的人……呵。”
    顾景阳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滑稽,微微笑了笑,又自内侍手中接了巾帕拭面。
    谢华琅也将面上残余脂粉拭去,见左右无人,又低声问:“道长,你知道有个故事叫狼来了吗?试探一次也就罢了,试探的太多,以后真有事,别人就不信了。”
    顾景阳摇头失笑,道:“你当此次事变,为何这么容易便手到擒来?固然有那几人蠢笨的原因,但未必没有人顺水推舟,用他们来打消我的疑虑。”
    “枝枝,”他徐徐道:“当初送信给你的那个人,直到今日,方才露出狐狸尾巴呢。”
    他若不说,谢华琅都要将那事忘了,现下提起,不禁起了好奇心。
    可不知怎么,顾景阳口风紧的厉害,怎么催问,都一字不说,等到最后,她也只得将那一问压在心底,闷闷道:“你现在装病,来日好了,该怎么解释?”
    “为何要同他们解释?”
    顾景阳语气淡淡,威仪凛然:“我若病愈,不是上天庇佑,于国亦嘉吗?为此心生不满的,当然是乱臣贼子,该杀。”
    “好吧好吧,”谢华琅无奈道:“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
    皇帝病重,委托重臣,即便真的发生了,也没人敢宣扬出去,反倒守口如瓶。
    皇帝倘若去了,那日被传召进宫的人,当然就是托孤之臣,身份随即就要高上一层。
    但皇帝还没去呢,你就急着宣扬,是在盼皇帝死吗?
    延平郡公与许国公等几家的遭遇明晃晃的在那儿摆着,这位天子的心肠并没有因为身体的孱弱而变软,反倒因为时间走到了尽头,而愈加冷硬。
    没人愿意在这个关头,冒头去触他霉头。
    当然,也没人敢。
    长安便在这样诡异的宁静之中,进入了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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