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荷放下钢条,拿出本子和炭笔,写道:“这钢是哪里造的?真是不错。”
    曹老板见初荷识货,顿时来了兴致,道:“据说是请了英国人在贵阳建的新炼钢高炉,铁矿石则是从南美进口的,好不容易才造出来的好东西。本来,这个英国工程师是要在啥苏什么格兰的地方搞他的设计,不想被贵阳顾氏花了重金给请过来。初荷姑娘真是好眼力,这可是真真正正用那个新高炉造出来的第一批钢条,还没有大量生产呢,据说是还在等配套的轧钢机,那新机器比现在的轧钢机好用很多,要六个壮汉一同使力,等那东西出来了,姑娘再要钢管,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初荷听了,心中更是翻腾:“现下手工造的火枪贵,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轧钢机床压制出来的钢管质量不如手工钻磨出的枪管质量好,但是要是新的轧钢机真的在技术上提高了那么多,那么手工制造很快就没有什么优势,自己的枪恐怕再也卖不出那样好的价钱了。”
    “老板,来看看吧,装好了。”
    那个蓝衣技工的声音突然插入,初荷不由得被那声音牵引着望过去,但见曹老板乐颠颠地跑上前,按照那玄衣男子的指点开始学习怎样操作新的机床,机器在触及铁件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噪声,霎时吞噬掉整个世界的其他一切声响。
    初荷在一旁看着,发觉这个脚踏和臂摇的两用机床的确改进不少,切割的时候似乎更省力,打磨时则更精确细致,心底忽生感慨:原来,外面的大城市里,制造技术竟然在以如此快的速度突飞猛进,自己是不是也该考虑买一台了呢?
    她原本有一台简单的小型脚踏机床,平时收在有暗格机关的箱子里,薛怀安不在家的时候便会拿出来用,因为怕声音吵到邻居,她的房间四壁都贴了夹棉花的墙布,窗户缝隙也贴了棉条,并配上厚帘子。即使这样,仍有好事的邻居问过薛怀安:“你们家装了什么古怪机器吧,怎么听到过嗡嗡的声音?”
    薛怀安猜到一定是初荷在做什么,答道:“那定是我妹子在做什么玩意儿,那丫头和男孩子喜好差不多,就喜欢做木工和铁匠的活儿。”
    薛怀安转回头来问初荷,初荷只是笑而不语,过了几天,却拿出一只自己手工制作的铁质小猪作为礼物送给了他。
    薛怀安捧着小猪美得乐翻了天,道:“知吾者初荷也,吾之人生梦想皆与猪同。”
    但是,要是买了这样的机床,就不能放在家里了呢。难不成搬出去住吗?而且,存的钱似乎也不够呢。初荷苦恼地想。
    “这位姑娘似乎对机器很感兴趣,是吗?”一个温厚的男中音忽然在她的耳边响起。
    初荷从思绪中跳出来,见是那个玄衣戴眼镜的男子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这是一个很难形容的年轻男人,诸如好看或者不好看这样泛泛的词汇加在他的身上似乎都不合适。初荷习惯凭直觉看人,但隔着一个黑色框架的眼镜,他的整个人仿佛那双被玻璃镜片遮挡住的眼睛一样,明明看得清楚,却总能感觉得到有什么被隐藏了,以至于初荷的直觉完全不能发挥作用。
    初荷原本就不喜与陌生人谈话,在这样的情形下更是不想搭理这个男子,于是只是和气地点头笑笑,便低下头,佯装继续去看手中的钢条。
    不想那男人却凑近了一步,他身形颇高,一下子挡住了初荷的光,将她陷入他的黑影里。
    她听见他说:“但凡新的材料产生,总会带来新的产品,比如,这新型钢要是造出了新的钢管,也许就会有新的枪炮,姑娘这么觉得吗?”
    初荷诧异于一个陌生男子突然对她讲了这些,防备地抬眼看向他。
    玄衣男子面带和气的笑容,依旧以温和的口气说:“敝姓‘祁’,单名一个‘天’,机械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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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南明风气开放,初荷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样的场合和陌生人搭话。她一个姑娘家来到铁匠铺就已经很古怪了,还是少招惹是非为妙。
    心中打定主意,她礼貌性地在脸上浮了个笑,也不搭理那叫祁天的机械工程师,转身就要离开。恰在此时,曹老板试好了他的新机床,冲初荷叫道:“夏姑娘慢走。”
    曹老板将沾了机器油泥的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紧赶几步走上前,问:“夏姑娘,你订的贵阳铁最近没有货,我说你看这新钢合用不?合用的话,我干脆给你订这个好了。”
    初荷刚想掏本子写句话回答,却发现祁天正看着自己,她心上觉得不自在,本子掏了一半就又搁回去,摇摇头抬脚出了铁匠铺。
    不想祁天竟然跟了出来,在她身后唤道:“姑娘留步,在下有个事情想同姑娘打听。”
    初荷转回身望着祁天,眼里满是戒备之色,眉头低低压下去,做出一副不要招惹我的凶恶表情。然而她毕竟只是豆蔻年华的少女,眉目又生得惹人怜爱,即使这样凶着脸,也叫人怕不起来,倒像是刚懂得挥爪龇牙去吓人的小猫,只让人看着觉得有趣。
    祁天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的面孔在晌午明亮的日头之下变得清晰异常,初荷这才发觉这人原来长得棱角分明,幸而鼻子上架了一副眼镜,脸上又总挂着笑意,这才缓和了相貌的犀利之感。
    “姑娘可知道这惠安城中哪里有人造一种很精致的火枪,枪上刻着一个菱形中间有折线的银色标记?”祁天客气地问道。
    初荷心上打了个突,暗想这人如此问自己,定然不是随便起意,抓了个路遇的小姑娘就问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再一想这人的姓氏,不知道是“祁”还是“齐”,如若是“祁”的话,难不成和与自己订购火枪的“祁家”有关。
    一想到这一层,初荷刹那觉得呼吸一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祁天的脸,盯得心里生出一丝痛来。
    终于引起祁家人的注意了吗?她在心底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自己,双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头,仿佛握住了自己家族那断掉的隐秘历史。
    祁天看着眼前少女握拳警戒的样子,心中只觉得好笑,这少女刚进铁匠铺的时候他并未在意,但是曹老板跟她说的几句话却让他上了心,想到每次来此地取货的柳十八说过,送货的是个十三四岁样貌清秀的少女,倒是与这丫头有几分吻合。他原本心中也没底,只是试探着问上两句,不想这丫头如此容易被看破,一两句话就把她问得如一只紧张的小刺猬,蜷成一团露出一身尖刺。这下倒好,十成十就是她了。
    祁天见眼前少女的模样似乎怕得紧,不知怎的心头一软,不再逗她,往前又走了几步靠近她低声说:“小姑娘,我知道枪是你家里人造的,我就是你们一直以来的买主,这次我来惠安,就是为了见你家人。”
    初荷此刻脑袋发紧,顿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人话中的全部意味,然而想明白了,心中就更是慌乱。
    她低下头,缓缓去掏本子,借此耽搁一下回答的时间,终于,在打开册页的一瞬间,做出决定,在本子上写道:“你姓祁?是祁家人?怎么又是机械工程师?”
    祁天刚才见初荷用过一次本子与曹老板对话,大约也猜到初荷不能言语,并未有太多惊奇,点头道:“在下的确是祁家人,否则怎么能知道你那里造枪的事情。至于工程师,在下的确也是,这机床和军火一样,都是祁家生意的一部分,我只是恰巧知道有一台机床要送来惠安,而我也打算来惠安,就同来了。”
    “你要见我家公子做什么?”
    祁天见到“公子”两个字,心下微微有些吃惊,若是造枪者被叫作“公子”,那大约就是和自己这般岁数的年轻人,想起那精雕细琢、一寸一寸打磨出的火枪,不知道如今这世道有如此心性的年轻人会是什么模样。
    “姑娘刚刚也看见了,如今新的钢材面市,在下觉得这新材料或许能让枪械一门有所突破,而祁某一直仰慕贵府公子的造枪术,故此想与令公子谈谈,不知可否转达?”
    “几时,如何找你?”
    “今日任何时候,在下会一直在和泰客栈恭候令公子大驾光临。”
    初荷听完祁天最后一句话,收了本子急急转身就走,一口气走出半条街,回头看看祁天没有跟着,心里才舒了口气。
    她方才不敢多说半句或者露出任何表情,生怕说多、做多错也多。就是现在,回想起当时情境,心中仍觉得有些恍惚和不真实,仿佛是一直在等待的某件礼物,原以为也许等也等不来了,那东西却忽地从天而降,正正砸在你脑袋顶上,砸得你眼冒金星不说,还心中忐忑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该有这么好的运气。
    记不得有多少次,她在夜里用镶着金刚石的刻刀在坚硬的枪身上雕刻着弯曲的花纹,不知不觉,后脖子硬了,抬眼看看窗外,冷月过中天,无情地提醒她又是一段韶华流逝在这刻刻磨磨之间。
    那样的时候她总会心里空得发慌,似乎觉得这么做下去也是白费力气,就算是造出再好的火枪来,也不会引出什么更有价值的结果,自己不过是每次见到一个叫柳十八的年轻男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各奔东西。
    也许有一天,柳十八升职了,那么大约会换个叫李十九或者王十七的随便什么人来接替他,但他们一定都是很年轻的,只有职位低的年轻人才会被派来做这样的琐事。那些年轻的面孔不断替换着,永远不会衰竭,唯有她,一天天老去,最后老到身体孱弱,手指颤抖,再不能造枪,也不知道祁家在哪里。
    这是她心里的噩梦。
    只是越害怕便只能越坚持,这是她手中唯一连接家族过往那段隐秘历史的线索,断了,她便一无所有。
    这天初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本杰明蔫蔫地趴在饭桌上,有气无力地对她说:“初荷,你答应回来做饭给我吃的。”
    初荷笑笑没说话,钻进厨房忙活起来,没一会儿工夫,一盘腊肉炒萝卜外加五张金黄的鸡蛋饼就送到了本杰明面前。
    本杰明饿坏了,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等到差不多吃完,才想起问一直在旁边笑看自己的少女:“初荷,你不吃饭吗?看着我做什么?”
    初荷把本子往前一递,只见上面写着:“还说是我的骑士和跟班呢,现在变成我是你丫鬟了。”
    本杰明不好意思地讪笑,把剩下的小半盘腊肉萝卜和最后一张鸡蛋饼推给初荷,道:“我不会这些嘛,骑士的工作是给你挡刀、挡枪,保护你,让你不受欺负;跟班的工作是给你跑腿打杂,解决麻烦,都不涉及做饭,是吧。”
    “我倒真是有麻烦了呢,你能帮我见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吗?”初荷写道。
    本杰明看了一眼本子,想也没想就拍拍胸脯说:“没问题,这种事你的骑士兼跟班保证替你解决。”
    初荷满意地笑,心想这样的本杰明真是再适合不过了,表面看上去聪敏机灵,偶尔说些傻话也只会让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大智若愚,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家公子”啊。
    艾
    凶器是一把全长六寸、刃长四寸的锋利短刀,做工精致简约,很像是旅人们在路途上喜欢携带在身上防卫以及切割食物用的短刀。
    “太普通了,虽然是把好刀,可是没有任何特点。”李抗看着这把被认定为凶器的短刀说。
    “一个人选择杀人武器总是有原因的,比如顺手,比如锋利,比如容易携带,当然也可能是恰巧拿到。这把刀最大的好处是容易携带和隐藏,所以,如果这是有预谋的谋杀,这个凶手很可能是平时不允许佩剑或者不便佩剑的人。”薛怀安分析道。
    依照南明律,除去贵族和文武官员,其他人都不得佩剑,可是所谓的贵族可以上溯五代,故此实际上佩剑的人中不乏很多如今身份普通的平民,特别是书生和喜好侠气之人,更是喜欢佩剑而行。
    李抗听薛怀安这么一说,很自然反应道:“那凶手就是个粗人?”
    “还可能是个女人。”
    薛怀安说完,又觉得不对,补充说:“又或者是为了趁其不备出手,才使用这样易于隐藏的凶器,这样看也可能是杜小月认识的、不会防备的人。”
    李抗听到此处,苦着脸说:“我说怀安啊,你这样一说,几乎就是在说其实差不多啥样的人都可能是凶手了。”
    “大约就是如此。”薛怀安说完憨憨笑了,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明白自己又把看似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无比。
    “着实是不招人喜欢的个性啊!怀安,你这样的男人,真是很难有女人会喜欢,但是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你,我女儿可是堪比明珠呢。”李抗在句尾使劲儿加重了语气。
    “嗯,卑职以为,李大人自谦了,令爱不是堪比,是绝对比得过明珠。”
    李抗呵呵笑了,按捺住得意,道:“这怎么讲话的,怀安你谬赞了。”
    “并非谬赞,令爱要是和明珠比,的确大很多。”
    对话刚有些跑题和冷场,仵作齐泰恰逢其时地站在敞开的门外敲了敲门板,咳了一声,道:“禀告大人,杜小月家里人来领尸首了。”
    按照南明的习惯,锦衣卫在未得到死者家人的同意时,不得对死者的尸体做任何解剖,扣押尸体的时间也不能太长。李抗一听杜小月的家人来领尸首,征询地望向薛怀安,问道:“怎么样,给了吗?”
    薛怀安看看短刀,略想片刻,说:“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还想看看去。”
    齐泰陪着薛怀安重回停尸房,见薛怀安拿着短刀在比对伤口,忍不住说:“校尉大人,这个卑职查验过了,应该就是这刀留下的伤口。”
    薛怀安点点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示意齐泰把尸体翻个身。齐泰遵命照办,将尸体背朝上翻过来,露出背后的伤处。
    薛怀安将刀子虚架在伤口上比了比,问:“这里你是怎么看的?”
    齐泰不敢随便回答,反问道:“大人觉得这一刀有什么不对吗?”
    薛怀安没有应,把短刀重新插回杜小月背部的伤口处。这道伤很深,裂开的皮肉一下子就将刀刃吞没,只露出两寸许的刀柄。
    “如果扎了这么深一刀,又在后心的位置上,若是你去杀人,还会再继续用刀子在同一个位置再补上几刀吗?”薛怀安问道。
    “自然不会了,这样一刀几乎就毙命了。”
    “可是你看这道伤口皮开肉绽的样子,显然不是只刺了一刀,而是刺入这刀以后,拔出来再刺,这样反复了至少三刀。”
    “是,这伤口表面破碎得厉害,的确是有两三刀重复刺入,这么说,下手的人可能除了想杀人,还有泄愤的意思,要不然何必这么做?”
    “可是,她一个小姑娘,做了什么这么招人恨?”薛怀安自问一句,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将一旁盖尸的麻布单子给杜小月盖上,道,“叫她家人来领吧,事先打个招呼,说伤得有些重,让他们有个准备。”
    薛怀安出了停尸房,被初夏白花花的日头一晒,这才觉得真是有些疲累了。李抗正好走过来,同样的一脸疲态,见了薛怀安,嘟囔着抱怨:“那个门房老贾还是没找到,就为他,一众兄弟熬了通宵,现在还歇不了,真是快要给熬死了。”
    薛怀安觉得身为下属在这样身心俱疲的艰难时刻应该安慰一下上司,便道:“不过说起来,人总是要死的,不管熬还是不熬通宵。”
    李抗闻言,颇有醍醐灌顶之感,若有所悟地感叹道:“说得不错,很深奥,很有哲理。”
    这时候,从停尸房的院子传来一个女人尖厉的叫喊:“你们这些狗官,好好的大姑娘,你们给她扒光了衣服也就算了,现在还不给她穿上去。想让老娘给她穿,没门儿。我告诉你们,你们谁给她脱的谁给她穿上,干了这么缺德的事情,当心断子绝孙。”
    接着便是齐泰横着嗓子吼道:“你咒谁呢你,谁家领尸首不是自带衣物的。你妹子的衣物都破成那样,什么地方都遮不住,你还好意思给她穿。你有本事,就这么让她光着让那几个抬尸的大男人给你一路抬回家去。我告诉你,你别在这里泼妇骂街,没人吃你这套。”
    话落,齐泰气哼哼地从里院大步走了出来,脸上怒意未消,抬眼看见李抗,便道:“真他娘的是个刻薄女人,来收尸连个新衫子都不给她小姑子带。”
    李抗微微蹙眉,问:“来人是杜小月的嫂子杜氏?”
    “可不是嘛,就是那个艾家豆腐房的二女儿艾红,自小就是泼辣货,不想嫁了人更是肆无忌惮。她不怕出丑让她就这么抬出去,妈的,老子还一夜没睡呢,没工夫陪你玩儿。”
    薛怀安听了,抬腿就要往停尸房的院子里迈,李抗一把拦住他,劝道:“怀安,我知道你有侠义之心,可是如今这世道,‘侠义’和‘傻瓜’差不多意思。我们往她家通知过情形,这女子却连一件衫子都不带来,分明是来找碴儿的,这样的人你不要理会,她要抬人就这么抬,丢的是她杜家的脸。你放心,她闹一会儿看无人理她,就会回家取衣服的。”
    “那要是她不管不顾,真这么就抬出去怎么办?就算有一张盖尸的麻布,毕竟抬尸的还是四个大男人呢。杜小月死得可怜,如此就更不得安息了。”
    薛怀安说着绕过李抗步入院内,正看见艾红领着四个抬尸的男人从另一个门进来,竟然真是要不管不顾了。他忙走上前,道:“杜家娘子且慢,还是回去先给小月取一套衫子来吧,如果你不愿意给她穿上,我来给她穿亦可。”
    艾红瞟了一眼薛怀安,看官服比刚才那人似乎高了几等,便道:“我家小月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害死,都是由于你们治安不力,这体恤银子总要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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