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丧钟是岱钦敲响的,徐云华终于解了我的禁足,可是我自那以后,一步也没有踏出过莲漪宫,不,是一步也没有踏出过月牙儿最后离开的房间。月牙儿最后的殓衣,也是我亲手穿上的,珠儿说的没错,耽搁久了,她的身子都僵硬了,不是很好穿,但是谁我也没有让插手。
    徐云华表现得非常伤心,不断地说着,“权贵妃这是怎么回事,不能因为两个丫头做错了事被抓了,便不把心思放在公主的养育之上啊。”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她,她也没说什么,跟旁的人说的是,权贵妃新近丧女,心情不是很好,言语上若是有什么冲犯,大家不要见怪。
    因为月牙儿不足周岁,乃是早夭,不得停灵过久,在我的坚持下,在莲漪宫的正殿停了三日,由窝亲自守灵,之后才送去皇陵,在太祖的大墓边上,点了一个小穴葬下了。出殡回宫的路上,徐云华与我同乘一车,路途不算近,总是不说话,有些尴尬,快到宫门之时,徐云华对我说道,“权贵妃,皇上几个月后才回来,在外还有许多大事要做,为了不让他忧心,公主殁了这件事,我打算,也还是等他回来之后再告诉吧。”
    我看了徐云华一眼,冷笑一声,“你不得好死。”
    徐云华愕然愣住,还没来得及回话,我已经下了马车,又说了一句,“我的两个宫女在你手里,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三条人命,我全部都叫你偿还。”徐云华脸上变得煞白,捂着胸口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用手指点了点她,便转身独自进了皇宫。
    珠儿病情发现的及时,再加上乃是成人,岱钦在配药的时候没有了那么多忌惮,是以把他留下的药吃了十多天,便慢慢的好转起来。我依旧没有唤其他人进来服侍,珠儿算是我一手伺候的。待到她好起来,我也几乎没了半条命,好在我没有被她沾染上病气。
    珠儿能下床走动之时,便眼含泪水说道,“娘娘,珠儿这条性命,是您给的,从今往后,珠儿当牛做马,也要偿还。”
    我微微笑了笑,“我就是不救你,你也是要给我当牛做马的。”
    珠儿听了,不觉失笑,“娘娘说的也是。”
    “我这身骨头,也快要折腾的散掉了,你既然好了些,我就不管你了,我也要好好躺躺了。”
    珠儿有些不好意思,在我的床边搭了一张简易的床铺,每日此后左右。因为我这一躺下,便难得再起来,累,倦,伤怀,疼痛,每一样都折磨得我恨不能立即随着月牙儿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可是宝儿和钏儿还在徐云华手里,月牙儿死的不明不白,我不甘心,我要等,我要等朱棣回来,我要等他还给他亲生的女儿一个公道。
    他三个月后回来,我就等他三个月,他五个月后回来,我就等他五个月,谁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心,我每日坚持喝着岱钦的药汁,苟延残喘,也要等他回来。
    我不敢去想月牙儿的任何事,也许是我们在一起的缘分太短,时候太少,有时候一睁开眼,我竟有种这个孩子从未出现过在我的生命一般的感觉,可是下一个瞬间,我就会清醒过来,继而代之的事一种加倍的疼痛,那痛,有时候尖锐,有时候又钝重,似一把利刃,一点点的剜出我的心,每到夜间,我又要把那颗破碎不堪的心,一点点的收回去,慢慢的缝补上,周而复始。
    只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朱棣没有三个月后回来,也没有在五个月后回来,他在一个月后便赶了回来。回宫之后,连一件衣裳也没有换,便来到了莲漪宫。
    外面嬷嬷传报皇上驾到的时候,珠儿几乎跳了起来,而我也从床上探起身子,“外头传的是什么声音?”
    珠儿定了定,“似乎说是皇上驾到,听不真切。”
    “大约是听错了吧。”我仰下脖子,又沉沉的闭上眼睛,太多的梦境与现实交接,我已经不太能分清,此时只怕又是我一个幻梦,只不过已经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所以才会有如此真切的感觉。
    “这屋子里怎么如此晦暗?权贵妃呢?”这次传进来的是朱棣的声音,我与珠儿对视一眼,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是皇上吗?”珠儿结结巴巴的问道。
    我也不敢确认,可是那脚步声却一点点的近了,须臾,一个高高的身影便走了进来,朱棣的脸庞渐渐清晰,脸上有些黑,有些风霜的感觉,整个人也瘦了些,身上的衣服倒是干干净净的,他一见我在床上,就皱起了眉头,“大白天的,怎么也不起来活动活动,让你回宫是让你休养,并不是叫你整日价的躺着。”
    我坐起身来,伸出一只手,半天也没有吐露出一个字来,朱棣伸手便接住了我的手,粗糙的触觉毕竟比一切来得更真切。朱棣见我不说话,坐到床头,伸手刮了我的鼻尖一下,“傻了吗?月牙儿呢?你上次传信,说她病了,我担心不过,本想让李景隆好生照顾着,最终还是不放心你们母女,迅速的处理完所有事,赶着回来了。”朱棣说着说着,看到我和珠儿满脸是泪,有些蓦然,强撑着笑颜,将我脸上泪水抹去,“怎么了?”
    珠儿跪到地上,将头深深伏下,“皇上!公主……”
    朱棣脸上有些紧张,皱起眉头来,“公主怎么了?”
    “公主……殁了。”珠儿说完,又哭出声来。
    这一瞬间的震惊,让朱棣愣在床头一动未动,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听到的是什么话,又转过头来看我,我想他一定是准备再问我一遍,好确定自己听错了,可是扭头看到的,却是我满脸肆意的泪水,我将头埋到他的胸口,终于毫无忌惮的哭了出来。
    朱棣也顾不上让我哭泣了,一把推开我,站起身来,“珠儿,你说什、什么?”
    珠儿哭得发不出声来,我止住了眼泪,抬头望着他,冷冷的说道,“你回来晚了,月牙儿死了。”
    死这个字,比殁果然刺激多了,朱棣挥手将床头上摆放的所有古玩陈设全部扫到地上,声音一下子便哑了,“阿漪,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他,突然生出一股恨意来,我不是没有和他说过徐云华对我们母女的妒意和恨意啊,他在我们临行前,都能想到把月牙儿送到李景隆那里,说明他对徐云华也是不放心啊,可是终究是斩草不除根,从来没有给过徐云华严厉的打击,竟酿成了如此的苦果,看着他因为惊愕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庞,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月、牙、儿、死、了,静、安、公、主、死、了,你、的、小、女、儿、死、了。”我沉沉稳稳,一字一顿的对他说道。
    朱棣往后退了退,那么坚强的身子,忽然间有些支撑不住,便要往床柱之上倒去,珠儿见状,伏在地上更是不敢动弹,哭声也越发凄惨,倒是我,除了眼泪不受控制的流淌,一点声息都没有了。
    朱棣的嘴唇都有些发抖,看了我一眼,“是……是……”
    “你是要问我是因为什么吗?”我瞥了朱棣一眼,淡淡说道,“她刚开始只是有些受凉发热罢了,可是我们的专用太医被皇后娘娘调走了,皇后娘娘又把她御用的张志泰太医派了过来,那庸医看了两天,说公主没有大碍,只需净饿,可是连续四五日,公主都持续高烧,就在那天,我实在无法,派了宝儿冒险出宫去了李府送出了三封信,一封给了你,一封给了李景隆,还有一封……由李景隆辗转交给了岱钦。岱钦又在徐舅爷的夫人掩护之下,进了宫,看了一眼咱们的月牙儿,就告诉我,那不是风寒,而是,鼠疫。”
    朱棣脸上越来越白,“你说清楚些。”
    我冷笑两声,冰冷的笑意也止不住眼泪的流淌,“你好残忍啊,竟要我把那些痛苦,再细细的回忆一遍吗?”
    朱棣语塞,珠儿便在跪着把宝儿钏儿如何获刑,岱钦如何每日装成宫女前来给公主治病,最终还是不治草草下葬,皇后徐云华是如何装聋作哑任凭我们在莲漪宫自生自灭,又如何扣着宝儿钏儿强加淫乱罪行,一五一十的全部都告诉了朱棣。
    朱棣像个被一瞬间充爆的气球,完全失去了方向,他还没有来得及接收月牙儿已经死去的信息,珠儿又连珠弹一般,把所有的始末说了出来。
    最后,他只是扶在床柱之上,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一般,“真的吗?”
    我笑了笑,“真假你自己判断吧,你已经死了女儿,大可以拿我的性命再去试一试。”
    朱棣立直了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摆驾,坤宁宫。”
    第324章.80.夫妻情分
    朱棣还没有离开,彩月便从殿外急急慌慌的跑了进来,朱棣冷冷瞧她一眼,“什么事?”
    “回皇上,皇后娘娘得知皇上回宫,已经赶过来接驾了。此时正在殿外。”彩月脸上通红的答道,一双眼睛不断地朝我瞥来,尽显一股聪明劲儿。
    朱棣听到徐云华来了,眼睛里都泛起了一股红色,“她居然敢过来,叫她进来。”
    没一会儿,徐云华便素衣素妆,只带着一名贴身的侍女走了进来,脸上犹自挂着泪痕,一见到朱棣,便跪倒在地,“皇上,臣妾一听说您回来了,就立即赶了过来,您不在宫中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许多事……”
    “发生的事我都跟皇上说过了。”我看了徐云华一眼,一字一句的说道。
    徐云华也与我对视,只是很快便移开了,她分外伤心的说道,“皇上,臣妾没有照顾好静安公主……特来请罪,还请皇上责罚。”
    朱棣的眼睛里有光,只不过是红色的,渐渐喷发为火,他亦步亦趋,缓缓走到徐云华面前,伸手捏起徐云华的下巴,轻声问道,“说说你是怎么没有照顾好公主?”
    我清楚地看到了他手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慢慢凸显出来,徐云华一句话也不敢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疼痛,眼泪便顺着两边的脸颊慢慢的淌了出来。
    “说。”朱棣的语气中带着最后的耐性。
    徐云华不敢再沉默,“闻说公主偶感风寒,臣妾便把身边最好的太医请了过来看治,不知怎么……不知怎么……公主连病了十来天,便……便……”
    听着她狡辩,将自己的罪责推脱的一干二净,我终于忍耐不住,坐起身子,对着她便质问道,“公主一开始确实只是风寒,可是你故意把吴太医支走,再把自己的心腹太医派来,借着看脉的机会,给公主带来了鼠疫的病毒,公主年幼,很快便沾染上,你再让太医装聋作哑,由着公主病着,直到最后拖至不治。你敢说,这一切不是你做的?”
    徐云华作出一副惊恐无辜的样子,“什么?鼠疫?什么鼠疫?鼠疫不是在水灾地区才有的疾病吗?这合宫之中,干干净净,怎么会有这样的病传进来?会不会是……会不会是权贵妃从河南回来的时候,衣物行礼之上沾带了……就算公主得的真的是鼠疫,权贵妃也该告知我,一来我会让太医加紧救治,二来我也要让后宫之人避讳着些,以免流传开来啊。权贵妃,你身为众妃之首,这么简单的道理竟然不知,实在不该。”
    “啪!”
    徐云华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便结结实实的挨了朱棣的一巴掌,朱棣使足了劲儿,以至于徐云华的半边脸瞬间便红肿起来,徐云华不敢相信的捂着自己的脸颊,愣了半晌,就呜咽着哭出声来。朱棣并没有给她哭泣的机会,“别再作出这副样子了,宝儿是怎么回事?”
    徐云华忍住悲泣,“宝儿……宝儿那丫头,仗着自己有武功,身手好,趁着半夜出宫,私会他人,竟还带了许多淫秽之物进宫,这后宫清净之地,若是那些东西流传了开来,后果不堪设想,鉴于此点,臣妾把她关押了起来,没想到她还有个相好的丫头,想要替她顶罪,现在两个都在辛者库。臣妾想着,等皇上回京之后,再做定夺。”
    朱棣闭上眼睛,脸上满是悲愤,良久,才睁开眼睛,看着脸色煞白的徐云华,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宝儿出宫私会外人,还带了淫秽之物进宫,竟还有个小丫头要替她顶罪……”
    徐云华也不懂朱棣这样重复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得点头附和,“是这样的。”
    朱棣摇摇头,狠狠的看了徐云华一眼,“你可知道,那晚上宝儿出宫,私会的人是谁?”
    徐云华脸色微变,颤抖着身子,“那丫头嘴紧的很……臣妾命人审了好几遍,她都不肯吐露半个字。”
    朱棣冷笑,从怀中掏出一封有些皱掉的信封,“跟过朕的人,当然不会没有骨气。你口口声声说她出去私会男人,若是你说的是真的,那她私会的那个男人便是朕了,这就是她那晚送出来的东西。”
    徐云华微微张开嘴巴,极其不敢相信的看着朱棣手上的信,又看了看我,眼神充满怨毒,“你……你……是你派她出宫的……”
    朱棣冷笑,“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质问权贵妃,没错,是权贵妃派她冒死出宫,给我送出了这封求助信,我想问问你。她的那些淫秽之物,是你们怎么逼问出来的?”
    徐云华一怔,语气没有方才那般刚硬了,“是……是从她身上搜了出来的。”
    “是搜出来的,还是你们自己塞进去的?”朱棣转过身,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徐云华伏倒在地,“皇上,臣妾自知没有权贵妃更得您的心意,如今静安公主殁了,权贵妃对我有十分怨言,您现在又先听了她的控诉,臣妾辩护什么都显得多余,所以臣妾不说什么了,是非曲直,全由皇上定夺。”
    徐云华刚开始进来的时候,朱棣可能还有满心的愤怒,可是现在,他的脸上除了失望,已经再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他挥了挥手,“朕与你夫妻二十多年,朕一直敬重你贤良端慧,过去,纵使有些小小的过错,也不过一笑置之,可是如今,你竟狠毒至斯,静安公主尚不足周岁,且不说她患上鼠疫和你有无关系,你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她病着,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徐云华原本一定是以为朱棣会对她狠狠的发一通脾气,乃=乃至于惩罚,所以还未等朱棣回到正宫,便着急的赶了过来,巧言狡辩,希望能夺得一丝先机,没想到朱棣并没有发怒。但是她心里明白,说出这种心灰意冷的话,其实比狠狠的骂她几句,罚她禁足甚至罚她去冷宫还要可怕。这种失望,是永远也挽回不来的。
    徐云华抽了几口气,泪眼朦胧,嗫嚅半晌,却只吐出两个无力的字眼,“皇上……”
    “在你心里,其实朕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皇帝了,朕知道,你这几年心里不是没有抱怨,觉得我们之间的夫妻情分淡漠了,不如从前了。可是你自己想想,什么夫妻情分,与其说是朕先丢下的,不如说是你先丢下的吧。”
    徐云华眉宇间有些恍然若失,慢慢瘫坐在地上,“皇上,你竟恨我至此吗?”
    朱棣伸手拂过她的脸颊,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以前对权贵妃做的那些事,朕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你忘了夫妻情分,朕没忘,你忘了你还有七个孩子,朕也没忘,没想到这种包容,会让你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静安公主是你的亲生孩子们的妹妹,是朕的亲生女儿,是你名义上的幺女,你把黑手伸向她的时候,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有想过这些吗?”
    徐云华的身子越发绵软,脸色也由红赤变作煞白,“不管皇上如何说,臣妾绝不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臣妾这个身子,由您处置。”
    “你回去吧,这几天不要出现在朕面前,怎么处置你,朕慢慢想。”
    徐云华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由侍女扶起,缓缓往外走去,进来的时候,她好似带着一阵风,镇定而傲慢,现在的她,好似被抽了筋骨。
    我静静的看着她的背影,自月牙儿下葬,我没有再见过她一次,也不想再多看她一眼,想象中我与她的最后一次会面,应该她同在朱棣的面前,各自控诉,我一定要把她所有的诡计所有的恶行都说出来,让朱棣立即将她正法。
    可是现实却是这样,除了我们同在朱棣面前,其他的一切都与我想的不一样,她依旧摆着高贵端庄的架子,我并没有将在心中默念了几万遍的控诉倒出来,朱棣虽然一样的洞悉了所有的内情,也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立即把徐云华拉去正法,替他的小女儿报仇。
    现实和想象,总是会有偏差。
    朱棣自徐云华离开之后,便坐在衣裳,只用一只手托着额头,一动不动,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伤怀。
    我的心中却越来越冷,对啊,他自己说的没错,他没有忘掉夫妻情分,也没有忘掉他们共同的孩子。他不可能像我想的那样,为了一个早夭的孩子,而去找他其他七个孩子的母亲报仇。
    原来一切都是我太过愚昧。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朱棣终于开口,“月牙儿的坟墓在哪里?”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你要去吗?”
    朱棣眼眶泛红,“我去看看她。”
    我突然笑了笑,“你是要去跟她在天之灵告罪,对吗?”
    朱棣抬眼,“对,我要去跟她说对不起,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保护好她。”
    “只怕你要对不起的还不止这个呢。”
    朱棣愣了愣,似乎不太理解我的话语。
    “你还要跟她说,父皇对不住你,不能把你母后怎么样,毕竟她是一国之母,是你哥哥姐姐们的母亲……”我挑了挑眉,对朱棣问道,“对吗?”
    第325章.81.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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