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真会说。”晁冲瞥到了卓忘言的脸色,说道。
    大家诡异沉默了许久。
    苏妙说:“我……之前吧,会觉得羞耻。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一直在受大家的各种帮助,尤其是卓忘言,我经常会问自己,是不是在倚靠他才走到今天的……”
    卓忘言惊道:“不可能……”
    苏妙笑道:“后来我想通了,我并不是躺着自己享受果实啊?这不就是团队合作吗?不否认任何一个成员的功劳,不拒绝任何一人的帮助,为什么我要为接受帮助感到羞愧?大家都在各司其职,都在发挥作用。哪怕只有一句话,一句鼓励,也是在发光。”
    晁冲:“我今天才算松口气……妙妙你是不知道啊,老卓也是这么个想法。他总觉得你身边的人都在发挥作用,只有他是在浑水摸鱼。”
    卓忘言不语,但表情已代表一切。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会抓住一切机会秀自己的作用。
    比如风中飞舞的那几页纸,他抬抬手就回来的事,却偏要自己亲自飞身下去。
    他不想被苏妙冷落,上一世……上一世因为目盲,他的作用有限,他也不了解人,加上缤纷复杂的混沌世让他无法看穿身为人的花神,所以积压在心中的无用感后期令他焦灼不已。
    这一世,他用力过猛,只是想让自己的存在感强烈些。
    可万万没想到,苏妙也是这么想的。不仅苏妙,连柳仁也是这么想的。
    人……真的很奇怪。
    一直沉默的司令说:“战场上不管你开枪击中了多少个敌人,你都是为胜利作出贡献的士兵。胜利是大家一起努力挣来的,只要不是临阵逃脱的逃兵,那么参与作战的每个人都有功……”
    苏妙:“就是这样!所以司令也是个英勇作战的英雄。”
    “临走前,我教育了那个臭小子。”司令骄傲道,“老子掰正了他,能说出死的逊,没死在正面战场所以不是英雄烈士的,全是他这种毛没长全的小崽子。国家危难之时,为拯救国家贡献力量的,全是英雄!死在敌后战场的不计其数,难道他们不是吗?那些情报英雄,那些战士上前线,妻子在后方避难保护家庭孩子的,难道不是英雄吗?”
    苏妙:“司令说得对!!”
    司令道:“我这么教育了那小孩一顿,告诉他,黑暗时,努力燃烧自己发出亮光的,就是值得尊敬的英雄。不管那光是能与日争辉还是比萤火还弱……”
    “司令……”苏妙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想。
    司令并不是满嘴他娘的粗话将军,他是个文人。他想记住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他战友的影子。所以在他遗忘后,他把自己活成了战友的样子。
    司令一直很会说话,道理也懂得多,他是读过书的人,再粗鄙的语言,也遮掩不住。
    飞机转绿皮火车,绿皮火车转越野车。
    太阳快下山时,苏妙站在车顶,高高举着电话,终于拨通了表哥的电话。
    “我们好像快到了,但没看到来接的人……你战友呢?太阳快落山了。”
    “在路上。”冯天说,“三个小时前就出发了,放心,不会让你在荒漠里飘荡。”
    苏妙把老兵圆梦计划告诉了曾经在某支援部队服役的表哥冯天,冯天一口答应下来,帮忙联系了戈壁滩驻军。
    太阳落山前,苏妙终于看到了前来接应他们的车。
    “来看张六一?”
    “嗯,我们受到老兵委托,来看望一下张六一同志。”苏妙递上名片。
    “张六一是七连的。”开车的军人说道,“七连是英雄连。当初我们要在这里自己研究两弹,建设基地,工程和人都需要水,七连,六连,三连分头去找水。水找到了,但七连没有回来……”
    苏妙怔了怔,涩声道:“他们……是牺牲在找水的路上?”
    “这里气候恶劣,现在还好,装备技术都上去了,没那么辛苦,还有找水仪器设备。”来人低声说道,“当时我们设备简陋,全靠人一点点找,牺牲了许多人才找到水源。这片大漠,一旦失踪,基本就没有生还可能了……七连就是失去了联系,后来搜救队只找到了两个空掉的水壶,我们就把水壶埋在了基地,建了个纪念碑。”
    苏妙看向司令。
    太阳即将沉入地平线,天色赤如血,然而暗下来的沙漠,入目却是苍凉的颜色。
    司令的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到眼睛,只有一道血痕蜿蜒而下,缓缓的,安静的。
    卓忘言转过头,向窗外望去。
    晁冲小声问:“怎么了?”
    卓忘言没有说话,他轻轻一指,凤凰带着煞气飞向天地交接处。
    夜晚,苏妙和司令到水壶纪念碑前祭拜。
    司令飘上前,摸着碑上的名字,鬼影忽明忽灭。
    “张六一……”他喃喃道,“张连长……张六一。谢谢你,撑过了枣子地……”
    他们没有因为他而牺牲在枣子地。
    他们南征北战,最后,为这片热土贡献了短暂一生。
    那个时候,哪里不是战场呢?
    苏妙听到,他低声自语着:“连长,我找到你了……那我……我又是谁?”
    我念念不忘的,是你的名字。
    我找到了你的名字,可谁来告诉我,我是谁?
    “妙妙。”卓忘言走过来,凤凰安安静静站在他的肩头。
    卓忘言说:“这片沙漠里,有游魂。”
    苏妙半晌没能回过神。
    “游魂?”
    “扛着旗帜的一个游魂。”卓忘言抬起手,指着远方,“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扛着七连旗帜,穿军装的游魂。”
    司令愕然转头:“你是说?!”
    “他被困在荒漠中,天地风沙吹出的阵,困住了他的游魂。”卓忘言说,“已经许多年了。”
    司令挣扎着起身:“找他!!快,找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  国名就算了,不写也对应不上时间,地名我虚构了,会用一些谐音。
    这些事迹依然是有参考无原型,真实中加了点虚构,意为纪念致敬。
    第109章 永远的七连
    沙漠深处, 坐着一只鬼。半面骷髅半面干枯的肉影,他被困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为了不使自己忘记, 他每天都会望一眼头顶飘扬的旗帜, 七连。
    那面旗帜提醒他, 他是七连连长,他的名字叫张六一。
    他从三七年开始,几经战场,随着国家一起经历动荡的年代, 他抵御外敌,平定战乱, 支援邻邦, 保家卫国, 最后, 牺牲在了为振兴国家找水的途中。
    人生有死, 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这是政委教给他们的。
    每天,看到太阳时, 他就想一遍, 想他的战友, 想他的军旅生涯, 想他这一生。
    最后,他抚摸着身边的白骨,想政委的话。
    人生有死,死得其所, 夫复何恨。
    他想起邓康总是问:“这听起来都是字,连起来啥都听不懂。”
    政委就说:“革`命战士不怕艰难困苦,若是死在向胜利和光明前进的路上,那就永不后悔。”
    邓康现在,应该知道这些话的意思了吧。
    无聊时,骷髅鬼影就坐下来这么想。
    他七连的战士,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剩下的,只有邓康。希望那小子到了学校好好学习。
    仗总有打完的时候,那时候,国家太平,他们七连,最年轻的战士邓康,就能长大成人,拿着书本,当爸爸,做爷爷。
    “臭小子,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一天。”他自言自语着。
    这里太寂寞了,他不停地和自己说话,风沙把鬼叨叨自语的声音吹走,在空旷的沙漠上飘荡,有时候,会发出嘶嘶呜呜的声音,路过的旅人把这种声音称作:沙漠鬼哭。
    旅人们会把这种解释为风声,夜里静下来,旅人们半睡半醒之间,会听到一些似真似假的话。
    “我们连只剩你了,康娃。”
    “光明死在了异乡。”
    “我还好,怎么说,老子也是死在咱家里的人。”
    有时候,这些鬼话就会化作低喃的歌声:“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有些旅人一觉睡起后再上路,就会不自觉地在路上哼起梦中听到的歌曲。
    有人说,或许沙漠里真的有亡灵在唱歌。
    “唱军歌吗?这儿以前打过仗?”
    “没吧……沙漠也没什么争头,会不会是以前过沙漠死掉的兵?”
    “……过沙漠也不会在这里过。”
    旅人们聊着夜晚听到的奇怪风声,走远。
    鬼所在的地方,从没有人出现过。
    他也走不出去,上天似乎跟他开了个玩笑,风和沙,以及黄沙下,七连战士们的白骨,组成了天然的隔离障。
    三个排,九十七人,他们分头找水,后来失去了联络,有失踪的,有被风沙掩埋的,有渴倒在路上再没起来的。大家没有死在一起,可慢慢地,风沙却带来了他们的遗骸。
    张六一每天走一遍,数一遍。
    九十七人,九十七具尸骨。
    数完,张六一坐在地上号哭,难过又心疼。
    他们都死了,他的战友们都没了。
    只剩他一个,又是只剩他一个!
    哭完,他又欣慰,每天去看一看他的战士们。
    他握着的旗帜还飘扬着,这些战士的亡灵没有找到他,但尸骨回到了旗帜下。
    他没有倒,这些战士也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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