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娴儿回瞪他一眼,果然回转身来,一脸气恼地抱怨道:“我哪里知道什么安国玉定国玉!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吗!这是三年前我刚开始卖绣品的时候,有个老太婆看上了我绣的香袋又没钱买,拿那个坠子跟我换的!当时我还不乐意换呢,一块破石头,白惨惨的颜色也不好看,还不如我花一两银子买的鎏金珠串瞧着喜庆!——当是什么好东西了么?”
    这番话听着似乎颇像那么回事,但皇帝始终觉得有些不信:“那个老妪,是什么来历?就算她不知道定国玉是镇国之宝,也不至于糊涂到用玉石来换一只香袋的地步!”
    郑娴儿耍赖往地上一坐,一脸烦躁:“我哪里知道那个老婆子是什么来历?我只是在庙会上摆摊卖绣品而已!那时候旁边的人还都劝我不要换呢,听人说那个老婆子还用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红石头换了个只值十文钱的竹篮子,人家编篮子的大叔也不高兴跟她换啊!”
    “红宝石?鸽子血?”皇帝皱眉。
    郑娴儿迟疑了一下,有些失落地道:“现在想想应该是了。可是那时候我还小,又是穷人家的女儿,哪里知道什么宝石玉石的!如果我早知道这些石头值钱,我还想个法子多换她点东西呢!当时我只觉得那老婆子长得很凶,一点都不想跟她说话!”
    “还有吗?”皇帝皱眉追问。
    郑娴儿低头:“我又不认识那个老婆子,我怎么知道她有没有了!”
    皇帝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朕是在问你,还有没有什么细节忘了说的?”
    “没有了。”郑娴儿坐在地上,闷闷地道。
    皇帝有些失望,同时却又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刚好,他的耐心也已经用完了。
    刚才闹了那一场,郑娴儿早已经把先前伪装出来的高贵美艳的形象丢了个彻彻底底,恢复了市井小民的本性。
    吵架骂人耍赖皮,当着皇帝的面照样横冲直撞,这才符合世人对她的想象。这副脾性配上这副容貌这副妆扮,要多违和有多违和,却偏又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
    皇帝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终于失望地移开了目光。
    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他记忆中安平郡主的模样就彻底模糊掉了。
    他本以为这个女子是安平的女儿,模样性情应当与安平郡主如出一辙才对,如今看来……
    还是算了吧。
    皇帝背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回去,坐了下来。
    宁丞相越众而出,一脸欢喜:“皇上,先前伪帝窃国,定国玉无端消失;如今圣主临朝,定国玉便又重新现世,可见这定国玉何时现世、如何现世皆是上苍意旨,非人力可为。淮阳郡君口中那位老妪只怕便是神人所化,此刻若要去寻,必定是寻不到了的。”
    皇帝自称“天子”,自然是信天命的。宁丞相的这番话,说得皇帝深为赞同。
    群臣知道这是最好的解释,自然也不会傻乎乎地出来质疑。
    于是片刻之后,皇帝露出了笑颜,向众人道:“都平身吧。”
    跪了老半天的群臣和女眷们终于可以高呼“万岁”,互相搀扶着起身归座了。
    郑娴儿仍然坐在地上不愿意动弹。
    清宁公主往地上瞥了一眼,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宁丞相你是说那个神人所化的老婆子能预知未来,三年前就知道这个女人会来到父皇身边了吗?”
    宁丞相从容地笑着,不慌不忙:“既是神人,预知未来自然不在话下。世间万事万物,冥冥之中皆有定数。说不定从当年安平郡主离京、在桑榆县产下女儿开始,便已经是上苍在为定国玉回归作准备了。若非如此,安平郡主为何偏偏流落到太子殿下寄居的桑榆县,淮阳郡君为何偏偏嫁入了楼家,太子殿下又为何偏偏排除万难与淮阳郡君结为伉俪——这种种巧合难解之处,为的皆是今日借由淮阳郡君之手,将定国玉奉还给我大周皇帝啊!”
    “简直乱七八糟!”清宁公主气得不轻。
    厉贵妃慌忙呵斥她:“天道的事,不是咱们凡人能揣测的,你不要乱说话!”
    皇后黑着脸坐了回去,冷笑道:“照宁丞相这么说,淮阳郡君靠着迷惑太子走到今日,居然还成了我朝的大功臣了?”
    宁丞相依旧从容不迫,稳稳地笑道:“淮阳郡君能被神人选中侍奉定国玉三年之久,最终成功将此镇国之宝送归朝中,可见不凡。定国玉经由郡君和太子殿下之手带回宫中,此乃天命所系,亦非人力之所能。这段孽缘,与其说是淮阳郡君迷惑了太子殿下,倒不如说——是上苍为了这桩天大的使命,将太子殿下与淮阳郡君撮合到了一起。”
    “上苍怎么会撮合这么荒唐的孽缘?简直一派胡言!”皇后忍不住愤怒地敲着桌子,神色恼怒。
    宁丞相微笑着,拈须不语。
    此刻殿中除了宁锦绣几个人之外,其余朝臣和女眷们看郑娴儿的目光已经完全变成了敬畏。
    被上苍赋予过使命的人啊!
    至于皇后所说的“孽缘”——上苍撮合的孽缘,那还能叫“孽缘”吗?
    那叫,天作之合!
    皇帝威严地坐正了身子,沉声开口:“淮阳郡君虞弦奉天之命,为我大周送回镇国之宝,功不可没。今顺应天意,封淮阳郡君为太子正妃,于五月十六日与太子同行册封大礼。一应仪仗器物,着礼部加紧督办,不得有误!”
    “什么啊?”郑娴儿听得有些懵。
    耳边却已传来了群臣高呼“万岁”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一片轰然的道贺声。有人扯扯郑娴儿的衣袖,急道:“太子妃,快谢恩啊!”
    郑娴儿糊里糊涂的,被人拉着改坐为跪,糊里糊涂地磕了两三个头。
    之后便只听见一堆人闹嚷嚷地对她说“恭喜”了。
    楼阙走过来扶她起身,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成了!快夸我!”
    “夸你什么?”郑娴儿还是糊涂着。
    楼阙有些失望:“我这么聪明,一枚定国玉就拉动了满朝文武为你说话,难道不该夸一夸?”
    “哦,你真聪明。”郑娴儿认真地夸道。
    “娴儿,”楼阙表示很伤心,“你现在是我的太子妃了!难道你不该表现得稍微高兴一点?”
    这时张平恰好凑过来道贺,听到楼阙的话,他便凑趣道:“太子妃不是不高兴,是高兴得糊涂了呢!太子殿下,您今日可谓是一偿宿愿了!”
    “是啊!真没想到还有柳暗花明的一日,真是侥天之幸!”楼阙一脸欢喜。
    张平见状不由得也跟着高兴起来,半点儿也没有多疑。
    毕竟楼阙的喜悦是丝毫也不掺假的。
    “太子妃”这三个字,怎么就那么好听呢?
    殿中的喧闹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地平复了下来。宾主重新落座,绝大多数人都是满脸喜色。
    那些没有笑出来的,都是真心不高兴的。
    比如一些惦记着太子妃之位的姑娘们、一直看郑娴儿不顺眼的清宁公主,以及不知道为什么也看郑娴儿不顺眼的皇后娘娘。
    等楼阙扶着郑娴儿入席归座,皇后便一脸忧虑地向皇帝叹道:“既然太子正妃已经选定了,不如把侧妃也一同定下来吧。太子身为储君,没有只娶一人的道理,更何况淮阳郡君在朝中没有根基,完全帮不上太子什么忙——皇上,这件事可不能由着太子的性子来!”
    说罢,她还意有所指地向群臣的方向瞥了一眼,那意思是:难道不需要拉拢群臣吗?
    皇帝闻言,下意识地转头向楼阙看去。
    恰好此时,楼阙一脸忧色地站了起来:“请父皇恕罪——娴儿有些累了,儿臣想陪她先行告退。”
    皇帝略一迟疑,点了点头:“身子要紧,去吧。”
    楼阙谢过,小心地扶了郑娴儿起身。
    刚走到门口,殿中却有一道急切的声音响了起来:“太子殿下!”
    是宁锦绣。
    楼阙烦不胜烦,正要变脸,郑娴儿已站定脚步,回过头去向宁锦绣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宁姐姐,我们要先走了!上次说好了要听你弹琵琶的,可惜我身子撑不住,今日怕是没有耳福了,真是对不住呢!”
    “什么?”宁锦绣被她这一篇话说得有点懵。
    琵琶?她什么时候会弹琵琶了?她什么时候说过要弹琵琶给这个可恶的女人听了?
    楼阙看着郑娴儿狡黠的笑容,唇角不由得也跟着翘了起来:他的小狐狸,这是要咬人了!
    众女眷们不明真相,这会儿却都有些发愣:太子妃什么时候跟宁家大姑娘这样交好了?连“姐姐”都叫上了!
    众目睽睽之下,宁锦绣不好反驳郑娴儿的话,却也不想让她得意,于是便挤出笑容回敬道:“淮阳郡君身子不适,确实是该早些回去歇着。只是太子殿下是今日宫宴的主角,你硬要拉他与你一同退场,岂不失礼?宫中这样多的宫人内侍,难道便无一人可以送你回去吗?”
    没等郑娴儿答话,楼阙立刻抢过话头,替她说道:“我们是夫妻,自然要同出同回。若是一个先走了,只留另一个在宫宴上坐着,那才叫真正失礼。——这个道理不须解释,宁大姑娘自己成亲以后就会明白的。”
    宁锦绣怔怔地看着他,想哭。
    郑娴儿依旧笑靥如花:“哪里用得着等成亲以后?宁姐姐聪慧过人,一点就通的!说起来,我认识宁姐姐的时间虽不长,可是宁姐姐却教会了我好多道理呢!”
    “哦?她教你什么了?”楼阙很配合地追问。
    郑娴儿笑道:“宁姐姐出身相府,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教我的当然都是正经规矩,比如尊卑上下,比如谨慎守礼,再比如‘宁做贫家妻,不做贵人妾’!”
    宁锦绣听到“贵人妾”三个字,眼圈就红了。
    郑娴儿却仍不饶她,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宁姐姐是相府真正长房嫡出的大小姐,尊贵无比,不知是谁家的公子有福气能娶到她做一家主母呢!”
    宁锦绣从容优雅的面具早已被撕破了,脸上唯余几分哀戚,看上去十分可怜。
    楼阙一向不懂得怜香惜玉,这般梨花带雨的景致,并没有在他的心中掀起半点波澜。
    眼见宁锦绣已经说不出话来,楼阙便摇了摇郑娴儿的手,笑道:“刚刚还说累得受不住,跟人聊天的时候就忘了?走吧,聊天的机会以后还有,宁大姑娘又不是明天就出嫁!”
    言外之意是,等宁大姑娘嫁出去以后就没人来烦你了。
    郑娴儿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于是仰起头来“温柔”地笑了笑,终于随着他一同出了门。
    殿中,皇帝和文武百官还沉浸在定国玉失而复得的欢喜之中,根本没有多少闲心去管太子的婚事。
    女眷和姑娘们有的羡慕得眼都红了,有的却已经伤心欲绝。但此时此刻,她们的父兄家长们根本顾不上理会她们的心情。
    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太子妃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未来的皇后,哪个傻子愿意为了自家的傻姑娘去得罪他们?
    何况在一大部分清高的官员眼里,与皇家结亲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更愿意靠才能、靠政绩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站在朝堂之中,而不是被人私下议论说是靠着卖女儿平步青云的。
    何况历代帝王心里都对“外戚”有所忌惮,与皇家结亲,对他们的前程而言实在说不清是助力还是阻碍!
    如此一来,关心姑娘们心事的人就更少了。
    有些随着父兄来凑热闹的青年子弟甚至还在暗暗高兴——太子不纳侧妃,那几个格外出众的姑娘不知花落谁家呢?他们有机会啦!
    于是在楼阙退场之后,皇帝带了一部分亲近的臣子回了御书房议事,其余的人该告退的告退、该结伴出游的结伴出游,一场宫宴就这样热热闹闹地散了。
    宁锦绣随着众人一起站了起来,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比较多一些。
    一方面,自幼根植在心里的观念让她把“嫡庶”二字看得泾渭分明。确实如郑娴儿所说,她是“宁做贫家妻,不做贵人妾”的。
    可是另一方面,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发酵,楼阙也已经成了她的执念。她再也看不上别的男人,就像看不上这个“庶”字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宁锦绣已经把自己送进了一个僵局:只要楼阙的正妃不是她,她今生的幸福就算是彻底葬送了,因为今后所走的任何一条路都将是她自己所不喜欢的。
    想到这些,宁锦绣悲从中来,几乎要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还没有不孝到轻易放弃自己宝贵的生命。
    于是,就只能在心里煎熬着了。
    早些日子,全京城都知道她对太子妃的位置志在必得,如今不知有多少人正在看她的笑话呢!
    祖母不帮她,祖父不帮她,父亲说不上话,母亲走得早……宁锦绣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已经只剩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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