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走廊里的照明灯扑哧闪了下,光线瞬间转暗。
    曲一弦站在灰暗的灯光下,整个人似被笼在阴翳的光影里,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暗影。
    她并不意外会在此处见到彭深,只是没料到会那么快,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光景以及她还未来得及经过任何伪装粉饰的状态下,毫无预兆地碰面了。
    一旁的领队,满脑子还是曲一弦掷地有声的那句“别来个谁都能发号施令,调动救援队”,想着彭队在这站了不知道多久,怕是整句话都听见了,顿觉气氛尴尬又怪异。
    他就跟两王相争,互相夺权戏码里无辜被卷入的良臣一般,无辜又委屈。别说吭声了,大气都不敢出,屏声敛息地小碎步挪至傅寻身后,努力地找了个掩体,减少存在感。
    不料,彭深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和曲一弦计较。
    他侧目,目光偏至正站在灯光下的傅寻身上,似打量了两秒,抬步上前:“我听袁野说你受了枪伤,要不要紧?”
    “无事。”傅寻面上不见异色,仍如往常般淡定从容:“皮外伤。”
    “没事就好,你是贵客,在我的地盘上出事了我怎么给你交代。”他话落,眼皮一掀,看向曲一弦:“你呢?”
    彭深指了指她脸颊一侧擦伤的伤口:“女孩家也不知道往后躲躲,这回要是没傅先生护着你,我看你怎么收场。”
    曲一弦下意识摸了摸脸,触到伤口觉得疼了,才一笑,说:“养两天就好了,你先去楼上休息,我跟彭队说两句就来。”
    后半句话,曲一弦是和傅寻说的。
    车队内部的事,曲一弦和彭深之间的事,傅寻都不欲掺和,也掺和不了。曲一弦替他铺好了台阶,他自然领情,顺着就下了。
    傅寻和领队的一走,彭深脸上那点粉饰太平的伪装也彻底卸下。他面容疲惫,似累到极致,眼圈发青,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倦意与她对视着:“这几日你不比我轻松,我也不留你了,等你休息够了以后,我们谈谈。”
    曲一弦往楼梯口放置着的饮料售卖机上一倚,说:“我后来追出去了,和顾厌还没来得及通话,现场情况怎么样了?”
    她态度虽和平时无异,待他也算恭敬,可称呼一省,仍是透出几分生分来。
    彭深不虞。
    只这节骨眼上,两人本就离心,他不愿再加深彼此的矛盾,顿了顿,道:“有个叫……尚峰的,趁乱偷逃,正好犯我手里。除他以外,指挥室里那两个没跑脱的全被顾厌押走了,听说是从犯,和前不久都兰古墓群的命案有关。”
    曲一弦颔首,随即似不经意般提了提:“我擅作主张这事,你不打算计较?”
    她指的是鸣沙山江允失踪后,她擅自遣散救援队,深入沙山一事。
    彭深听懂了。
    他蹙眉,似有些不认识她一般,眸光微微闪烁几许,半晌才哑声道:“我知道,裴于亮一事,令你对我生分不少。你忘了我当初怎么教你的?想解决事情不能意气用事,做事若只凭自己喜好……”
    话未说完,他生硬地止住了话头,颇有些伤心失意地挥挥手:“算了”
    曲一弦不动。
    她静静地看着彭深。
    她看得细,从他眼纹的纹路到下颌的胡茬,从他的眼神到他的神态,从他眼瞳深处到他说话时唇角的弧度,无一错漏。
    “我在那看见巡洋舰了。”她声音听不出情绪,平静到毫无波澜:“就是江沅失踪那晚开走的那辆。”
    彭深先是一怔,随即点点头:“你知道了……”
    “我还在想要怎么告诉你。”
    曲一弦抬眼,无声地和他对视着。
    彭深说:“顾厌迟迟没有下指令,我做代表去和行动小组汇合查看情况。就在油罐库里,看到了那辆巡洋舰,反复查看,直到看到车尾的星辉徽标才敢确认的确是四年前江沅失踪那晚开走的巡洋舰。”
    曲一弦轻嘲地扯了扯唇角,似不太信:“今晚发现的?”
    彭深颔首:“今晚。”
    曲一弦又问:“军事要塞呢,什么时候知道的?”
    彭深有一瞬的犹豫,他摸出根烟咬进嘴里,声音含糊道:“很早,远早在我玩车之前,那地方还是你坤哥告诉我的。早年他做走私时,货全存在这里。后来国家严管,我也觉得他干这行不长远,损人不利己,就让他进车队来,断了那营生。”
    他点着烟,微眯了眯眼,语气一低,略显出几分惆怅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你坤哥如今也这样了,我就没说出来告诉你。不止你,袁野跟了我那么多年,对内情也不清楚。”
    “以前世道乱,为了讨生活,什么事没钻营过?我知道你这些年明里暗里对王坤帮扶不少,也是不想这事影响了你们之间的感情。”
    曲一弦避了避烟,跟前台要了几张纸和一支笔,罗列明天进雪山需要的设备。
    她垂着眼,声音和飘在头上的烟一样虚无:“我也不想我们之间这样,裴于亮杀过人,手里沾着血,与我只有利益关系。他说得那些话,我起初不信,一个字也不信。”
    她笔尖一顿,抬眼看彭深:“可后来他说得每件事,逻辑清晰,全是你未曾说给我听过的……”她像是说不下去了一般,摇摇头,又提笔,继续列清单。
    彭深没接话。
    他倚着柜台,低头猛吸了一口烟,随即烦闷地将烟头碾熄在前台特意提供的烟灰缸里。
    “江允的事我从顾厌那知道了。”彭深捏了捏眉心,“再进山,我会跟你一起去。就算豁出我这条命,我也会替你把江允换回来,让你还江家一个交代。”
    曲一弦的笔尖一顿,视线落在写了一半的高排汗衬衣上,好半晌,她才转了转笔尖,继续补完整。
    “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说话,一切都等把江允救回来再说。我已经欠江家一个江沅了,不能再欠一个江允。无论是江沅还是裴于亮……”她刹住话,凝视着彭深,一字一句道:“迟早会水落石出的。”
    她把列好的设备清单叠起,又将纸笔还给了前台,“彭队,这一次救援事关星辉救援队的前途和未来发展。无论多难,我们都要摒弃杂念,先营救江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总有办法解决的。”
    彭深点头赞许:“晚饭后八点,悦来宾馆三楼的会议室集合,我们制定下救援计划。”
    曲一弦没异议,她面露倦容望了楼梯一眼,走了两步似想起什么,又转身,说:“袁野跟你说了吧?我派他盯住雪山出入口,以防裴于亮发现雪山是个无路可退的陷阱,原路折返,跑了。”
    “顾厌应该也派了人手过去。”曲一弦的声音又缓又沉:“正好,有袁野盯着我也能放心点。就昨晚军事基地的他的小组表现,我实在很怀疑他们的执行能力。”
    在这句话之前,两人之间的交锋是含蓄的,隐晦的。
    高手过招并不需要每句话刺中要害,令对方鲜血淋漓。她的试探,进退藏在在每个字符里,体面又留有余地。
    可这句话之后,她毫不掩饰自己阻止彭深调回袁野的意图,赤裸裸的,像是把一切都撕开了摊开在他面前,不留情面。
    彭深一滞,持默认的态度,微微颔首。
    见意见达成一致,曲一弦不再逗留,抬步上楼。没走几步,彭深叫住她:“一弦,前两天给我送水果的,是不是你?”
    曲一弦转身。
    彭深又点了一支烟,他夹着烟,微微眯眼,冲她笑了笑:“你忘了,我吃哈密瓜会腹泻。”
    话落,他没再多说,挥挥手,示意她赶紧上楼。他也转身,从她的视野里渐渐淡去。
    ——
    领队在二楼的楼梯口等她,见她上来,殷勤备至地引着她去四楼刚开的房间。
    “傅先生已经休息了,我怕你找不到房间多绕路,就一直在二楼等着。”他落后曲一弦两步,等着她转过楼梯拐角,又嘀嘀咕咕的抱怨:“这悦来的层高总共四层,也没法安装个电梯,每次都得爬楼梯,也不怕客人累着……到了!”
    他把房卡递给曲一弦,未语先含三分笑。眼看着曲一弦接过房卡,刷卡进屋了,他才道:“那小曲爷您好好休息,我就在您对门,有事吩咐。”
    曲一弦忽得想起一件事来,转头叫住他,把清单递了过去:“明天进山前,备齐。”
    第102章
    曲一弦进屋时,浴室里有水声。
    卡槽里插了张硬纸板片取电,她往房间里张望了眼,确认傅寻在洗澡后折回门口,敲了敲门。
    浴室里的水声一停,傅寻沙哑低沉的嗓音隔着层水雾响起:“一弦?”
    曲一弦倚着门,问:“伤口刚包扎过,洗什么澡?”
    里头静了一瞬,也没回应,但水声没再响起来了。
    曲一弦在门口站了一会,听里头的动静猜他是擦干准备出来了,也不跟个变态似地杵门口偷听了,回书桌前,撕了张纸重新列设备清单。
    这回列的,是私人清单。
    从登山杖、双人双层高山营地篷、墨镜、头灯、水壶、瑞士军刀到高倍防晒霜、唇膏、防风打火机、防水火柴、高山套碗……想了想,她又往上头添了个云南白药气雾剂。
    傅寻站在她身后时,她刚写完最后一笔,合上笔盖。
    他伸手从曲一弦掌心抽过清单扫了一眼:“就这些?”
    “就这些。”她起身,背着窗拉开冲锋衣的拉链脱掉外套:“我还准备了一份,交给领队了。那张清单要了防风的冲锋衣,抓绒衣裤,高排汗衬衣和羽绒睡袋,还有帽子,手套,毛袜子,高帮山地鞋。像航拍器、发电机和救援设备,队里肯定带了不少,我全列在了那张单子上。”
    傅寻把清单压回桌上,往后倚住书桌,给她腾出走道。
    宾馆的标间不大,活动范围更是逼仄。床边只是站了两个人,房间就拥挤得像是没有容人之地,显得分外狭小。
    曲一弦随手把外套罩在了床头的灯罩上,转身抱住他。
    他上身赤裸着,手臂上有未擦干的水珠,湿漉了一手。她丝毫不介意,手从他的腰侧环过去,十指相扣在他的腰后,仰头看他。
    “我担心江允。”
    “裴于亮损失惨重,怨气定是全洒在她身上了。”
    傅寻不接话。
    他微俯身,回抱住她,掌心在她后颈轻捏了捏,无声安抚。
    曲一弦活得比谁都现实,她不信到这步田地,裴于亮还能善待江允,还能对她和颜悦色。那王八蛋,被逼上了雪山,等他发现自己受骗,走到绝境时,估计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傅寻低头,下巴在她头顶的发旋轻轻摩挲了下:“他不敢太过分。”
    “江允是人质,也是他谈判的唯一条件,安全上不成问题。”他停在曲一弦后颈的手沿着她的颈线在她耳垂上轻捏了捏:“先睡一觉养养神,等明天上山后,就没时间休息了。”
    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好像也只有养足精神。
    雪山那地方,不做足准备,救援队根本无法在山上待太久,更别提在那么大的范围内搜救三个活人。
    冰层积雪难行,高山低温缺氧,无论哪一项都能成为救援队的极限。
    “星辉不是没做过高山救援,阿尔金山新疆区域和可可西里区域的山脉全做过。”她一句话,显得心事重重。
    傅寻换位思考,他若身处曲一弦这个位置,怕是焦虑和压力并不会少于她。
    他抬手绕至腰后,分开她相扣的十指,牵着她在床沿坐下。
    “阿尔金可可西里区域的高山救援我有印象。”他俯身,替她松了鞋带,脱下袜子,“好像也是违规穿越?没取得登山许可,私自绕远路。”
    曲一弦自觉地往床里侧躺,“是,失联三天后,朋友求援。通常这种不按流程走的遇险,都是白费救援力量。”
    傅寻拉上窗帘后,跟着躺上来。
    房间小还是有房间小的好处,暖气充裕,空间算计得分毫不差。
    他揽过曲一弦抱在怀里,问:“那次救援花费了多久?”
    “三轮搜救均失败,连遇难者的尸体都没找着。”她小心避开他腰上的伤口,往傅寻怀里靠了靠:“当时接到电话,听完情况描述后,几乎对救援成功不报任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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