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晚吃惊又愕然地看向他。
    不仅是她,就是原缜原先的愤怒也像是一下子暂时凝固了下来,同样震愣地看向他,随即冷笑道:“在下还从来不知道赵世子会不折手段到这个地步。”
    赵恩铤面上却并无任何激动之色,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原缜,看了一会儿,目光再移到他手上展开的那副画上,语气平淡道:“原指挥使,你知道你手上那幅画,画中的女子是谁吗?”
    不及原缜出声,他就自答道,“她是河西王的侧妃云夫人,同时还是西夏王和云宁郡主的女儿,是西夏已经‘过世’了西夏六公主唯雅,现在河西王的这位侧妃云夫人,明面上的身份就是一个普通的民女。她怀中的孩子,是她和河西王的长女,不幸的是,这位小郡主在文德三年就已经‘夭折’了。”
    从他说出第一句,阿晚和原缜面上的表情就被震住,随着他接下来的话,阿晚的表情还是因为过度震惊之后的茫然,但原缜面上的神色却是寸寸发白,直至最后,面上的血色一丝也无了。
    河西王郑徽,大魏数代皇帝都最忌惮,却偏偏也不能奈他何的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异姓藩王。
    如果阿晚是河西王的女儿?
    还是西夏王的外孙女......
    赵恩铤道:“陛下看重原指挥使,将来说不定还会更加重用。现如今北边的北凉,西边的西夏和西域诸国,南边的南越还有蛮荒异族,再加上各地的水涝干旱,匪乱丛生,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南安侯府数代深受皇恩,原指挥使身为皇亲国戚,智勇双全,将来想来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又何必在此为儿女情长纠缠不清?”
    他说完目光就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了尚未能完全消化他的话,仍是被震住一副无措又茫然模样的阿晚身上,道,“晚晚,我们回家吧。”声音温暖,再无先前对着原缜说话时的冰寒和若有似无的讥讽。
    他拉着阿晚转身离开。
    那一刻,原缜有无数的话到了嘴边,他想说,“你以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或者,“这就是你能不折手段夺他人未婚妻的理由吗?”......可是每一句话到了嘴边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是阿晚,他对他听到的每一句话都立时想到了那后面代表的意思。
    他也很清楚,赵恩铤说的,阿晚的身世,每一句都肯定是真的。
    这种事情,哪怕瞒得再深,他又有赵云晚的记忆,只要他去查一查河西王的后院,查一查那位云夫人,查一查河西王和云夫人是否曾经有一女,便会水落石出了,赵恩铤根本就没有必要,也不可能骗他。
    可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赵恩铤带走阿晚,他也做不到。
    他道:“这些,你说出来,呵,你竟敢对我说出来,为了得到晚晚,你竟是一点也不顾她的安危了吗?”
    皇帝本来就忌惮定国公府,忌惮赵恩铤。
    若是知道阿晚是西夏王的外孙女,河西王的女儿,怎么会允许她活着嫁给他?
    可是他说完之后就觉得自己又说了一句蠢到不能再蠢的话。
    且不说他信不信任自己会不会把此事说出去,就算他自己不顾自己和阿晚的情分,疯了把此事捅到文德帝面前,文德帝除了自己憋屈到发疯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阿晚是西夏王的外孙女,河西王的女儿,此时大魏和北凉的战还未打完,四处又各有不稳的迹象,现在坐在西夏王位上的,是阿晚的亲舅舅珞维,文德帝不可能冒着得罪西夏王和河西王的风险杀了阿晚,而且文德帝也还不知道河西王竟然娶了西夏王的嫡亲胞姐......依文德帝的性子,最可能做的事情就是将阿晚收进自己后宫,或者将她赐婚给某个皇子......
    但阿晚已经是赵恩铤的未婚妻。
    赵恩铤不会放手。
    皇帝也不敢太过得罪定国公府,因为北疆的兵权,不是他想收就能收回来的,他还要指着赵恩铤对抗北凉。强收北疆兵权,这种事情皇帝的曾祖父曾经做过,结果就是大魏外忧内乱,差点亡国。
    文德帝也没那么蠢。
    赵恩铤既然敢说出口,他必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
    原缜越往深处思,面色就越是难看,赵恩铤却是冷笑,他顿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原缜,道:“你们南安侯府原家世代都对皇帝忠心耿耿,死而后已,至于原指挥使听到了这个消息,要不要跟陛下,本督没打算杀人灭口,就不会管。只是,”
    他语气讽刺又冰冷道:“原指挥使对河西王的女儿心心念念,若是那河西王的女儿没有死,好运气的换了身份,嫁给了原指挥使,将来陛下需要重用原指挥使,授予原指挥使兵权之时,为保原指挥使的忠心,再赐柔福郡主,可不知原指挥使到时又会如何选择,南安侯府,又会如何选择?”
    说完再不顾面如死灰的原缜,拉着浑浑沌沌的阿晚就径直离开了。
    ***
    马车之上,阿晚的双手冰冷,此时,就是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也暖不了她半分。
    他叹息一声,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中,唤道:“晚晚。”
    阿晚从先前听到他说起她的身世之后就一直在憋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憋着些什么,但就是觉得憋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听到他唤她,眼泪就刷一下掉了下来。
    她道:“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所有的事情,你什么都知道。”
    所有的事情,她还没有理顺,但就听到的内容,不用去想任何东西,她也已经知道,他根本就一直知道她的身世,她母亲的身世,还有什么柔福郡主,他说什么如果自己嫁给了原缜,陛下会因为他的私心仍是要将柔福郡主赐婚给原缜......那是他的猜测,还是她是赵云晚那一世后来发生的事情?
    或者,他根本就知道自己就是赵云晚。
    她只觉得心里又慌又乱,对这所有的事情,升起一股害怕的情绪,也不知怕的是这所有的事情,还是现在抱着自己的那个人。可是偏偏,哪怕她再怕他,她也挣脱不开他。
    他慢慢抚着她的背,道:“晚晚,许多事情,我是打算慢慢寻了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你的。关于你母亲的事,原本也是打算带你去北疆之后,直接带你去见她一面的,那样总好过现在这样突然的知道。晚晚,你试着相信我。相信我,在这世上,我情愿伤害我自己,也不会伤害你。”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既然你是这样打算,现在为何又改变主意,突然说出来?”阿晚机械地问道。她有很多的话在心中,可是脑子乱极了,能问的也只是就着他刚刚的话问了。
    他的手顿了下来,握住她的胳膊,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晚晚,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原缜,如果我就这样带你离开,原缜是不可能甘心的,他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出现在你身边。我不在意他,哪怕是他死了,我也不会皱一下眉,我甚至不介意亲自动手,让他在世上消失。”
    “但是我不在意他,却在意你。这样的他,就会像一根刺,一直卡在你的心里,让你愧疚不安。我说那些话,不仅是要他死心,也是告诉你,晚晚,你不欠他任何东西,这一世,上一世,都不欠。要说欠,只有他欠你的,在我眼里,就是他死十次,也不能抵消他的过错。因为那一世,晚晚,你只记得了最初,却不记得了最后,不管他对你有多所谓的真心,在南安侯府和皇权面前,最后他也没能保住你。”
    第30章
    她呆呆看着他, 听着他亲口说出来, 呆滞了许久, 先前混乱不堪的情绪才好像勉强找到了一个落脚之处, 可是最直接的那个问题, 此刻她却不想, 一点也不想再问。
    她避开了所有有关他,原缜还有自己的那些交缠和纠纷,只道:“所以, 我阿娘她,现在是在河西王府吗?”
    “嗯。”他道, “她是河西王郑徽的侧妃,你如果想见她, 等以后有机会,我会带你去见她。”
    阿晚的眼泪又无声地滚了下来, 道:“那她知道我在京城吗?这些年来,她知道我在京城吗?还是, 她也以为我已经死了?”
    “她知道,晚晚, 当年她被人追杀, 是我救了她, 还有你, 当时她身处险境, 自身难保, 所以我提出带走你的时候她同意了, 但她也知道她的身份特殊,所以答应了我,永远不会和你相认。”
    他低头看她小脸煞白,手上冰寒,再搂紧了她些,不及她再问,便道,“晚晚,上一世的时候,是我父亲救了你母亲和你,所以她嫁给了我父亲。但其实至始至终,那个婚事都是假的,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你母亲,她喜欢的也一直都是你生父河西王。所以这一世你母亲知道她被人追杀一事和你父亲无关,便跟你父王离开了。只是你,”
    他道,“她不是不想带走你,但当时的你,跟着姑母,的确比跟着她要好很多。”
    这一路上,她再没问他什么,他知道她还在消化着这些事,便只是抱着她,也没再说什么。
    直到他送了她回庄,看着她喝下了安神茶,吩咐她好好歇息,打算离开之际,她才又唤住了他。
    她终于开口问他道:“所以,哥哥你是有上一世,更多的记忆,并且是在我幼时,你救我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那些记忆了,对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平时她的眼睛澄澈,明亮,里面的情绪很容易读懂。
    可是此时她的眼睛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让人有些看不清她此刻的样子。
    他抿了抿薄唇,道:“是的。”
    “所以,后来我怎样了?”她继续问道。
    他皱了皱眉,却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
    阿晚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自己那一世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虽然她知道原缜是在意自己的,但在家族和皇权面前,儿女情长真的太渺小,太不值得一提了。其实得知了自己身世,她就知道,上一世她和原缜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了。
    思及此,她对原缜的愧疚之心和原先各种纠结的情绪也莫名其妙地就淡了。
    倒不是因为知道自己上一世结局不好,就怪罪到他身上,而是在他的家族和皇权面前,既然儿女情长褪色了下去,她的那么些儿女情思和歉意同样也就不值一提了。
    不过,她和原缜不会有什么好结局,她和赵恩铤又能有什么好结局?
    皇帝连他娶个普通人家的女儿都不能容忍,又怎么能容忍自己手握重权的边关大将,娶西夏王的嫡亲外甥女,一直忌惮的割据一方的异姓藩王的女儿?
    “哥哥。”她突然唤道。
    他看向她。
    她看着他道,“哥哥,你以前不是很讨厌我吗?为什么这一世,还要救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定国公府本来就被不知道多少人盯着,这事,迟早会被翻出来的。”
    “这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阿晚微侧了脑袋目色不明地看他,他叹了口气,走回到她面前,伸手摸上她的脸颊,低声道,“晚晚,定国公府不同南安侯府,我们定国公府,已经退无可退,有你没你,都没多大分别。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冲动行事之人,所以不必担心我为了你,会将定国公府置于险地。至于其他,你也放心,我没有利用你身份的心思,你知道的,我没有必要。”
    “你不讨厌我吗?”阿晚道,“还是,那时候,就算讨厌我,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妹妹,以前,你待我也不算差,所以,你不想我阿娘嫁给国公爷,救了她,送了她回河西王府,但又怕我回河西王府保不住小命,所以日行一善,把我给了姑母养?只是,后来,你喜欢上了顾晚......”
    毕竟朝夕相处,“顾晚”又对他依赖又依恋。
    阿晚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只觉得难受得紧。
    虽然现在她已然知道“顾晚”和自己其实是一个人,但心底却就是觉得,她和她,是两个人。
    若他喜欢的是“顾晚”,他喜欢的那个人便不是自己,对她这么好,也不是因为自己,她就是有这种,沾了别人的光偷了他的好的那种感觉。
    她低着头,然后就听到他就在自己头顶道:“我以前的确是有些讨厌你的。”
    她的眼眶一酸,眼睛便有些模糊了起来,然后就听到他接着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我费了很多力气给你找了一匹立宛的白色小马驹,送给你,可是却差点害得你摔断了腿,后来,不管我再怎么哄你,讨好你,你都离我远远的,避我如洪水猛兽,送你的东西你一转身就扔到仓库里从来都不会用不会要。你和别人出去玩,很开心的回家,但只要一看到我的身影,脸上的笑容就会立即消失不见。”
    她小时候对他那么差?还有,他哄过她,讨好过她吗?她从来也不觉得。
    她只记得他很凶。
    阿晚抬头看他,一脸的茫然和诧异。
    可是他离她很近,就在她的头顶,她抬头,头发便扫过他的下巴,对上他的眼睛,近的能看见彼此眼睛中的自己。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伸手将她拉入了怀中,头又低了些,有些干燥的唇扫过她的脸颊,下巴,再到她的唇,阿晚一直没动,直到他咬过她的唇,克制的揉捻一番后又错开,才声音有些暗哑道,“晚晚,我可从来都不想做你的哥哥。”
    “我从来都不想做你的哥哥”,若是在以前,她必然会以为他这是在说讨厌她,觉得她不配做他的妹妹。
    可此刻她却是懂了,其中的另一层意思。
    所以,他以前就是喜欢自己的?阿晚想不明白,她本来应该高兴吧,可是此刻,她还是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也堵得厉害。
    她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倾身上了前些,双唇就贴上了他的唇,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他错愕间,她已经伸了小舌出来有些笨拙有些小心翼翼地舔了舔他,像小奶猫一样,并不带什么情欲,大概就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奶猫一点茫然的试探,但却立即点燃了他的心。等她收回舌头,他已经跟着探了进去,这一回,半点不再犹豫,也不再只是温柔的爱抚。
    及至他渐觉再不停止可能就会停止不下去,从她身上撤开,克制了哄她,道:“先睡下吧,明日好好歇息,后日一早我们就要出发了。”
    可是她却不肯放开他,她的手触在他的肌肤上,已经不再冰凉,而是温软滑腻,他克制得厉害,却也不舍得把她的手拽开,然后他就听到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离开,你今晚陪着我吧。”
    她的记忆这么错乱,她的一切好像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他听了她这话心中却是一跳,仔细去看她的眼睛,此时她的眼睛迷蒙,还染着潋滟的水色,眼角眉梢都是从未有过的媚色,可是他却看见了她眼底的茫然,像是失了几魂一般。
    第31章
    文德十九年冬。
    “夫人, 真的要收拾东西回京城吗?要不要等世子爷回来再作决定?”秋红有些迟疑地问道。
    秋红一向少言寡语, 可是夫人要回京, 此事事关重大, 她又不能不劝, 她担心其中有诈......其实就是没诈, 这个时候夫人也不该回京的。
    连续三年大灾,北疆和北凉的战事一直持续,南越又出现异动, 朝廷国库空虚,军粮军饷都是年年在减少, 更是早断了赈灾的粮食,中原匪乱终于愈演愈烈, 现在有三支义军已经分别夺了江南和闽南的不少州郡,皇帝想从北疆的北军都督府和西疆的河西王府抽调兵马镇压中原之乱, 但却先后被赵恩铤还有河西王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皇帝一面依赖着定国公府,一面却又越发地忌惮赵恩铤, 这两年就没少花心思想把阿晚弄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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