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几个仆妇,并非是高家的下人。而是高夫人的妹妹到高家这几日做客时所带来的下人。
    高夫人和妹妹安氏感情向来和睦,安氏外嫁乐安十几年,姐妹俩见面次数甚少,这一次小安氏携女而来,就是因为高夫人几次去信邀请才上门的。
    当然,除此外,小安氏心中也另有盘算。她女儿年已十五,已到了婚配的年纪,乐安就那么点大的地方,门当户对的人家里有适龄儿郎的,她看得上的早已订了亲成了婚,没定亲成婚的,她都看不上,就把主意打到汴梁来了,想托娘家和高夫人帮忙相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高夫人与小安氏感情深厚,加上她没有女儿,对安氏所生的女儿视如己出,自然一口答应下来。这几日为忙着这事,高夫人带着小安氏和外甥女外出串门子,几乎都没有着家的时候。
    而小安氏感念高夫人的好,偶然听到高夫人提起外嫁的小姑子小高氏要送女儿到那劳什子女子书院时甚是不悦,安氏心下便有了计较,想借此机会去讨好高夫人,便盘算着要刁难小高氏一番。
    小安氏与她带来的仆妇合计时,碰巧叫庄婉清听到。顾念着小高氏到底是高家人,庄婉清便劝了几句,她当时以为劝住了,没想到小安氏竟真有胆子对小高氏出手!
    还是打着高家的名义。
    这也就罢了,怎么偏生还撞到了公主的手里?
    庄婉清实在太清楚赵歆的性子了,今日这事万万不能善了了。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丢了高家的脸。否则回到家里,少不了还要吃一顿婆婆数落。
    庄婉清深吸了口气,走到赵歆跟前行了礼,低声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歆什么时候卖过她的面子,当即似笑非笑的“呵”了一声,道:“看高少奶奶的样子,一点都不意外你家中下人打人的事啊,不知是你高府下人一贯如此行事,还是今日这桩事原本就是你们当主子授意的?”
    这话音一落,跟在庄婉清身后的丫鬟与婆子双双变了脸色,公主这是不打算给高家留一点面子了。两人不由都别过脸去看庄婉清,等她反应。
    但庄婉清到底是出身大家,又自幼出入深宫,什么样的口舌没见过,岂会被这三言两语刁难。她面上维持着敬重有加的微笑,不疾不徐地道:“公主误会了,她们是寿安伯府上的嬷嬷,并非我高家的下人。寿安伯夫人前阵子从乐安到高家做客,几位嬷嬷随寿安伯夫人一起远道而来,思及几位嬷嬷原是宫中负责教养公主皇子仪容的女官,我阖府上下亦奉为客,处处以礼待之,并不敢用我高家束缚下人的规矩限制几位嬷嬷言行。”
    这话里意思有三层:一是这几个人不是高家的,她们所作所为与高家无关;二是这几个人是寿安伯府里的人,寿安伯曾救过皇帝一命,公主你打狗还要看主人;三是这几个人既然是宫中教养女官出身,那么她们的言行便也代表着天家是认可,眼下公主你若要当众追究她们的罪责,那岂非打了天家自个的脸?
    赵歆听明白了庄婉清话里的意思,却不甚在意的耸了耸肩,瞥了眼地上几个仆妇,漫不经心地道:“宫中女官德行无差,即便出了宫门也自有好去处,何至于进一个伯爷府里看人脸色?这几个人想来便是那等德行有亏的,在宫中呆不下去,只能出宫去讨生活,却被你们阖府上下尊为座上宾。都说高家重礼守矩,怎么连尊卑都乱了,拿几个使唤下人当贵客,传出去未免贻笑大方。”
    庄婉清的脸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她没想到赵歆竟狂到连寿安伯都不放在眼里。
    十几年前那一场叛王之乱,多亏当时任职御前侍卫的寿安伯护着当时还年幼的皇帝,否则皇帝必然会被叛王捉去,死生不知。冲着这救命的恩情,这些年来,太后和皇帝对寿安伯始终礼遇有加,不曾亏待。
    赵歆似乎看穿了庄婉清心中的想法,撇了撇嘴,轻轻哼了一声,道:“若非救了我皇兄,就寿安伯那为人,当个御前侍卫都长久不了。也算他聪明,封爵后立即离开汴梁回乐安老家了,否则就他那些欺男霸女的事,早不知掉多少回脑袋了。”
    庄婉清听得面色一怔,她心思都放在内宅之事上,完全不知明面上依旧备受礼遇的寿安伯已经招了皇帝的不喜。而赵歆虽和庄婉清一样足不出户,但却能从皇帝口中接触到朝政的事,且在皇帝有意纵容下,她甚至可以随意翻看奏折知晓天下事。
    “不管这几个仆妇是不是你高家的人,她们既然敢打着你们高家的名义,就必然和高家脱不了干系。你不必多费口舌,我懒得听。”赵歆不再和庄婉清多说废话,命人将那几个仆妇捆起送去府衙,方转头看向一旁的席香。
    席香此时搂着已经哭哑声的蒋檬,一边伸手替她拭泪,一边轻声问道:“你爹呢?”
    蒋檬目光恍惚看着地上的妇人,神情呆滞,宛如傻了一般。好半晌,她才点了下头,复又摇头,喃喃道:“我爹……我爹也被她们打伤了。”
    伤到了腿,否则哪会让这几个恶妇拖走她娘。想到家中的父亲,蒋檬瞬间又泪流满面。
    席香一时默然,搂着蒋檬的手紧了紧。
    小姑娘哭起来的样子让赵歆难得起了点怜悯之心,她走过去,略一弯腰,抬手在蒋檬头上摸了摸,轻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蒋檬泪眼婆娑,趴在席香的肩头呜呜的哭着。
    赵歆耐性不够,眼见小姑娘越哭越凶,便皱起了眉头,道:“你在这哭有什么用,哭能让你娘复活?这种时候,要是只会哭,那就等着继续被人欺负到死吧。”她说着,站直了身体,“有这力气哭,不如去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且看日后谁还敢欺你?”
    这话语气有些重了,蒋檬一时被喝住了,抬起脸呆呆看着赵歆。
    “公主!”席香拧着眉,罕见的动了怒,冷着脸道:“请你慎言。”
    “我昔年流落宫外,若也像她这样遇事只会哭,早就活不到今日了。”赵歆神情淡漠,本想说,但目光瞥到一旁的谢礼谦时,语气生生软了下来:“席姐姐,她的遭遇纵然可怜,但事已至此,她现在该想的是要怎么靠自己立起来,而不是躲在你怀里哭。”
    顿了顿,赵歆问已被她吓得哭都不敢哭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抽噎了一下,才道:“蒋檬。”
    “行,我记住了。伤你爹又害得你娘没了的那几个仆妇,不管她们是高家的,还是寿安伯府上的,亦或是宫中的女官,此事我一定会秉知皇兄,让他给你一个公道。”
    赵歆瞥了庄婉清面色发青的一眼,哼声道:“高门权贵尽养刁奴,仗势欺人鱼肉百姓这股歪风邪气也该治一治了。”
    之后赵歆留下两名侍卫和席香、谢礼谦一起善后,便回宫去了。赵歆走后,庄婉清也急匆匆回府了,要把这事早点告诉婆婆和寿安伯夫人。
    席香和谢礼谦护送小姑娘回家,她母亲的尸首由两名侍卫抬回去。
    蒋檬家中也算殷实,住着三进的宅子,家里还有三个使唤的下人。
    只是三个下人,两个老,一个小,在面对几个年轻力壮的仆妇时,丝毫没有还手之力,甚至也被抓得一脸伤。
    被打伤了腿脚的蒋檬父亲,由下人扶出来,见到妻子尸首时,免不了又是一场痛哭。
    蒋檬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把赵歆的话记在了心上,站在一旁看着她爹抱着她娘的尸首痛哭,眼中浸满泪水,却死死咬着唇死活不肯流一滴泪。
    席香看得心疼,小姑娘别过头,伸手抹了抹眼睛,泪意逼退后,才转过脸朝席香道:“席将军,谢谢您。”随后她又朝谢礼谦和两名侍卫鞠躬道谢:“几位差爷,也辛苦你们了。”说着,还掏出了个小荷包,递给谢礼谦,“家中不方便,不能热茶招待,还望勿怪。”
    谢礼谦与两名侍卫哪能受下她这钱,都忙摆手推却了。
    之后蒋檬亲自送席香等人出门,看到席香欲言又止,她便道:“我爹还在,家中也有使唤的下人,您不必担心。”
    从蒋檬家里出来后,两名侍卫辞别席香,打道回宫去了。
    席香想起前几日小姑娘脸上还是一派天真娇憨可爱,如今她一身稚气未脱眼中却已通起了世故,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谢礼谦看出她沉默之下的难过,想替她拂去额前的落发,手抬到半空中,唯恐唐突,便又放了下来,轻声道:“她会走出来的,就像当年你我一样。”
    “嗯。”
    第088章
    经此一事,席香心情明显低落下来,也没了叙旧的心情,谢礼谦见她比起以往话更少了,便提议道去逛市集,席香颌首道了声好。
    谢礼谦寻思着席香受封赏后不日就得启程又赴桂州驻守了,便在市集买了好些东西,有给她的,也有给穆瑛和穆康的,原本还选了好些吃食,都是胖子和瘦子喜欢吃的,准备付钱时,忽然听席香道:“穆廷和穆齐已经不在了。”
    谢礼谦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席香口中的“穆齐和穆廷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但他最后还是把拿在手里的东西都买了。
    两人沿街逛了一遍市集,回到驿站时,已是一个时辰后了。他俩还没进驿站的大门,门口的守卫笑着同她打招呼道:“席将军你回来了。”
    随后便听到一阵风似的脚步声响起,席香和谢礼谦循声看去,是陈令一瘸一拐的从驿站里跑出来了。
    陈令身后,还跟着愁眉苦脸的招财。
    见到席香,招财愁容转喜,唠唠叨叨的告起自家主子的状来:“席将军你要再不回来,我们三公子就要把驿站给拆了。他听说驿站这边出了事,不管自己也是一身伤,急惶惶就赶过来了,见不到你人,问驿站的人又都说不清楚你去向,急得他差点又想出门去找你,我死乞白赖才把他劝住。你要再晚一点回来,我就劝不住他了。”
    “一身伤?”席香抓住招财的话里重点,仔细打量了陈令一眼,却看不出来他身上有什么外伤,但方才陈令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样她也看到了,便问道:“伤得严不严重?看过大夫吃过药了吗?”
    “三公子昨儿被侯爷打了半天呢,都是打在身上看不见的地方,下手狠着呐,我们公子半夜都痛得嗷嗷……”招财话没说完,就被陈令伸手捂住了嘴。
    没眼色的东西,没看见席香身边还有一个谢礼谦在吗?在情敌面前揭他老底,这是多大仇!
    陈令死死捂着招财的嘴,低声威胁:“你再多说一句话,这舌头就别要了。”
    招财“呜呜呜”了几声,疯狂点头和眨巴眼以示自己绝对不再多说一句话后,陈令才放开他,转而朝席香咧嘴笑道,“没什么大碍,你别担心。”
    他既然说无碍,席香便信了,“嗯”了一声便没再问。陈令见她如此反应,心下不免有些哀怨,但偏偏是自己说没大碍的,不能怪她太冷淡,只好委屈巴巴的瘪了下嘴。
    一旁的招财瞥见了,背过身去,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几人都进屋坐下后,席香才对陈令道:“驿站并没有出什么事,我也安然无恙。”她将蒋檬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末了有些无奈的低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听说高门权贵规矩多,今日才算见识到了。”
    陈令听了半晌不语。
    招财一边给三人倒茶,一边唏嘘道:“何止高门权贵如此,地方小户也一样。小的以前下乡时就碰过一样的事,有一户家境还算殷实的人家让女儿到族里开设的学堂识字读书,也被他那一族的族长给赶回去了,说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以后族里其他女娃子也会有样学样都跟着一起上学,会给学堂的儿郎们造成不便。那户人家爱惜女儿,便自请了女先生到家里,但即使这样,也不被允许,为此那户人家和族里发生了许多不愉快,被全族人排斥,最后无奈之下举家搬走了。”
    这会儿轮到席香沉默不语了。
    她幼时随父亲到军营,那群兵痞子们也都纵着她,见着她就笑容满面地喊一句咱们小将军来了。虽说那一声小将军大多是调侃,但其实更多是鼓励。而那些家中也闺女的将士,也会把自家的小姑娘带到校练场上,和小儿郎们一起训练,并不因为是女儿身就把她们拘在家里。及至后来到了汴梁,诸王叛乱,她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又年少失怙,可一路遇到的人大多都是开明良善的,并未因为她是姑娘身就对她颇多苛待和不公。
    直到她参军后,遇到类似的情况,才明白这世道对女子原来是这样苛刻。
    因无人说话,气氛一时有些低迷,陈令不想席香心情继续低落,便看向谢礼谦,将话题转移了:“谢小四,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谢礼谦颌首道:“近日功课不忙,老师放了我一天假。”
    “那是难得,你那老师出了名的严苛。”陈令说着,目光又忍不住转回席香身上,“我二哥从前在他那儿,三个月才许回家一趟,吓得我当年哭了三天,生怕我爹也将我送去他那儿。”
    席香听他这么一说,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庄鸿曦也提过他为了不想再被镇远侯放到军营里哭闹不成离家出走的事,又想起她儿时将陈令从人贩子窝救出来后偷偷哭的事,她这么一想,才恍然发现陈令小时候是个爱哭的小胖子呢,嘴角便不觉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陈令见她看着自己笑,唇角也跟着翘了翘,却又忍不住问道:“你看着我笑什么?”
    席香莞尔:“想起以前我将你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你在我家不敢当我的面哭,背地里回头却跟我爹哭了一通的事,觉得有些可爱。”
    陈令顿时大窘,“你怎么知道?”
    “我当时就在书架后看书,看你哭得太伤心便没出声。”
    “……”陈令捂了下脸,一本正经地道:“那是年少不知事,现在不哭了。”
    “嗯,是不哭了。”席香点点头,也一脸正经,“但爱给人使绊子的性子却没变。”
    谢礼谦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忽有些失落。话是寻常话,偏无端的显出一种旁人插进不去的亲密来,他向来比别人更敏锐一些,此时已经明了陈令与席香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两情相悦。
    谢礼谦转目看向席香,见她眉宇间英气里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柔情,满腔酸涩之意在这一瞬间悉数化为释然,只要她开心就好,哪怕那个人不是他。
    如此想着,他忽觉心中有块石头落了地,借口天色已晚该回学里,便起身告辞。
    席香知他学业重,便不留他,亲自将他送至驿站门外,陈令跟在她身后,便想叫招财驾车送他回去,却被他拒绝了。
    两人目送他着一袭旧色青衫在人群渐行远去,背影仿似雪中的一簇青竹,凌寒孤傲之气尽显。
    陈令叹道:“谢小四性子看着温和实则傲得很,他在汴梁这几年,硬是不肯受人一点恩惠。祖母怜他家中无亲,起初时常派人带些吃用之物送到书院给他,他收是收下了,但回头他也叫人送了等同的回礼,如此几番,祖母便没再叫人送东西过去了,免得他又破费回礼,无端增加他负担。”
    席香亦有同感,颌首道:“从前在寨子时,他便是这样,不愿白吃白喝我们的,穆二叔便让他教大家识字念书,他才安心住下。”
    陈令听了一脸若有所思,“听起来穆二叔是个温柔的人。”当时清风寨一伙人还靠打家劫舍为生的匪伙,哪需要识字念书,不过是想让谢礼谦没有觉得亏欠他们的借口罢了。
    席香想起已故的穆二叔,声音低了下来:“穆二叔从来都如此,待人极体贴。”
    逝者已矣,提起来容易让人伤怀。陈令没有再接着席香的话茬,他转移了话题,道:“你若是方便,明日我便在家中设宴替你践行,除了二哥,其余人都会在。”
    席香不由一怔,她不是没见过他家里人,但陈令如此兴师动众的将全家人都叫上,这意思显然不言而喻了。
    陈令见她面色有些犹疑,以为是自己逼得太急了,便立即道:“你若是觉得不方便,那便作罢也无妨,不必觉得为难。”
    “这倒不是。”席香摇头,“我原本是打算明日进宫谢赏后便直接启程回桂州。”
    陈令料想席香也是如此打算,故而才想在她离开之前和家里人正式的会面,却没想到她会赶着明日便离开,心下虽有些遗憾但也没强求,只道:“那便罢了,只是这一次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去桂州了,永安堂尚有些事需处理。届时,我安排人送你走。”
    席香道了声好,陈令留在汴梁不与她一起离开,这也在她意料之中。
    上一回她住在侯府时,老夫人与侯夫人对她极好,老夫人甚至劳筋苦骨带她远去乐安散心,如此情谊,她如今已是无罪之身不必再担心会累及侯府,若不上门拜见一回,未免太过失礼。
    思及此,于是席香便道:“明日我进宫谢赏后,你家里与老夫人侯夫人辞行再走,但设宴就不必了,太过麻烦。”
    陈令顿时面色一喜,眼风扫向一旁的招财。招财会意,悄没声息地溜走,将未来三少夫人要上门的消息告知侯府几位主子去了。
    招财一走,陈令眼珠子转了一圈,见四下无人,便“哎哟”了一声,引得席香关注后,又作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没事没事,就是不小心扯到了伤处,有点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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