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言今年十八岁。
    而那个早在十八年前就自杀的女人如果还活着, 现在已是和饶曼一般年纪的美妇人了。或许和她一样,穿着华贵的衣裳,每天用着五位数的保养品却还嚷嚷着“眼角又多了一条细纹”;也或许有一个舒迦一般大的孩子, 伏在她肩上娇嗔捶背。
    白景言,白景颜。姓名相差无几, 可年龄却相差两轮的两个人,不是巧合, 也不是母子。
    ——他们身体里流动着相同的血液, 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
    十八年前, 白景颜去世, 死亡诊断证明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自杀身亡”。但在旁观者眼中,这远远不是真相——可笑,大家族之间的生死,岂能是自杀身亡这么简单?
    舒白两家的丑闻在当时算不上什么机密。丈夫抛弃结发妻子在外养了情妇, 甚至生下了一个女儿, 逼死原配, 一尸两命, 又明媒正娶将情妇迎进门,给了情妇和女儿正当的名分。
    在流言的发酵下,舒家不为所动,可白家这个正统大家族却逐渐销声匿迹了。
    有人说, 白家是举家移民了。
    有人说, 白家是破产落没了。
    更有毫无底线的媒体胡编乱造,白家是集体给掌上明珠陪葬去了。
    而白景言, 就是在这样遍地流言的时刻出生的。
    白家老来得子,本是一件喜事,可他们却没有昭告世人,就连直系血脉也鲜有人知。
    在白景言尚小的时候,他的父母也时常带他出去散心。虽说白家是个大家族,但毕竟没有明星那般知名度与曝光度,走出了宅院,也不过是寻常人家。
    “哎哟,您二位可真有福气,孙子这么俊哪!”
    年仅三岁的白景言一手牵着鹤发鸡皮的父亲,一手牵着满头银丝的母亲,撅着小嘴嗔道:“他们不是我爷爷奶奶,是我爸爸妈妈!”
    进了学堂后,白景言发现,自己的父母似乎真的和别人家的不一样。
    被误解久了,就连白景言自己也不愿再去解释了。他坐在母亲的膝头,耷拉着小脑袋问道:“妈妈,为什么你们总被当成我的爷爷奶奶?”
    白母欲言又止,声音渐渐哽咽:“其实,你本不该来的……你本来有一个姐姐,她在可以当母亲的年纪离开了,所以才有了你。”
    白景言隐约察觉到母亲的话中话,想要去摸索更多有关这个“姐姐”的故事,可除了这句话,他再也不曾从父母的口中听见有关“姐姐”的只言片语。
    他用尽储存的知识量去消化这句话,最终在仅有的新闻报道和家仆的碎语中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总角之年的小男孩,还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却先明白了什么是恨。
    他开始和曾经最不屑的人打交道,学会了商场上的那一套,也变得乖僻。但在父母的心中,他还是那个乖巧懂事的白景言。他们也依然将白景言当成一切,无限满足也无限纵容——就像是想要弥补什么一般,从来不去约束他。
    三个月前,白景言悄悄潜入了墓园,找到了那个一直被藏着掖着的墓碑。
    黑白照片上的女子还很年轻,笑容如同一朵清丽的茉莉,淡淡的甜。
    白景言站在墓碑前,从晨光熹微,一直到黄昏月落。
    回到家,他窝在父母的怀里,甜蜜地撒着娇:“爸妈,我想买个玩具,可能有点贵。”
    白父有些诧异,眼角流露出一丝欣慰:“我们景言从来不开口要东西的,这次怎么开窍了?说吧,想买什么?”
    “一支战队。”
    *****
    在舒迦被扑面而来的真相淹没的同时,骆知简收到了意料之中的邀约。
    年轻的男孩穿一身清爽的白衬衣,像一只温顺的小狗,坐在角落的藤椅上轻轻摇晃着。
    骆知简看不惯他,但却也否认不了,这是个优秀且讨喜的小孩。
    他不想用过多的废话去开场,站在茶桌旁,单刀直入:“你到底什么目的?”
    白景言歪着头,眨了眨大眼睛:“骆爷,不坐下来喝点什么吗?”
    骆知简不发一言,只是盯着他那双让人看不透的双眼。
    “你也真是的,有便宜都不占。”白景言抿了一口奶茶,慢悠悠地拉长尾音,“我在夏季赛开始前就说过了,我的目的……是你呀。”
    鬼才信。
    白景言从骆知简的眼神中看出了浓浓的不信任,靠在椅背上摊手:“你为什么不信我呢骆爷?我真的是你的脑残粉,从四年前我第一次知道英雄联盟、第一次看比赛起,我就崇拜你了呀!我一直觉得你是电竞圈最值得尊敬的选手,永不服输永不放弃,用尽自己的一切为lux赢得荣耀。你也看到了,lux今天是什么结果,我当时百般劝说你来tr,你就是不听。如果你来了,我就能亲手把你送上宝座。”
    骆知简换了个站姿,依然不发一言,单方面欣赏白景言表演。
    “lux的失败,在我预料之中。”白景言甜滋滋地笑了起来,“为了让舒迦痛苦,我可是做了相当长远的计划,你想听听吗?”
    白景言的最终目的,一直是舒迦。
    尽管当年的报道在两家人的极力压制下,已经撤了百分之九十九,但只要还有那百分之一的存在,这就不是什么秘密。
    白景言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社旧刊中看见了了当时的报道,这间小报社甚至早在十年前就倒闭了,他动用了一切手段找到了当年撰写报道的记者。
    舒建新。饶曼。舒迦。
    这三个名字就像噩梦一样萦绕在他脑海里,日夜不息。
    甚至于,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搜索和舒迦有关的信息。
    美丽,优雅,有才气,从不去在意流言蜚语——他恨舒迦,却又本能地恨不起来。白景言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自己的姐姐还活着,大抵就是舒迦这样的女子吧。
    可他不能让自己的姐姐白白葬身。
    如果白家不能出面,那就让他这个局外人来解决这一切吧。
    在这个法治社会,他自然不能为所欲为,更不能雇佣一伙混黑道的大汉对着舒迦随随便便捅上几刀。所以,他决定从舒迦最在乎的东西入手。
    毁掉lux和骆知简,再毁掉舒迦,最后让舒建新和饶曼在姐姐的墓前跪着道歉。
    而这个计划,已经有了完美的开端。
    “……白景言,”骆知简嘴角一阵抽搐,“你有病吧?”
    “什么?”
    骆知简再度换了个站姿,觉得这么绷着委实有些累,索性拉开白景言对面的椅子窝了进去,直截了当地说:“对舒迦而言,重要的不是lux,是这个游戏给她带来的改变。”
    从漫无目的的生活中逃离出来,活出崭新的模样,这才是她未曾停下脚步的原因。
    “你能毁掉的无非就是一个三连冠,但你拆不掉lux,更不可能做垮这个游戏。所以,”骆知简轻笑一声,“你所做的毫无意义。”
    冷不丁被打破美好幻想,白景言开始有些气急败坏:“我……我不在乎!就算你说得没错,那又怎么样?能看到舒迦难受我就满足了,迟早有一天我会让她感受到我姐姐当年的绝望!”
    “哦,那你还不如跟她说我其实是个gay。”
    “……”
    “你想做什么就继续做吧。”骆知简轻巧地起身,拍了拍衣摆沾上的灰尘,满不在乎,“反正,lux又不会输。”
    丢下不知所措陷入自我怀疑的白景言,骆知简飞奔回基地,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舒迦的影子。
    “舒迦啊,她刚刚说有事出去了。”妖皇压低声音,贼溜溜地打着小报告,“好像又是去找那个中国区总负责人,骆爷,你倒是也上点心啊。”
    听见“周行之”这个名字,骆知简第一反应是去阻拦舒迦,但这个念头刚刚闪现出来,就被他压了回去。
    骆知简自然知道舒迦找周行之所为何事。
    他不是一个自负的人,相反的,还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退却。
    一无所有的人,总是会小心翼翼。
    他承认自己嫉妒过,无论是周行之也好,还是白景言也罢。这些天之骄子一个接一个出现在舒迦的身边,一次又一次击溃他本就豆腐渣工程的自信。
    但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他忽然不再去钻牛角尖了。
    他和舒迦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许也不会是。那个世界有属于他们的法则,骆知简不会懂,也不需要去懂。他只需要去尊重舒迦的决定,去信任舒迦的选择,去支持舒迦迈出的脚步,这样就够了。
    一无所有的人,开始拥有之后会变得小心翼翼,可当他真正懂得珍惜后,也会明白什么是放手。
    舒迦是世间最好的女孩,她独立,她自信,她勇敢,虽然有一点脆弱,但她有自己的想法,从来不需要别人置喙。
    而骆知简此时此刻能够做的,并没有太多。
    他拍了拍萌王那丧气的小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副天下唯我是从的模样,一如从前。
    ——“我还没退役,lux又怎么可能倒下?”
    第六十一章
    舒迦向alex请了不长不短的假, 像是从lux的基地人间蒸发了一般。
    起初,萌王还会在骆知简耳边碎碎念,可得不到他任何回应后, 也失去了兴趣。
    而骆知简呢?
    他仿佛回到了刚进入职业电竞圈的那些日子,不眠不休, 日夜颠倒。
    白景颜将训练赛资料透露给了多少人,他们无从而知, 唯一能做的, 就是尽可能避免让训练赛的信息成为阻碍晋级的绊脚石。
    也就是说, lux要抛弃闭关训练时辛辛苦苦研究出来的套路。
    lux当然大可不必去重新创造新的战术, 就用最常规的打法,凭借硬实力去一步步晋级。但被动防御总是赢不过筹谋满算,如果对方出其不意,那即便是再老成再稳重的战队, 也难免会马失前蹄。
    他们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失误。
    日常训练的时间同往常一样, 九点起床, 随缘收工。
    可骆知简等不了教练组和数据分析组的结果, 每天打完训练赛和rank,就通宵去各个分段观战,无论是韩服国服还是美服,记录下每一个可能擦出火花的组合, 第二天清晨再去和虎哥探讨。
    蛋蛋睡眼惺忪地下楼, 映入眼帘的第一幕就是骆知简仰头迎着初晨,口中低声喃喃的模样。
    “骆爷, 你起这么早干嘛啊?”
    骆知简低沉的嗓音中满是疲惫:“对身体好,建议你们学习。”
    说罢,虎哥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沓草稿纸,上面都是潦草的字迹,涂抹的墨团像一个个补丁。
    “这啥啊虎爷,你出去写生了?”
    虎哥一拳头锤上蛋蛋的脊梁骨,一脸嫌弃:“写啥生?写你睡得多像一头猪吗?人家骆知简觉都不睡了给你们想骚东西,你们一个个睡得倒挺香。”
    “这不是心理辅导师说的嘛,要劳逸——等会儿,”蛋蛋迟钝地捕捉到了重点,“骆爷你没睡觉?”
    骆知简揉了揉太阳穴,原本饱满的额角仿佛因为疲惫而瘪了下来:“难不成指望你们?”
    “不是,你说你自己悄悄咪咪补课算怎么回事儿啊?”蛋蛋认真的表情像极了考试没考好的学渣,还被老师拎出来跟学霸做对比的那种,“您年纪大,就别操这些心了,今天这些交给我们几个来,赶快回去补觉,赶快赶快!不到晚上不准起来!”
    他们这些从十几岁就留在基地的男孩子,没有经历过纯情的校园青春,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偶尔在直播间学两句土味情话还会被送上主播搞笑合集。
    所幸,他们之间也并不需要什么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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