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束笑了,伸手捏捏阿援的脸,“你怎么也不懂事?”
    平白落了个“不懂事”的罪名,阿援很是不甘,但小娘子看起来却像是不愿再多说了。
    这一夜,小娘子便拢着衣襟、团着暖炉,在书斋里批了一夜的文书。
    阿援在一旁伺候着,看着她的脸色,只觉她似乎是想在这累累文牍之中寻找一个什么办法——却最终找不到。
    ***
    光德元年五月初七,河间王萧霆领兵五万出征西河郡前线。
    初十日,几乎是河间王刚走,尚书省、御史台就接连收到朝官劾状,劾镇北大将军秦赐带兵在京不法,又奏其胡虏异种,俘虏后身,不可委以京畿重兵。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类的言辞,秦赐初上位时曾有一些,但自从秦束入主中宫,便无人敢再说了。然则此时,那些言官不知又是被谁壮了胆。
    秦束收到这些奏劾,便径自留中不发。渐渐地奏劾变少,她却发现并不是这些人不再说了,而是——尚书省不再将这一类文书送到显阳宫来了。
    第60章 犹怜未圆月
    夏日炎炎, 宫门外的柳梢上蝉鸣阵阵, 催得人心头的阴影好像也一阵一阵地拉长。
    “是我让尚甄将那些奏议拦下来的。”秦止泽抿一口茶, 看着秦束并不愉快的神色, 苦口婆心地道, “那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我也是不想让你看了烦心。”
    梁氏坐在一旁,不说话。
    秦束低声:“现在是什么局面?”
    秦止泽一顿。秦束很少用这种温和、乃至低声下气的神态同他说话, 大概是秦赐的事情的确让她焦心,秦止泽咳嗽两声, 端起架子,“尚书省虽然尚甄可以打点,但御史台却是我们管不着的地界儿——”
    “那是谁的地界儿?”秦束打断了他。
    秦止泽耸耸肩, “广陵王。”
    秦束不说话了。
    秦止泽又续道:“当初你不该让河间王走的。他若在京中,局面不会如此。”
    秦束冷淡地笑了笑,“北方总要有人绥定,父侯说派谁去好?”
    “派谁不行?”秦止泽想当然地道, “河间王是我们的人,他走了我们怎么办?”
    “河间王何时是我们的人了?”
    “你当初一道诏旨让他入京勤王, 他还不感恩戴德?”
    “那只是各取所需!”秦束的语速加快了, “他是萧姓宗室, 不是我们可以呼来喝去的棋子, 父侯您这样看待他,迟早要惹祸的!”
    秦止泽静了静,放下了茶盏, 皮笑肉不笑地道:“好,那么,秦赐又如何呢?秦赐,总是我们可以呼来喝去的棋子了吧?”
    秦束的心好像突然被一只粗鲁的大手抓住了。她想起秦赐上回来探病时的神情,不由得冲口而出:“他不是。”
    秦止泽稍稍顿了一下,“嗯?”
    秦束顿觉不妥,低头饮茶掩饰,父亲却又开口:“其实御史台也没什么大不了,为父只是怕,这些风声若是传到官家耳朵里……如今这小官家,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官家没有兵,没有钱,他能做什么?”秦束反驳。
    “可是官家毕竟是官家。”秦止泽重重地道,“多少人上赶着给他送兵、送钱?为父听闻,那个庶人夏冰,近日又总在官家身边转悠了。”
    秦束咬了咬牙。
    “现在这几句言语上的谮毁,只是广陵王在试探风向。”秦止泽道,“他的主意,大概是想激秦赐出京打仗,又或者是将他排挤外调,这样的话,我们家孤立无援,他就能撺掇官家为所欲为——秦赐留在洛阳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能放他走了!”
    秦束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我明白了。”
    说是明白,可看起来却只有疲倦的接受。梁氏终于放下了茶盏,秦止泽与她递了个眼色,便道:“你阿母还有话要同你说,为父还有公事,就先回去了。”
    说着,他离席行礼,秦束没有动,只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之下,而后才转脸看向梁氏。
    “阿母方才,怎的一句话也不说?”她淡淡地道。
    不知为何,对着这个母亲,她好像比对着父亲更加地没有耐心——也许是同为女人,对母亲的隐秘阴暗之处的过分了解,让她觉得母亲比父亲更加……
    更加怎样,她也说不清楚。
    然而梁氏却看得很清楚。她一边把玩着自己新涂的指甲,一边轻轻浅浅地笑着,“打仗什么的,阿母听不懂,索性不听了。”
    秦束笑道:“阿母心倒放得宽,难怪越活越年轻了。”
    梁氏轻轻地哼着,“倒是你,越活越累了。”
    秦束道:“这也是没法子,谁让阿父阿母当年对女儿寄予厚望,女儿也不能辜负了呀。”
    梁氏抬眼,笑道:“这是什么,反咬我们来了?可不兴这样说的。若不是你一定要护着那头狼,又怎么会累成这样呢?灭了温家是杨家,灭了杨家是广陵王,你知道为什么?因为狼总是狼,任是谁看见一头狼在身边都不会安心的,所以他们前仆后继,只想除掉秦赐——本来,洛阳城里这些上百年的高门贵族,平日里勾心斗角多了去了,又何尝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过?大家都是血脉姻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不敢当真对付谁。但是秦赐进来了,一切就不一样——”
    “阿母今日却奇怪。”秦束微微地笑,“说了这么多,是要劝我些什么?”
    “我哪敢劝你什么呀,只是发几句牢骚罢了。”梁氏笑着,将那嫣红的指甲往秦束面前伸,“你瞧这个颜色,好不好看?冯郎新采了五更天上沾着露水的凤仙花,仔仔细细给我涂上的。”
    一瞬之间,秦束没能掩抑住自己脸上的嫌恶。她的手抓紧了案上的书册,简端的粗糙木刺扎进她手心,顿时又让她放下了。
    梁氏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便只是笑。
    “你大约瞧不起我,但是我呢,可从来没有为了冯郎惹出过什么乱子。”她笑道,“当初你同秦赐混到一处,我想你能开心一点也好,就没有去拦你——但谁知道你会这样认真的?这可不是一国皇后该有的风度啊,阿束。”
    “当初?”秦束咬牙,“你什么意思?”
    “哟。”梁氏微微睁大眼睛,“当初你去找秦赐,坐的可是我们自家的马车呀!”
    ***
    深夜的春风,摇晃的灯火,打卤面。
    穿林过叶的温柔,星星点点燃烧起来的快乐,虚幻缥缈但令人迷恋的汗沉沉的身体与目光。
    此时此刻,全部变成了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秦束的脸上。
    她觉得痛,痛极了,但她发不出声音,于是竟捂着脸,在莞席间躬下了身,没有泪水,只有苍白的脸,眼神也不知该望向何处,只是仓皇地垂落着。
    梁氏看着她的痛苦,许久、许久,终于也颓了神情。她膝行上前几步,好像想抱住秦束,却因为这动作太过生疏而终于迟疑地停在了半空。
    母女俩相距咫尺,却没有合适的拥抱来连接彼此。
    “很羞人,是不是?”梁氏望着虚空,慢慢地道,“母亲也知道很羞人。但是没有法子,若是不留住他,就会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白活了。所以当初,听闻……我没有阻拦你,也没有告诉你父亲。”
    秦束看着她,张了张口,半晌,才干涩地道:“阿母,我不想在宫里,我愿意放弃这些——”
    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求援。
    可梁氏却伸出一根手指拦住了她的嘴,柔声道:“这话,可绝不能再说了,阿束。放弃了这些,那你还剩什么?你什么都不剩了。”
    秦束没有出声,只一道似有若无的气流从梁氏指间涌动过去:“我还有他。”
    梁氏笑了,笑得又像哭,“我的傻孩子。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了,你若什么都不剩,他还要你什么呢?”
    秦束摇摇头,“不,我相信他。”
    梁氏道:“相信一个人,太累了。”
    她掸掸衣衫,站了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叹出一口气。
    “你若一意孤行,母亲也救不了你。”梁氏道,“但我到底盼着你好,盼着秦赐……毕竟与冯郎是不同的人。这个地方兴许令人生厌,但有他在,你大约能活下去——这样就足够了罢。”
    ***
    秦赐晚间来显阳宫时,阿援报说皇后正在凉风阁上。说是看文牍看得烦了心了,就去上边吹吹风,然而秦赐一步步走上凉风阁的台阶时,却发现那顶上根本没有点灯。
    檐头挂着一轮半圆的月,秦束就站在那月下,凉风吹动她的衣襟,猎猎有声地摆动着,仿佛凛然不可近的仙人。
    要说看文牍,其实秦赐也是一样。连日以来屡遭弹劾,他惦记着不能给秦束添麻烦,一句争辩不敢说,一声大气不敢出,便是成日价在府中条理公务。此刻他也有些倦了,立在秦束身后,低声道:“皇后。”
    秦束似在微微地笑,“将军吃过了?”
    和蔼温柔的家常话,让秦赐有些迷茫,“吃过了。”
    秦束笑道:“近日身上有些乏力,就想来吹吹风。”
    秦赐静了静,终于是说出来:“是不是朝堂上的弹劾,让您费心力了?”
    秦束摆摆手,“那些都没有关系。”她转过身,笑容眷眷,“只要你还在我身边,他们就都伤不了我。”
    秦赐心头涌动起柔软的浪潮。他上前一步将她揽入怀中,狭窄的阁楼上,能望见远远近近的巍峨宫阙,复道连绵,一叠压着一叠,直延伸到远方的北邙山去。
    北邙山上是本朝帝陵,王公贵族也都以归葬北邙为荣。或许百年之后,秦束也会葬在那里,遥遥地望着这一头曾羁押她一生的万重深宫。
    秦赐忽然冲动地脱口而出:“我若出征去平了铁勒,那些七嘴八舌的文官,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秦束平静地笑道:“你想走么?”
    秦赐滞住,旋即转过了头,强硬地、却是换了一种说法:“我早已说过,若能平定国难,我定要带您离开这个地方。”
    秦束看着他,眼神中是转瞬即逝的留恋的清光,但他却没有察觉。她庆幸于他没有察觉,微微倾上身去,唇舌轻轻吻他的脖颈,又踮起脚,印上他的唇。
    他不自在地接住了这个吻。她的嘴唇柔软而芬芳,像在深夜里新开的花朵,渐渐让他忘记了其他的事。
    于是他到最后也没能明白这个吻的意义,没能明白她颤抖的眼睫之下那一双哀哀恳求的目光。
    第61章 谁知怀抱深
    送走秦赐之时, 尚未夜半。
    秦束立在后殿的台阶上, 看廊下的草丛中有星星点点萤火的光, 却令园中花色更暗了。阿援走出来, 给她添了一件外袍, 忧心道:“虽是夏了,夜晚到底冷的,小娘子要多加注意才是。”
    秦束低下头, 以手抵唇咳嗽了几声,“也许是上回病了一场……之后便总是很乏。”
    阿援扶着她往里走, 她复问:“金墉城那边,是谁主事?”
    “金墉城的监司,上属中常侍。”阿援答道, “大约是王常侍管的。”
    秦束笑笑,“王全是个了不得的人。”
    阿援看她一眼,“王常侍侍奉三朝皇帝了。”
    秦束还未走到内室,便闻见一阵幽异的花香, 挑了挑眉,阿援在一旁笑道:“这是今日秦将军送来的优昙花。”
    “他带了花来, 却不邀功么?”秦束亦笑, 心中知道秦赐是这样沉默的人, 花香之中, 心情似乎也舒惬了不少。然而那花香又似过于浓郁了,她皱了皱眉,心头一阵翻腾, 突然竟至于扶着墙干呕起来。
    阿援吓了一跳,慌张地跪下来给她顺气,然而却越顺越糟,秦束呕过之后便又是咳,咳得几乎要将心脏都从喉咙里挖出来了,最后浑身失了力气疲乏地坐在了地上,却还对阿援笑了笑:“这些日子……我总有些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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