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童坐来床边,轻轻拍她的背,“卸卸妆、洗个澡吧?人会舒服一点的。”
    汤奕可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披散着,有些花了妆的她,显出一种凌乱的美感,她叹出一口气,然后说,“对不起,我刚刚……有点失控了。”她自己无奈的笑了笑。
    “不要紧的,大家都理解。”童童刻意将语调拔得轻快些,好缓解她的情绪,“我们是后天的航班,所以明天还可以兜兜风,吃好喝好再回家,等回了家还能休息好一阵子呢。”
    汤奕可努力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不吵你了,快去洗洗,放松一下。”童童起身将要走出卧室,又回头说,“对了,你跟周嘉树打个电话呗,不是说杀青了要告诉他嘛。”
    倒是给汤奕可提了醒,她在身上摸索个遍,才瞥见床头柜上的手机,便拿了来,点开微信给周嘉树发了一条消息:我杀青了,但是好丢脸,一路哭着回酒店的。
    等了一会儿,没有收到他的回复,汤奕可就说:我先洗个澡,回来再跟你说。
    到洗澡时,她硬逼着自己想点开心的事情,再不然,想想回国后的休息时间该怎么安排,先将考驾照提上日程吧,再买一辆什么样的车?大g很帅气,保时捷也漂亮,她忽然记起自己还有一辆敞篷跑车,停在香港……
    汤奕可穿着浴袍出来,拿起手机,看见半小时前周嘉树回的一个“好”字。
    她坐下来,一边用毛巾揩着头发,一边拨出周嘉树的电话。等到电话接通了,她才记起时差这件事儿,北京时间应该是凌晨了。汤奕可略带歉意地问说,“你睡了吗?”
    “没有,我也刚到家一会儿。”许久未听见他的声音,那种既低沉又带着舒朗的生命力,还有一点鼻音的声音,令她心情也稍感适意了。周嘉树接着问她,“今天怎么了?”
    “嗯……不知道该怎么说……”汤奕可不愿意承认,但也必须承认,她是天赋型演员中的笨蛋——不是科班出身,缺少专业的课程指导和训练,没有丰富的经历与经验,只能靠挖掘自身的情感与角色共鸣,然后入戏太深,难以自拔,陷入压抑和崩溃当中。
    今日拍摄到她“杀人”的时候,无端地,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所以她哭了。
    她奶奶在世时,曾经跟她说过,“你不要埋怨你爸爸,他也很内疚的……”
    当时,汤奕可年纪尚小,不懂得怎么回答,觉得奶奶这话有偏颇,但她说不出来所以然,只能坚持不肯点头答应。如今她明白了,并非所有人都懂得换位思考,都有同理心,大多数的人只以自己对世界的主观判断而活着。
    她可以理解奶奶的爱子心切,为儿子伸冤辩护,但奶奶不会思考,为什么她要埋怨自己的父亲?若无爱意,何处生恨。
    汤奕可从小就觉得爸爸是与她最有共鸣的人,觉得他是个艺术家,什么都懂一点儿,会弹吉他、会唱歌、会画画,更可以理解她的奇思妙想。
    仍然记得,大约是她七、八岁的时候,谁给她泡了一杯立顿的红茶,杯沿上挂着茶包的棉线,连着一张小纸片,她发现自己举着杯子跑来跑去,风就能把小纸片吹起来。
    她跑进厨房,唤洗手作羹汤的妈妈看看自己,然而妈妈不解风情地说,“小心点,不要洒出来!”
    她有些郁闷,但孩子的天性就是一时风雨一时晴,出了厨房,到了客厅,她心情又好起来,一边跑来跑去,一边喊着,“爸爸,你看!”
    正坐在客厅看书的爸爸抬起头来,笑着说,“哎呦,你在放风筝啊!”
    是吧,就好像小时候玩的传声筒,她与爸爸之间扯着一根线,无论多长,只要她在这一头说,他在那一头就能听得到。
    但是,当她十四岁的时候,爸爸出轨了。他剪断了这根线。汤奕可被迫感受着父母的冷战,爸爸不经常回家,妈妈有自己的工作,每日照常早出晚归,他们提过离婚,又不知何故,不了了之,随后她们母女与爷爷奶奶的关系,竟微妙的尴尬起来。汤奕可读的中学离家很远,中午放学她都到附近的小餐馆吃饭,再到肯德基写功课。大概是因为这样,她对肯德基总有点感激之情,可惜不来找她代言。
    晚上放学,她都要将公交车坐到终点站,再步行回家,不止一次在车上遇到奇怪的男人盯着她,这时,她就会掏出妈妈买给她的一台手机,假装打电话,故意很大声的说,“哦,爸爸,我快到了,你在站台等我吧!”
    她的父母也是和好过一阵子的,然,好景不长,只从她的高一维持到高二,美好的泡沫又破灭了。妈妈得知他与外面的女人还有来往,并且那个女人怀孕了。何苦再忍呢?妈妈连夜打包行李,准备离开这个家。
    汤奕可毫不犹豫地拉住她,说,“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妈妈二话不说,带上她一起走。所以她来不及收拾行李,只带着满腔悲戚、无助和迷惘,跟随妈妈一起住到了酒店。直到临睡前,妈妈都没有哭,也没有向她倾诉苦闷,反而使她久久难眠,头一次感觉到一个夜晚,能有那么的漫长。
    汤奕可高中住在学校,即便周末仍可以住校,但母亲还是为了陪伴她,特意在徐州租了房子,让她周末有家可回,陪她考完了试,才搬回了香港。
    在共鸣与爱之间,汤奕可下意识的、没有迟疑的选择了爱。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人的一生当中,一定要面临各种各样的取舍和选择,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要先学会接受失望,才能坚强起来。
    “我可以理解爸爸,他只是在他的人生中做了选择,但我不会原谅他,因为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他失职了——当我长大了,才想到我该这样回答奶奶,可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汤奕可平静的说着,周嘉树则沉默的倾听着。但对她来说,已是最大的安慰,“这些事情,本来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没想到今天突然都涌现出来,如果没有人听到我说这些,我会感觉特别孤独,所以你不要放在心上,听过就忘了吧。”
    周嘉树说,“等你忘了我再忘,不然我就一直帮你保密。”
    还可以这样?汤奕可笑说,“那谢谢你了。”
    “不客气,还有,嗯……”周嘉树沉吟着,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词,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不对,应该说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其实我对别人的事情都不是很上心,有时候他们跟我说一些话,未必是想听我的意见,可能就是寻求认同之类的吧,所以我安慰别人总有一套模板的,可我不想那样对你,你明白吗?”
    只一时半刻没有得到回应,他就说,“唉,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就是你说的好像事情都过去了,但我听着心里不大好受,我不知道怎么能让你开心一点,又不会显得我不重视你的感受。”
    汤奕可回神说,“我懂你的意思,刚刚我只是想着,之前我以为,你对谁都是很真诚的……”
    周嘉树笑出一声来,“我傻吗?”
    汤奕可想了想,说,“你给我唱首歌,我就开心了,就唱那个《快乐老家》。”之所以提到这首老歌,是她找到了疑似周嘉树最想销毁的视频之一:那是他十六、七岁,上一档户外综艺节目,做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唱歌的任务,他抽到的正是《快乐老家》,为了完成任务,他在疯狂走调和笑场中,坚持唱完了。
    发布这一条微博的博主说,“这个好像是小树说‘很想从大家脑子里删除的一段记忆’。”但她却是因为这个片段‘入坑’的。汤奕可看完视频,深以为然,即使全程找不着调,也不让人觉得滑稽,而是直视着他的明朗与坦率,笑的是他的可爱。
    “……我挂了行吗?太晚了,我要睡觉了。”周嘉树故作镇定的说。
    汤奕可笑了起来,然后说,“好呀,晚安。”
    “啊?真的?”
    “不是你说要睡觉了?”
    “不然……你要我唱歌也行。”他说出一种英勇就义的感觉。
    汤奕可笑着说,“我是逗你的,没有真想让你唱歌,但我确实想让你去睡觉。”
    第53章
    即使周嘉树答应着,“好吧,我听你的。”但仍是与她东拉西扯很久,直到她打出个喷嚏,她出浴之后的头发一直没有吹干,都自然晾到半干了,这才挂下电话。
    她得以吹干头发,细心地抹上护发精油,英国的水质着实太硬了。换身清爽的服装,她来隔壁房间敲敲门,询问他们今晚的伙食安排。她想,也许有美食饱腹,心情会更好些。
    翌日,对于汤奕可来说,才算是真正的游玩,如同报复连月来情绪低潮的自己,从圣保罗大教堂逛到福尔摩斯博物馆,凡是漂亮之地,她都要影一张游客照,仗着‘心情郁闷’,该尝的‘网红’甜点一样没落下,也没有人阻拦她。
    中场休息在咖啡厅的遮阳伞下,她将选择照片滤镜的重任交托出去,然后仰头伸懒腰,沐浴伦敦难得的日光,等到他们处理好照片,周围的场景已经切换到用晚餐的餐厅里,而且是上一回他们因为没有提前预约,而没能进来的餐厅,童童他们特意预约了风景最美的位子,最后侍者还送来一份祝贺电影杀青的蛋糕,汤奕可很是惊喜。
    虽然只有一天时间,至少回到酒店累得不想动弹的时候,回想起这丰满的一天,仍感觉值得。汤奕可登陆自己的微博,发布了一条附带九宫格照片的微博。
    在下着小雨的上午,他们把行李收拾毕,准备前往机场,投奔祖国的怀抱。此前,汤奕可专程见了导演一面,跟他短暂但诚恳的聊了一会儿,才晓得一开始张导是打算培养新人来出演女主角,因太耗时间,发行公司等不起,但他左挑右捡,还是找不到既有新鲜感又有镜头经验,外形条件还得跟得上的女演员,忽然间,他忆起几年前,在东京电影节上,好像有一个穿着一袭玫瑰红的晚礼服的女孩子。张导这个年纪,能有这般记忆力,已实属不易,所以他根本记不得她的长相,但是有一种冥冥之中,应该是她的感觉。那个女孩子就是汤奕可。
    与导演道别后,再与摄制组的工作人员道别,顺便送上准备好的小礼物,剩下很多没有送到的,便委托给场务。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终于在上海机场落地,时间接近凌晨一点钟,夜空深远宁静,机场内的玻璃墙已经可以当作镜子了。考虑到落地时间太晚,就没有告诉后援会航班信息,居然还是有不少的粉丝前来接机,其中更有手捧鲜花的,很是醒目。汤奕可心中无奈的慨叹,忧心大过于感动。于是上车前,她提醒小梦建一个微信群,把今晚来的粉丝拉进群里,到家了记得报个平安。
    比起远处灯火阑珊的城市,眼前高架桥上的车灯要热闹得多。汤奕可垂落下眼帘,解锁了手机屏幕,点开了微信,又退出来,视线又回到车窗外。因为今日周嘉树他人在首都,出席他代言的运动品牌的活动,此时大概早已在酒店休息了,还是不打扰他了。
    回到家中,将将凌晨两点,已有前车之鉴,这一回离家前,她把所有家具都用防尘布罩上,当下,掀开防尘布,宽大的皮质沙发,仍然与人走前一样干净,吸引着人不由自主地躺下。
    童童效仿之,掀开一张单人沙发上的防尘布,坐下歇歇脚,说着,“大后天早上,我们要去拍个广告。”
    汤奕可打了个哈欠,然后说,“你不是说,可以休息好一阵子的?”
    “只拍一天,棚还搭在上海,早上进去拍,晚上就回家。”
    岂敢有异议。
    小梦开了瓶矿泉水,得到童童示意,便要一起走了。汤奕可听见她们要走,起身相送到门口,至她们走进电梯,才将门关上,裤兜里的手机随即振动一下,她摸出来一看,是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她点开来,即刻怔住,消息是周嘉树发来的,他说:我在你家对面的黄祥记,吃了饭过去找你。
    黄祥记是什么?汤奕可望天回忆一下,豁然开朗,好像是一家做生煎的小馆子……等一下,他不是应该在北京的吗?
    周嘉树显然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
    汤奕可懵了一会儿,低下头瞧一眼身上,衣服很完整,孔雀蓝的羊毛开衫,宽裤筒的浅色牛仔裤,她坐下把鞋子穿好,再从玄关的柜子里,随便挑了一顶棒球帽,就出了门。到了电梯前,她解开捆绑头发的绳圈,将一头长发散下来,对着光滑如镜的电梯门理了理,戴上帽子。
    从公寓走出来,汤奕可感觉很是奇妙,不记得多久没有一个人,走在夜晚的路上,庞大的树影遮住现代高层建筑,但遮不住路灯的灯光,幸好今晚不太热,有微风,风中还带着从烧烤摊飘来的味道。
    信号灯下没有车辆经过,汤奕可与另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仍是老实等到红灯转绿,才走过十字路口。她高高抬起头,从帽檐望出去,得见这一家小馆子的招牌上,只写着三个大字“黄祥记”。在这儿住了两年,就因为这家馆子离家太近,她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点外卖,一直以来都没有吃过。她掀开软玻璃门帘走进去。
    时间太晚,也就两张桌子坐着人,一桌坐着个中年男人,正埋着头,一口能咬掉大半只生煎。另一桌在最里面,坐着个背对馆子门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背上没有印花的米白色的短袖t恤,一条黑色的运动裤,一双白色球鞋,从后脑勺来看,都可以断定他是个帅气的小伙子。
    汤奕可走到他这一桌来,愣愣地瞧着他。
    周嘉树转头来,同时抬起俊朗的眉眼,见到是她,也有一愣,跟着拍了拍自己正坐着的木条长椅,“坐——”待她在身旁坐下,就把两盘生煎包拉到她眼前,“这个是虾仁的,这个是纯肉的。”
    汤奕可连忙摆手,“我不吃。”
    “那你等我一会儿。”周嘉树说。
    “不着急,你慢慢吃。”汤奕可摘下帽子,头发往后顺了下,摸了摸其实挺干净的桌面,还是把双手撑在身侧。
    随即,见周嘉树低下头,开始对付一碗牛肉粉丝汤。店里空调开着,鲜汤热而不烫,晶莹的粉丝又韧又软,然后他再夹起一只生煎包,那包子的褶上撒着芝麻,底下煎得焦脆,一口咬下去,汤汁都滴到勺子里,着实诱人口涎。
    汤奕可看不下去,“周嘉树……”不等他应声,她就说着,“人都说,小别胜新婚。”
    周嘉树才吃下一只生煎,正喝着汤顺顺食道,就被呛到了,“咳咳咳……”
    汤奕可一面笑着,一面从隔壁桌拿来纸巾盒递给他,继续说,“你光顾着吃。”
    他擦擦嘴,说,“太久没见你,我有点紧张。”
    “谁信你,我看你就是饿了。”
    他也不反驳,只是笑笑,仿佛刚才把他给呛出后遗症了,此刻更慢条斯理地吃着。
    汤奕可不忍心再逗他,“你今天不是在北京吗?”
    “嗯,刚刚下飞机,一下午太阳晒得我没胃口,什么都没吃,现在饿得不行。”
    “可以明天再回来,明天再来找我,不要这么赶。”
    周嘉树眼睛朝她望来,似寻思一下,然后说,“小别胜新婚,我想见你。”
    汤奕可笑了出来,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当即推了他一下,“快点吃,我看着饿。”
    “你吃一个,要是长了一斤肉,我来负责。”
    “你怎么负责?”
    周嘉树把眼睛睁得老大,想了想,煞有其事地说,“我教育它,‘你看看你这一斤肉,怎么回事儿,别的肉都不往外冒,偏偏你不知好歹’……”
    也不是多么好笑的话,汤奕可却笑得趴到他的肩上,终于又能触碰到真实的他。
    另一桌的中年男人早就走了,没有新的食客上门,要开一整夜的小馆子歇了灶台,老板撑着脑袋玩手机,没认出他俩是谁,他们走的时候,老板头也不抬。
    他们都不商量个什么原因,周嘉树就跟着她回到家里。关上家门,汤奕可才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见他主动帮着收起其他家具上的防尘布,她便不带戒备之心地说,“……我想洗个澡,你能连上我家wifi吧?”
    时隔数月,再走进自己的卧室,竟然有那么点儿陌生,她开了空调,从衣柜里翻出睡衣,洗了个澡,因为实在太累,打算明天再洗头。她也没有想要深更半夜的,还赶周嘉树回家,所以走出浴室,她又开了衣柜,找找他可以穿的,大一点儿的t恤、长裤……
    汤奕可身形定住,是因为听到一阵“哗哗”的翻书声,甚感奇怪,难道是空调的风,吹打着抽纸的包装吗?忽然间,有个东西从她眼前飞过,贴在墙上,她抽一口凉气,心提到嗓子眼,悄悄地闪出卧室,轻轻地带上门。
    她跑来客厅,就见沙发上躺着很不客气地用了烧开水的壶,正玩着手机的人。汤奕可拉住他的胳膊,“周嘉树!”她睁圆眼睛,比划着说,“我房间里有一只这么大,还会飞……”
    周嘉树懵着一张脸,仍没有听懂的样子。
    汤奕可已从脑子一片空白,彻底转向害怕,快要哭出来了,使劲拽着他,“求求你,我真不行……”
    周嘉树赶忙起身,任由她推着往前走,问着,“什么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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