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知道,前面的路更凶险。
    谢映棠抬头看着无边无际的江水,忽然开口唱起了歌儿——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她嗓音清脆婉转,尾音清澈,像百灵鸟在枝头的啼叫,在这空荡荡的山水间回荡着。
    天地蒙昧,她展开双臂,任凭满袖盈风。
    正在划船的李征和姚兼双双一怔,李征拍手附和道:“好!夫人唱得好听!”
    “夫人弄得我也想来唱了。”姚兼哈哈大笑,随即展喉唱了起来。
    还没唱几句,便被李征踹了一脚,李征怒骂道:“你他娘的凑什么热闹?听夫人唱!好好的意境全被你给搅和了。”
    “诶,说话就说话,你踹我干嘛?”姚兼不干了,一撸袖子,“你不让我唱?我偏要唱!”
    这两人越争越起劲,红杏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映棠亦是扬唇一笑,心里那最后一丝阴霾,俱已烟消云散。
    时间回到六个时辰前。
    谢映舒请神医验尸之后,发觉酒水中果真掺了几味无色无味的药,与糕点食性相克,只要有人喝了酒之后再吃糕点,定然会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当即出了一身冷汗,再也耽搁不得,直接入宫去找谢映棠。
    一面快速往谢映棠那处奔去,一边沉声吩咐谢澄,速速去通知皇后,彻查近日后宫是否有人行为异常,顺便加强皇宫守卫。
    谁知还未到,便看见前面乱成了一片,皇帝正垂袖立在谢映棠居住的宫殿前,满目阴鸷。
    大庭广众之下,皇后竟放下了一贯的骄傲威严,跪在一边,神情哀戚。
    谢映舒只觉心底一凉。
    仿佛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气自脚底涌起,每一寸骨节都慢慢僵化,呼吸受阻,脚底沉重。
    他第一次有些不敢上前。
    不知过了多久,谢映舒才缓缓上前,抬手对帝后一拜,“臣参见陛下,参加皇后娘娘。”他微顿,抬眼道:“臣过来探望妹妹,不知这里发生了何事?”
    皇帝目光阴沉,盯着他半晌,蓦地一闭上眼,低声道:“端华不见了。”
    端华翁主不见了。
    亲眼目睹翁主陷入危险的宫人吓得话也说不清,只是说翁主被人以皇后的名义骗去偏僻处,然后察觉时已经晚了。
    皇宫中侍卫出动,搜查御花园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看见翁主,也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尸体,只有草丛里的一滩血迹。
    极有可能,端华翁主是被人带走了。
    皇后寻不到妹妹,当即身子脱力,险些晕了过去,宫人连忙将她搀住,待皇帝闻讯暴怒而来时,皇后已主动跪下认罪。
    是她无能,让人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对她的亲妹妹下手,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难辞其咎。
    端华若真出事,皇帝又怎得好交代?皇帝此刻暴怒至极,险些亲自废了皇后,可他旋即冷静下来,皇后与端华俱是谢太尉之女,又怎可废立?
    皇帝狠狠甩袖,下令封锁洛阳城门,全城搜查翁主下落,上至嫔妃宫殿,下旨市井胡同,不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皇帝亲令,京卫悉数出动,黑甲铁蹄沉沉踏过洛阳城的每一条街道,寒兵利器冰冷慑人,惊动了若有不知情的人,百姓闭门不敢出门,百官亦心惊胆战。
    如此大动干戈,一夜不休地搜查,那些门阀世家互通消息之后,方知是翁主失踪了,心思各异。
    谢映舒将秦漪下毒之事说出,皇帝当即提审安乐公主,秦漪却一力否认自己所作所为,可任她如何解释,这终究是证据确凿。皇帝下令送安乐公主去佛堂忏悔,对她最后说道:“姜家死在战场之上,是为国捐躯,不怪天底下任何人,在朕眼里,奉之是功臣,成静是功臣,而你秦漪,却是实实在在的蠢货!”
    秦漪听到自己夫君的名字,哭喊道:“我没错!我哪里有错?若非成静忽然撤军,我夫君又怎会战死!为什么偏偏是我要经受丧夫之痛,我夫君该死,她谢映棠便不该死了不成?!”
    谢映舒眸色微凉。
    他淡淡立在一边,身姿挺拔,眉眼沉寂,眼底只有无边的杀意。
    皇帝厌烦抬手,那些侍卫立刻上前,将秦漪拖了出去。
    殿中恢复安静。
    皇帝转身,看了看谢映舒深晦莫测的眼睛,谢三郎平日总是一副冷淡的样子,此刻通身疏离的清冷之气,终于一寸寸化为寒冰利刃,从眼角至眉梢,都积压着浓浓戾气。皇帝沉默须臾,终于开口道:“若瑾,此事是朕不对,不该将安乐接入宫中,放她与端华相处。”
    “臣不怪陛下,臣如今只想冷静一下,恕臣告退。”谢映舒唇抿得死紧,弯腰行礼,转身离去。
    背影一如既往地冷漠寒冽。
    安乐公主被陛下亲自关入寺庙修行之后,流言便渐渐传了开。
    传得最多的那一种流言是,成静害了姜氏满门,公主想为已故的夫君儿子报仇,便决意拿谢映棠下手,让成静也尝尝丧妻之痛。
    而成静此役非但间接导致姜氏满门男丁之死,亦损害部分士族利益,他半路杀出得太突然,让士族们如鲠在喉。
    故而,他们都帮着传流言,渐渐地,洛阳城中的说法便是——成静此战邀功心切,害死姜家,公主迁怒端华,反而害如今的谢家翁主失踪。
    便是连谢族中,都渐渐有人对成静极为不满。
    这才将谢映棠嫁过去才多久,成静便离开了洛阳,撇下她不说,如今竟害得她生死不明!
    奉昭大长公主听闻此消息时,当即心悸地喘不过气来,当场晕死过去,谢映舒在榻边苦守三日,才被苏醒的公主拉住手,不甘地嘱咐道:“你……你一定要找到你妹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映舒点头,低声道:“孩儿请家家保重身子。棠儿若是在此,亦不忍见您如此憔悴。”
    奉昭公主却死死盯着他,双目猩红,又含恨道:“成静!是我看错了他!我悔不该将棠儿嫁给他!”
    谢映舒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另一只掩在袖底的手已紧捏到指节泛白,皮肤下的青筋清晰可见。
    他抬手,手指极快地拂过母亲的睡穴,再起身为母亲掖好被角,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酷容颜,寒声吩咐道:“好好照顾殿下,不可再当面提及翁主。”
    公主府侍女低声应了,谢映舒慢慢出去,心底积压着一股浓涩郁气,兜头一股清风吹来,才将他混沌的脑子洗刷得彻底清明。
    秦漪或许真有害谢映棠之心。
    但她若正要动手,根本用不着如此迂回。
    下毒,便是最好的手段。
    谢映棠能侥幸避过一次,不代表能避开第二次第三次。
    而如今所有人,无论事情是否有显而易见的纰漏,皆说谢映棠是秦漪所害,也就是,间接得因成静而被迁怒。
    是么?
    秦漪如今没有夫族,害谢映棠能得到什么好处?更何况,成静之计从未针对过姜家,他只是在保全大局而已,姜家之灭,纯属偶然。
    可谢映棠出事,会让成静无心守成,会让君臣之间生出间隙,亦会让谢族生起怒火。
    与其说秦漪为了泄愤而无意间酿成此祸,谢映舒更相信,想害谢映棠之人,另有其人。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便是证明。
    谢映棠若安全,想必已经躲了起来;她若落入别人手中,那定是一个不错的筹码。
    作者有话要说:三郎永远奋斗在冷静的最前线~~换地图走起!
    第70章 六郎
    夜色阑珊,西陵城楼上火把高燃,千里之外的风裹着鲜血的酸腥之气,伴着沉沉马蹄声一路逼近,将士翻身下马,飞速冲上城楼,单膝跪地,沉声道:“大人!京中两封密函!”
    城楼上,一袭天青色轻袍广袖的成静冷淡而立,身形挺拔修长,广袖淡淡垂落,衣襟上却不染一丝尘埃,反而满袖盈风,散落了夜里的淡淡寒气。
    他闻声转头,拿过那两封密函,不紧不慢地拆着,冷淡问道:“为何是两封?”
    “其一来自皇宫,其一不知是谁。”那将士沉声答道。
    成静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拂袖道:“退下罢。”
    “是!”
    待那将士退下了,成静才慢慢展开密信。
    第一封来自皇帝,细说如今局势,朝中弹劾他之人数不胜数,让他多加忍耐周旋,再过几日方可等到救济粮草。
    粮草尚足,但支撑不了半个月,成静眼神岑寂,不带一丝波澜。
    信的末尾,又提及谢映棠失踪之事,前后关于安乐公主的始末都略略提了,并对他多加安抚,提醒他无论谢映棠安危如何,他都宜静心将眼前之事做好,如今侍卫正在满城搜寻谢映棠下落,必会给他和谢族一个交代。
    君要臣死,臣都不可不死,更遑论为了一个女人?
    皇帝相信,他不会……至少如今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不识趣。
    成静神情漠然,抬手将密信伸入火把之中,带火舌腾起,手指便轻轻一松。
    那信燃成灰烬,落于脚下尘埃之中。
    成静再拆下一封信。
    这是他埋在洛阳的暗桩送来的。
    信中细说谢映棠在宫中的遭遇,再提及提前备好的一切终于有了用处,李征姚兼已带谢映棠和婢女红杏连夜离开洛阳,待送夫人抵达襄阳之后,自会通知成静亲自安置夫人。
    成静的目光久久凝于那几个字上。
    ——险避下毒,又遭刺杀,夫人伤及左脸,却无大碍。
    攥着密信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
    成静垂下眼,将密信折好,依旧伸入火中。
    那腾起的火舌照亮了漆黑的双眸,火光在瞳孔里飘荡,像他此刻心中的一抹刺痛的红痕。
    他闭了闭眼。
    脑中却缓缓浮现她望着他时的神情。
    她眼眸清澈温柔,望着他便如望着整个世界,满心甜蜜与依赖。
    她的眼睛是那般漂亮,身子是那样的软。
    她侧眸笑时,脸颊上的梨涡那般恬静可爱。
    洛阳城中,她或许会遭遇的一切皆被他猜测过,他本就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人人说,谢三郎冷心寡情,可他看来,三郎不过外冷内热。
    而真正外热内冷之人……是他。
    他选择将她留在洛阳,一为作战带她着实不便,二为来自谢族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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