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舒猛地松开手,右手紧捏成拳,狠狠打在柱子上。
    指节上磕出了血迹,他却毫无知觉,双目之中,殷红血丝渐显。
    第一胎流产,此胎又是早产,从今以后,皇后再难有身孕。
    若是母子平安,孩子或许只是身子弱些。
    可若母子出事……
    谢映舒简直不敢想。
    他最在乎之人,便是这一母同胞的阿姊和妹妹,长姊待他如母,自小对他温柔教导,宽容有加,他常常心思急躁,不肯饶人,总是长姊在期间劝解开导……
    他看着那一盆盆血水还在不住地端出来,再也忍不住,一把跪在了皇帝跟前。
    皇帝皱眉道:“谢卿怎么了?”
    “臣想进去看看阿姊,隔着帘子也好。”谢映舒道。
    “荒谬!”皇帝低叱道:“朕都进去不得,你还想进去?”
    谢映舒紧紧抿唇,只道:“臣只是担心阿姊安危。”
    “朕又何尝不担心?”皇帝冷冷拂袖,道:“起来!就在外面给朕好好等着。”
    谢映舒却不肯起。
    皇帝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规矩毕竟是规矩,你进去了又能如何?若是不肯起,你便跪着罢。”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才有宫人退了出来,低声道:“禀陛下,皇后娘娘生了。”
    皇帝蓦地一惊,谢映舒心头大石终于落下,连忙问道:“皇后娘娘如何?”
    “娘娘安然无恙,只是……”那宫人犹豫许久,终于一把跪在地上。
    谢映舒笑意渐散。
    皇帝沉声道:“只是什么?”
    那宫人哆哆嗦嗦道:“只是……娘娘所生的是……是死胎。”
    一句话如惊雷。
    谢映舒猛地往前拉住那宫人,怒道:“你再说一遍!”
    那宫人惶恐道:“陛下恕罪!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小皇子生下来便没有气息,浑身发紫,陛下饶命!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浑身一僵,脚步如飞,飞快冲入殿中。
    殿中从太医到产婆,俱已跪了一地。
    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惊骇,恰恰可以证明,方才那宫女所言非虚。
    皇帝沉声问道:“孩子呢?”
    一边的产婆闻言,哆哆嗦嗦地膝行上前,将怀中用明黄布帛裹好的孩子举起。
    皇帝弯腰接过那孩子,低头一看,神色遽变。
    浑身青紫,气息全无。
    当真是死胎。
    元昆四年四月十七,皇后早产,诞下死胎,满朝震惊。
    如今内忧外患不止,江山危在旦夕,钦天监连夜上书,直言此乃不祥之兆,皇后身系厄运,不宜再居含章殿,宜迁于西宫。
    满朝议论纷纷,国母生下死胎之事,自古以来闻所未闻,甚至有人说皇后当不起中宫之位,气运与国家相悖。
    无论臣下如何上奏,皇帝俱置之不理。
    四月二十八,皇后自缢于含章殿。
    国丧钟深夜敲响,谢映舒猛地惊醒,思绪回笼不过须臾,蓦地快速起身,高声唤道:“谢澄!”
    谢澄连忙进来,两眼通红,一言不发地跪了下来。
    谢映舒动作停住,心口一僵,心里骤然冰凉一片。
    谢澄低声道:“郎君节哀,皇后娘娘她……薨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离完结不远了,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本月应该是可以结束的。
    第90章 反心
    含章殿,皇后灵前,诸妃哀哭。
    谢映舒走到含章殿外,目光触及那巨大的黑棺,身子一个踉跄,谢澄连忙将他扶住,“郎君!”
    谢映舒默默地推开谢澄,站直了身子,就这么看着那棺木,如在梦中。
    分明昨夜,他从含章殿退下来之时,阿姊还在对他微笑。
    他得了陛下默许,日日都在含章殿,唯恐阿姊心情不快,那日,从未提及过小皇子的阿姊忽然问道:“那孩子……怎么处理了?”
    他一时僵住,不敢回答,皇后又微笑道:“我不过是问问,怀胎七月早产,可毕竟也是我的亲骨肉,你的亲侄儿。”
    谢映舒只好答道:“小皇子生下来便是死的,是以陛下命人葬了。”
    “可有赐名?是以何礼而葬?”
    那个小皇子被视为不详,更是皇家的耻辱,如何可以赐名?又怎能以重礼安葬?
    谢映舒不言,心底蓦地升起一股悲凉、愤恨、无奈的情绪,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令他太阳穴突突地疼,心底也跟着抽得厉害。
    目睹阿姊怀孕时的喜悦,步步为营,小心有加,终究在这重重宫闱之中,亲眼见着阿姊成为牺牲品。
    皇后看着他的神情,一切都明白了,便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是道:“三郎,这么多年,自从我入宫开始,便甚少与你下棋了,来对弈一局罢。”
    谢映舒默然,低声道:“好。”
    她微微一笑,抬手命众人将那棋盘拿来,然后由宫人搀着慢慢起身,端坐下来,柔声道:“依照你年幼时的规矩,你先落子罢,阿姊后来。”
    谢映舒便笑了,拿过黑子,轻轻一落,淡淡笑道:“阿姊从前教我下棋时,总是故意让我赢,但是这一回,阿姊不许再让了。”
    皇后掩唇笑道:“不让。我让了一辈子,今日要好好赢你一回。”
    殿中红帐被外间灌进来的风吹动,山水描金屏风前,两人的影子被光影拉得不住的摇晃,殿外花影投在三郎的水色广袖之上,皇后一边下着,一边温柔地看着阿弟。时至今日,方才知这一生,她是身不由己,但是终归还是有挂念着的东西。
    那个人不是冷漠无情的君王,不是她在宫中所见的形形色色的面孔,而是她的亲人。
    她落子,笑着问道:“你如今还未娶妻,可有相中谁家的女子?”
    谢映舒一顿,含笑摇头,“我哪有这样的心思呢,如今天下乱成这样,我只希望早日结束战乱罢了。”
    皇后却忽然问道:“你在意的那个洛水呢?”
    他动作一顿。
    皇后心底了然,笑道:“你自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又如何看不出你的心意,洛水其实很好,当初若无那些事情,她也早就嫁你为妻了,如今又做了你的妾室,是缘分使然。”
    他垂下眼睫,淡笑道:“她要的东西,我都给不了。我与她,至多只能算作孽缘。”
    皇后笑着摇头,没有再多说,专心看着手里的棋。
    他们下了一局又一局,天色渐渐暗下来,皇后才起身道:“我也乏了,三郎,我们这就散了罢。”
    谢映舒说了一声“好”,逆着殿中的光,他看着皇后的笑颜,只觉心头一阵恍惚。这么多年来,阿姊都是一如既往的娴静温柔,好像无论什么事情,都压不垮身为一国之后的她。
    可她如今,却说她累了。
    他低声吩咐蓉儿好好照顾皇后,便转身出去,皇后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亦转身去更衣。
    回忆如此清晰,清晰到谢映舒听着满殿的哭声,看着阿姊的棺木,暗暗痛恨自己起来。
    为什么自己没有早早发现?
    谢映舒闭上眼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有了走上前去的勇气,跪在一边哭泣的蓉儿似有感觉,抬头看见他,蓦地往他身前扑去。
    “谢大人!”蓉儿哀哀道:“奴婢、奴婢有话想说!”
    谢映舒看着她,冷淡道:“什么事?”
    “事关皇后娘娘,还请大人移步。”
    那日深夜,谢映舒动用谢家的势力,暗中调查了很多人。
    从皇后早产前一日所接触到的所有宫人查起,到产子之时所有进入过含章殿的人,从太医到产婆,终于查出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结果令人心惊。
    谢府的书房内,谢映舒奋笔疾书,去信去边关。
    “孩儿无能,未能护好阿姊,帝王无道,恐外戚专政,以药引阿姊早产,谋杀皇子,使阿姊生担污名,死后亦不能安……”
    他写完,看着这信上触目惊心的字,一时觉得恶心。
    他纵使是士族子弟,却仍在尽心辅佐郡王。他想起年少时,他频频去东宫找还是太子的陛下,三个少年郎偷偷喝酒,私下互相称兄道弟,那时本以为,这一辈子也会这样走下去,可没想到在成静离开后,他会是下一个违背誓言之人。
    什么忠君,什么兄弟,可笑至极。
    他谢映舒绝非隐忍之人,他不是成静,只会愚蠢地妥协。
    既然帝王忌惮外戚,不愿皇后生子,那他若不让他好好看着外戚是如何造反,岂不是可惜?
    元昆四年五月初六,谢定之大败柯察尔。
    军中上下部皆已换血,如今兵力松散,陛下不得不加封谢定之为大将军,统领一切兵马,谢定之挥师向西,一路势不可挡,羌人久攻疲敝,加之攻占城池便会分散部分兵力,本以为此时仍可坚持一举拿下洛阳,未料此刻敌军还有绝地反击之能,一时溃败,尽又让谢族抢得了先机。
    一丝士族声威得以挽回,当初成静旧属已悉数打散,若有抗拒者军法处置,哪怕皇后薨逝,谢族却未曾动摇分毫。
    皇后自缢,皇帝在诏书之中称为病逝,给其最后的颜面,但谢族并不愿领情。
    谢太尉收到三郎的信后,暗中吩咐三郎在洛阳先不动声色,暗中加紧联络诸位老臣,此战之后,倘若羌人溃败,必要好好清算有些事情。
    如今唯一的阻碍已经被除掉了,天下兵权握于手中,皇帝小儿,也着实不将谢家放在眼里了些。
    当真以为自己是君,便能一次又一次挑战底线么?
    宋匀在陈仓寻找成静,本不抱太大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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