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间,他竟尔犹豫地停住。
    也许他只是想摆脱哥哥高大的阴影。
    也许他只是想得到哥哥拥有的东西。
    也许他只是因为一个错误的闪念,便再也不能回头……
    因为他太过于害怕死亡,和那与死亡极相似的孤独。
    就像此刻一样。
    “你知道为什么你不能用刀吗?”谢随稍稍低下了头,凝注着他,“你两岁的那一年,发了一场极严重的热病,服了药也始终不醒,那时候娘亲一连六七日没有合眼地在佛前为你求恳,终于求到你退了热醒来——那时候她便同爹说了,不能让你习武,刀剑的煞气会碍了你的福分。她还特意来告诫我,要勤奋修习,将来保护好你——”谢随顿住,笑了一笑,“所以我后来偷偷拉着你去玩刀,才会被她罚得那么重,因为我让她失望了。”
    谢陌的手指抠进了尘土,土块中夹杂的冰雪让他浑身发冷。夜幕如铁,他展目望去,天地如此辽阔,山川如此静默,他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便连大哥的身影也渐渐地认不清晰了。
    谢随以长刀拄地,慢慢地低下了身子,望着他:“你真的认为娘亲这十多年来,孤守佛堂,只是为了我一个人在求祷吗?”
    谢陌的身躯无助地动着,挣扎着,喉咙里发出撕扯的嘎嘎声,却到底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只是睁大了一双眼睛,不甘的、不忿的眼神,底里翻搅着无穷的恐惧,直到死亡终究将他的恐惧也彻底吞噬掉。
    谢随抬起手,为谢陌轻轻合上了双眼。
    在这短暂的一瞬之间,谢随似乎也想到了很多事情。
    但一瞬之后,他已站了起来,望向瑟缩的兵士们,话音冷冽:“秦念在哪里?”
    第67章 无妄之疾(一)
    不该这样的。
    秦念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但体内那逆流的真气仿佛也随着沈秋帘的话语而躁动起来。
    “你以为……你以为我会中你的离间计?”她咬着牙,沁出一个冷笑。
    沈秋帘怔住。
    秦念虽全身黑衣看不出受伤的情况, 但她的身形立得不稳, 嘴唇发白,显然是之前在墓中休养并无多大成效,此刻已近力竭了。沈秋帘原本的计划是以言语扰乱她的心神,并争取时机让死士抢入那墓道, 但现在看着秦念那高高在上的笑容,她却失去了把握。
    韩复生带着几名江湖死士已经将那墓道口包围,夜色降临,四周风声愈加地紧了。
    沈秋帘却迟迟没有给韩复生眼色。
    “我为何要用离间计?”半晌,她苦涩地笑了出来,“我只是想若换了我, 绝无可能跟一个害死了自己的至亲、还抛弃过自己的人言归于好的。”
    “你懂什么?”秦念抬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吼了,“我们的事情, 你懂得什么?!不过是因为你自己和谢陌毫无感情,所以你嫉妒我和谢随罢了, 是不是?”
    “我和侯爷?”沈秋帘笑着歪了歪头, 却似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我们可从没有背叛过彼此。”
    因为他们互相需要、互相利用、互相警惕,所以他们谁也不会当先背叛。
    秦念不再说话了。
    她必须专心对付自己这七天修炼的结果, 可是脑中不是那“念念念兮入恶易”的偈文, 就是沈秋帘那穷追不舍的反问——
    “你还记得五年前, 他离开你的那一日吗?”
    那一日……那一日,即使是在秦念与谢随最甜蜜的时光,也从不曾离开她的梦魇。
    “你烧了你们在无锡的小屋,却又在街对面等了他三个月,对不对?养育之恩也好,孺慕之情也好,那三个月的等待,难道还没有还清吗?”
    “你知道什么……”秦念一手捂着伤口,声音也嘶哑了,夜色昏黑,四野明明遍布埋伏,此刻却显得异常寂静,在黑黢黢的墓道口,女子的身影凄清而孤独,却偏偏还挺得笔直,“我……我只觉得可怜你……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情!”
    沈秋帘抿紧了唇,再不说话,袖中的手往地上斜劈了一下,两三道剑光顿时在那墓道口一齐耀出!
    拔剑的有三个人。
    其中两个刺向了已是强弩之末的秦念,剑光交织锁前断后,令她避无可避。
    而另一个人却一剑刺穿了同伴的喉咙!
    身后的剑气顿失,秦念往墓道内侧跌退两步,夜光消弭,她如是陡然跌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后脑重重地摔在了地面粗硬的砂砾上!
    “念念!”有人在焦急地唤她,艰难地上前想探看她的伤势。然而已分不清是谁的鲜血流了满地,那人的步履又蹒跚而缓慢,只不过是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后背已被另一把剑所刺穿!
    秦念倒在地上,全身逆流的真气已不受自己控制,身体抽搐着,剧痛中神智亦近乎昏迷——
    但她仍然认出了他,口唇微微翕动:“韩……复生……”
    韩复生双膝一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面朝墓道内侧,双目死死地盯着秦念。
    他张开血流不止的口,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为什么他会跟随方春雨习武?为什么他会替谢陌卖命?为什么他杀了小船儿,却又在最后一刻为秦念杀了自己人?
    沈秋帘见状,急得大喊:“韩复生!你不要你娘的性命了吗?!”
    韩复生的眼神仍是那么地阴暗,充满了对这个人世的责难与怨恨,一个人到底要经历了什么,才会到死还含着这样痛楚的眼神?
    秦念已渐渐地看不清了。也许应该对他说一声谢谢,如果谢随在的话,一定会对他说一声谢谢……
    一阵疾风倏忽掠来,长刀银亮的光在饮血之后照彻了黑夜。
    墓道边埋伏的数人还没来得及吭声就已倒下,谢随一手提着长刀,从积雪的干枯草丛之中拖曳过来,划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他在墓道口站定了。
    在他身后,有两名兵士抬着担架,架上的人盛装华服,垂落的手边还有一把玉质的佩剑,随着兵士搬运的动作,那佩剑和他腰间的山玄玉仍在轻轻地撞击着。
    看见那死人乱发之下的头脸,沈秋帘整个身子都晃了一晃。
    突然,她奔到一旁的大树边,干呕起来。
    她伸出嶙峋的五指抠进自己的喉咙,好像要将所有肮脏的东西都从喉咙里抓出来扔掉一般。
    山林之中,风声寂寞,夜色稀薄。
    埋伏的五百携弓带箭的禁军一时都失了主意,他们也都认出了那具尸体,更认出了那两个对谢随俯首帖耳的兵士。
    谢随将长刀一指,慢慢地道:“延陵侯谢陌,弑母,大逆,随手诛之。”
    没有人说话。
    沈秋帘一个人身躯发软地倚在大树的暗影里,颤抖着转身看向那尸体。一时间她的脑海中纷涌上来无数个念头,一时间却又好像只剩下一片空白。
    在见到谢陌尸体而开始呕吐的一刻,她终于明白了秦念的话。
    秦念可怜她,现在,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可怜。
    丈夫死了,但她一点也不悲伤。她大约真的从未体会过,秦念所体会的那种感情。
    ——她只觉得恐惧和迷茫。
    从今以后,她不用再为了他去做任何事情了。
    他们相互需要、相互利用、相互警惕的日子,惴惴不安的几千个日子,竟尔在这红崖山上结束了。
    可是她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为家族而活,为丈夫而活,为利益而活,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这世上只剩了自己一个人,她还能为什么而活?
    夜的阴云之下,终于飘起了雪。
    “弟妹。”是谢随在平静地唤她。
    她惘然地抬起头,夜色遥深,墓道幽冥,男子灰衣白袍,隽秀的眉目与谢陌极相似,但是谁也不会将他们两人认错的。
    这只是她第二次见到谢随而已。第一次是在少林寺,谢陌让她指控秦念为杀母凶手,那时候她根本都没来得及看清谢随的表情。
    而这一次,她终于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人,这个原本应成为她的丈夫的人,可现在,却是以一副悲天悯人的神容,平静地凝望着她,唤她“弟妹”。
    自己一直以来在脑海中想象了千万遍的那个影像,和眼前的男人重叠在一起,却又好像有着难以弥合的不相容之处。
    就像一场大梦醒来,发现面前的现实虽然和梦境有万分相似,却到底还是不能俱存。
    她终于从一场大梦醒来。
    “弟妹,”谢随道,“带云子回去吧。”
    说着,他竟然也不再管墓道外重林里的弓箭与刀兵,径自背转身去,往墓道里走了几步。沈秋帘只能依稀看见他低下了身探看了一番,而后便背起了秦念的身子,而后一步一步,往墓中挪移去了。
    黑暗瞬时就吞噬了他的身影。
    “夫人,您看……”有人犹豫地开了口。
    沈秋帘动了动干燥的唇,“抬上侯爷,我们回去。”
    ***
    “念念?念念!”谢随转过身来的一刻,脸上平静的面具便仿佛是被冲垮了一般,眼底的焦灼显露无遗。
    秦念没有回应他。
    谢随将韩复生的尸体搬到墙边,匆促地说了一声“谢谢”。
    韩复生自然也不会再给他任何的回应。
    谢随背起秦念便往里走,进入了她惯常闭关的西墓室。
    漆黑的墓室之中,谢随摸索到棺床的位置,将秦念小心地放下来,而后划亮了火石,点燃了壁灯。
    秦念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全身却都被鲜血浸透了。
    谢随将手放在她的腿上,慢慢地往上抚按过去。
    左腿一箭,右肋下一箭,左臂一箭……谢随撕下衣角给她包扎的手稳定而干燥,一边一遍遍地唤着她:“念念?念念……不要睡,你还不能睡……稳住真气,我会帮你的……念念,我在这里……”
    墓外大约是开始下雪了。
    古墓的青黑色的石缝间,幽清的寒意一点点地渗了出来。
    明明很快就要到春天了,却为什么会这样地冷呢?
    秦念在颤抖。
    她的嘴唇微微张了张,仿佛很渴一般,谢随凑过去,却听见她的口中发出微弱的气流:
    “大哥哥……好冷,我好冷……大哥哥……”
    谢随眼神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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