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妤俯身靠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听着窗外像是又下起了雨。
    陆行州于是偏头亲吻她的额头,声音融化在雨里:“我在梦里也爱你。”
    沈妤耳尖发烫,就只是笑。
    陆行州于是手指微微收紧,又忍不住轻呵:“你不能再跑。”
    说完,沉默一晌,靠在她的头顶,稍稍松一口气:“谢谢你。”
    沈妤将他的手指握紧,两人十指相交,放在空中看望许久,轻声告诉他:“人生当苦无妨,良人当归即好。”
    陆行州觉得胸口发热,像一团熄不灭的火,如年少时暌违已久的躁动,惹得他低声叹气,有些气性:“酒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沈妤于是重新抬起头来,看着他问:“怎么,还很难受?”
    陆行州点头答是,随之转身将她压在身下,低头咬住她开合的嘴唇,手指左右揉弄,将那颜色变得艳红,无奈而真切:“如果没有喝酒,这会儿你是一定说不出话来的。”
    沈妤抱着怀里滚烫的身体,一点一点细细地笑开,而后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两人交劲斯磨。
    陆行州头中一片混沌,想到姚之平之前的许多话,没个头尾,身体虚浮,到最后却只能不得不承认一句:“原来我也是一个坏坯。”
    、第43章
    山里下了一夜的雨,万籁俱寂, 只有溪水越发长。
    沈妤起来的时候, 姚之平母亲已经准备好了给老太太送去的早饭。
    她是个操劳惯了的女人,一大早就烧好一家人要用的热水, 抬头看见沈妤,脸上难得显出一点妇人的羞涩, 将不锈钢的饭盒放进单车的竹篮里,旁边插了一束细长的花儿。
    沈妤叫不出那名字,看着像是才开的, 姚之平母亲却告诉她, 它已经快要枯了。
    花是漂亮的, 可冬日里这么一丁点阳光,终究暖不了它的整个花期。
    二奶奶如今已经认不得那些她喜欢的花儿了。
    她只是依然不愿意下山, 这样灰蒙蒙的日子, 她倒乐于靠在门前的老树下头, 拿个小收音机, 陪着院儿里的花花草草不说话。
    沈妤与陆行州到的时候, 老太太已经被姚之平堂姐伺候着洗完了脸,手里拿个白瓷小碗,里面是只吃了一半的鸡蛋羹。
    老太太看见陆行州喜上眉梢, 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多了两分红润。
    她年轻的时候就顶顶喜欢看帅气的小伙儿, 如今变得痴傻,只要眼睛还能瞧见,依然喜欢, 笑弯了眼角,连声音都显得有力气多了:“我记得你,你给我送过花。”
    陆行州靠在她身边蹲下,将篮子里的花儿放在老太太手里。
    回头喊来身后偷偷打看的沈黎,小声唤他:“沈黎,过来,叫奶奶。”
    老太太已经忘了许多事,她觉得自己还年轻着,此时开口说话,气息不稳,声音带着些许显而易见的委屈:“我还没有结婚呢。”
    沈黎耸起鼻子,整张小脸显得扭捏:“你也不是我奶奶!”
    陆行州于是只能陪老太太继续说话,等老太太累了,睡过去,他才轻声折回屋里,在沈黎身边坐下,看着他道:“刘奶奶病了,生了很严重的病,她认不得人,不久之后就会离开我们,你不能和一个生命所剩无几的长辈计较。”
    沈黎抱着自己弯曲起来的腿,将脸埋在膝盖中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问:“那你又为什么不能让她就做一个孩子?生命的长短和他是大人是孩子有什么关系?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不就好了吗?”
    陆行州回答不上来。
    他将身体靠进身下的木椅里,问自己,是啊,为什么呢。
    父子两坐在滴雨的屋檐下,看着窗外头阴霾的天,一时竟再也无话了。
    下午的雨又开始变大。
    陆行州陪沈妤在堂姐的屋里打着盹。
    沈黎睡不下,便趴在老太太的窗台下,看着她手里握着的白果发馋。
    小声问:“这是个什么东西,好吃吗?”
    而后忽的意识到她不认得自己,又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堂姐在老太太身边靠着,听见他的声音,睁开眼睛,朝他摇了摇头,低头从布包里摸出一把小刀,喊了一声“阿妈”。
    老太太于是乖乖将自己手上的白果交过去。
    堂姐于是将白果切了干净的一小块递给沈黎。
    老太太也不闹,就这么看着沈黎馋嘴的样子嘿嘿笑,偶尔打个嗝,顺便流出些口水,沿着嘴角滑进了她尼龙衬衫的领子里。衬衫是才补了的,右边领子破了个小口子,露出两根白色的孤单的线头。
    沈黎从窗台跳下去,蹲在老太太面前,拿起她胸前一小块白色的绢布,伸手抹去她嘴角的口水印子,想了想,又将早上带来的花儿插在了她的头上。
    老太太的头发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洗,她着不得凉,又因为缺乏营养,结成一片一片枯燥的草丛,把那一小束花紧紧缠在头发里。
    但她是真喜欢花儿,摸着头上的东西,扬起脑袋便张开嘴角,看着沈黎,咯咯地笑了出来。
    堂姐被这一老一小傻笑的声音所感染,放下手里的小刀,随之也笑了出来。
    只是笑着笑着,她就又哭了。
    沈黎见过沈妤哭泣的模样,他不喜欢看见大人们哭泣,因为他们的眼泪总有无数理由,不是因为一个玩具,不是因为一次考试,而是一切,尚且幼小的自己无能为力的原因。
    于是,他装作不在意,伸手抹去堂姐脸上的眼泪,小声问她:“阿姨,你哭了吗?”
    堂姐低头笑他:“你看错啦。”
    沈黎于是又问:“为什么奶奶总是在睡觉。”
    堂姐告诉他:“因为她就要走了。”
    “走了?她要去哪里,她是要死了吗?”
    “对,你知道死亡吗?”
    “知道的,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知道死亡是什么的。”
    “那你会觉得害怕吗?”
    “害怕?当然不,我还是个孩子,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你这个小孩儿真有意思。”
    “李小茗总是这样说,李小茗是我的妹妹,她也有些傻。”
    “那如果有一天,她要离开你了,你会害怕吗?”
    “李小茗?不,她不会离开我的,我们约好要上一个中学,我要看她去开洒水车。”
    “开洒水车?”
    “对,她爸爸妈妈是环卫工人,她要帮他们开洒水车。”
    “她不是你的亲妹妹?”
    “不是。”
    “奶奶也不是我的亲奶奶。”
    “我看得出来。”
    “你怎么能看出来?”
    “你们长的不像,而且她喜欢我爸爸,胜过你,阿姨你一定是抱养的,电视里说了,抱养的都不亲。”
    “你可真有意思。其实我奶奶过去对我很好的,我那时总希望她能是我的亲奶奶,大人总是很贪婪。你知道贪婪是什么吗?”
    “我不懂。”
    “以后你就会懂的,无论是谁,总是要走的。”
    “什么?”
    “父母,爱人,总是有人要先走的。”
    “为什么?”
    “因为人这一辈子只能有这么长的时间,不会有人一直陪你。”
    “那我的妈妈,我的爸爸,他们以后也会走吗?”
    “当然会。”
    沈黎终于不再说话了,低着脑袋看手指,像是在思考。
    堂姐歪了歪身子,看着他头上一个发旋,轻声地问:“小孩儿。我听姚之平说,你爸爸今年才找到你和你妈,那你爸爸走的时候,你也会难过吗。”
    沈黎沉默一瞬,像是没有想到这样的问题,随后点了点头,轻声回答到:“会的。”
    “为什么?你不是讨厌他?”
    “但,他是我的爸爸呀,其实你也很难过不是吗,我看的出来,你害怕奶奶离开你,你们大人难过的时候都很像,你们总是不坦诚的。”
    陆行州站在屋外的廊下没有进去,他背靠墙壁,深黑色的外套上沾了一层白色墙灰,他的眼神很远,像是望向了山外看不尽的云层里。
    老太太是晚上又醒过来的。
    姚之平父母和其他几个长辈已经依次赶过来。
    老太太不爱与他们说话,只抓着陆行州手,小声喊他:“来,给我画一次眉毛吧。”
    陆行州没有给人画过眉,但他点头答应,显得十分郑重,拿着老太太藏了几十年的那根眉笔,动作缓慢,有如一个小心翼翼的孩子。
    老太太的呼吸已经不那么顺畅了,只能轻声喊着顺生的名字。
    等到最后画完眉,她眼睛也有些张不开了,只望着屋外的天空轻声喊:“你看呐…一队红军同志走了过来…又一队…红军同志走过来…等战争结束了…结束了…你可一定要回来呐……”
    沈妤听见老太太的话,眼泪没有控制住,就那么簌簌地流了下来。
    她想,老太太或许也是知道的,她心知肚明,她等了一辈子的男人回不来了,她在她难得清明的时刻,也没有忘记喊他的名字。
    或许到这世上走一遭,她只怕他找不到那条回家的路。
    一夜凄风苦雨,寒露天明,老太太终于没能撑到第二天天亮,安安静静地走了。
    好在老人家年岁大,人也去得平和,是为喜葬,村里大家伙儿一块操办,倒是不显得仓促。
    堂姐得了老太太唯一的那套房子。
    她决定留下来,她或许是看见了姚之平二十年前写给她的那封信,也或许她只是想要留在这里,为了她肚子里这个无处安放的生命。
    中国的土地上,总有无数个这样的村子,无数的人从这里走出去,怀揣梦想,又有无数的人从外面走回来,带着伤疤。
    陆行州那时问姚之平:“我并不觉得你堂姐过去陪酒算是罪过,人活在世上总有苦楚,可你前半生心心念念杨茉莉,如今却娶了刘水仙,甘心吗?”

章节目录

这位家长请不要帮孩子写作业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PO18官网只为原作者郑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郑三并收藏这位家长请不要帮孩子写作业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