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走了也好。
    她未必不能一个人。
    ……今夜他又将去哪方红罗帐中消魂?
    照红妆?春风渡?醉月眠?……长乐坊妓馆不知凡几,无论何处,想必他都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袅袅听着外头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雪,就这么木头似地呆坐着。
    门轴吱呀吱呀作响,大约是殷瀛洲怒极,房门被大力摔上,反而弹了回来,并未合严。
    突然“哐啷”一声,门被彻底吹开,尖锐寒风夹雜冰雪呼啸着冲进室内,暖阁里热意骤失,桌上书页哗啦啦一阵翻动。
    风仿佛穿胸而过,在胸前生生破开一个大洞。
    袅袅已觉不出冷,他走了,连她的心魂也一起带走了。
    抬手去摸脸,干干的,一丝水痕也无,眼睛涩得发疼,竟是哭也哭不出。
    万丈红尘邈邈,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有他和儿子,而他却不要她了。
    男子秉性本如是,逐花折柳方为世间常态,等他左一个右一个往屋里收人,到那时再自请下堂,未免太不知趣。
    再美貌又如何,他迷恋她的脸,她的身子,可新鲜滋味尝遍,终是腻烦,天大恩情亦消磨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
    他全身而退,不费吹灰,可笑她身心俱陷,又连累无辜稚儿。
    不过一次善心之举,轻易便毁了她的一生。
    刺骨风雪扑面,浇灭残存酒意。
    殷瀛洲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狂奔至书房,一脚踢开门,拎起壶凉茶猛灌一气。
    门口两个婢女无声对视,踌躇是否进门侍奉,金丝楠木的夔龙纹书案后,男人灯下枯坐,一向笔直倨傲的肩背仿佛生出些颓然,疑心眼花了,再一看,烛光飘摇,似明还灭,而他半张侧脸寒凝如冰。
    原本他想把心爱的小妻子搂在怀里,告诉她,他昨日在南市朱雀街物色了处前朝王公七进的宅院,银契两清,只待开春,寻齐了匠人,便可动工修葺。
    院内古树参天,竹柏苍翠,楼台映雪,花窗泄景,穿廊绕阁间步移景换,曲径通幽,还有一处极开阔的水池,此时节虽积雪浮冰,满目衰败,他想的却是春夏之日树木蓊蔚,花草森荣,縠纱软罗眉目含情的美人,泛舟池上嬉戏莲间的如画丽景。
    ……她应该会喜欢的。
    袅袅蜷坐在暖阁的矮榻上,唇角微动,牵起个苦涩的笑。
    谁共窗前独坐,我与影儿两个。
    世路如冥欢情若梦,初读这首词时年纪尚幼,难解真意,而今方知多少凄凉悲酸藏在其中。
    烛焰跳跃不定,一个烛花突地爆出,烛泪滚滚滴落,烛光却骤然一暗,一道黑影鬼魅般投在身前。
    袅袅惶惶抬头,殷瀛洲去而复返,正一动不动地立在几步之外,匿于烛影中的神情无从辨清,她竟未察觉他何时进的暖阁。
    男人身形高大,站在烛前,她就被全纳进了他的暗影中。
    袅袅本不想理,但他的眼神锋锐,似紧盯猎物的鹰隼,落在身上便刺出两个洞,遂别过脸,冷淡开口:“你不是走了麽?走了便不要回来。”
    殷瀛洲“哈”地讽笑了声,眸底满是讥诮,“我走哪儿去?我哪儿都不去,你是我殷瀛洲的女人,我想睡你就睡你,天皇老子也管不着!”
    “你无耻!”
    “更无耻的都亲自试过无数回了,秦大小姐现下才说,晚了点吧?”
    往常这等荤话尚能叫她红着脸撒娇嗔他,此时听在耳中,却不啻于劈头盖脸抽来的耳光,火辣辣剧痛过后,只余轻贱羞辱。
    袅袅气怒交加,胸口剧烈起伏,嘴唇抖着随手抓过榻桌上的一件东西,没头没脑地砸去。
    殷瀛洲不闪不避,手一抬,穩穩接下。
    ——是那本《红鬃烈马》。
    袅袅眼看着他将话本遠遠一掷,边不紧不慢地解着蹀躞带钩,边缓缓踏近。
    他是暗夜密林里无声潜行的黑豹,一举一动尽是不加掩饰的嗜血和殺戮。
    其人言出必践,说到做到。
    身后即是墙壁,她退无可退,而他势在必得。
    他的唇舌火热,怀抱蛮横,急迫狂乱的吻,裂天地崩山岳地侵占她的神志,纠缠撕扯不放,挟了一贯不容拒绝、不容躲藏的力道,她知他原本就是霸道强势,就是掠夺成性,一缕垂落的发梢拂过,轻浅萦绕的脂粉香气却似万千锐利钢针制成的牢笼,她是困在其中疯狂撞壁的小雀,早已鲜血淋漓,奄奄一息。
    不要这般对她,不要拿她当可有可无的消遣物件儿,兴起了宠几天,腻了便甩到脑后,任由她顾镜自哀,以泪洗面,自生自灭。
    宋云岫前车之覆犹在,她不要泯然于他众多美姬艷妾中,不要做一个大度容人的贤惠嫡妻,看他与旁人浓情蜜意生儿育女,那样她只会因嫉妒而变成面目狰狞心肠狠毒的恶妇。
    不要落得个寂寂长夜斜倚薰笼,冷坐阶前细数流萤,夫君偶尔垂怜的惨淡下场,像独自开在残垣断桥边无人问津的花,凄风苦雨的黄昏里慢慢憔悴,渐渐萎败,娇容褪尽,然后零落成泥,碾作尘埃。
    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似将海水添更漏,共滴长门一夜愁……在乞求郎君一心一意上,庶民之妻和天家皇后,并无区别。
    她不要他的怜悯和施舍,这只能让她更难堪。
    曾独占过的,她不要与人同享。
    她绝不要。
    殷瀛洲终于停下,袅袅却已在他的强悍攻势中惨败,唇肿了,领口亦裂开半幅,露出一片耀眼雪肤。
    她无力反抗,殷瀛洲便松一松胳膊,单手去撕她胸前衣襟。
    袅袅气息紊乱急促,反手用力擦拭唇上津液,有她的,也有他的。
    殷瀛洲神色极冷,见状却轻轻一哂:“嫌脏?”
    他的眉目深浓,唇薄如刀,
    гоūщёńщū.dё)(rouwenwu.de)是天生冷心寡情的容貌,不笑时气势逼人,此时的笑未到眼底,又平添一丝狠意。
    袅袅避开他能吃人的目光,眼中渐渐有泪浮现,轻喘着喃喃:“……不要。”
    “不要甚麽?”
    他好看的浓眉拧出个凶狠狂躁的样子。
    袅袅使尽全身力气一推,殷瀛洲猝不及防,连退几步,撞上桌角才穏住身形。
    “我说,我不要你了。”
    袅袅木木回视,迎上他暴戾的神情,小声却坚决清晰地说:“我要和离。”
    轻飘飘四个字,四记千钧重锤兜头砸下,砸得他焚心沥血,痛不可当,斧钺加身凌遅万刃亦难敵此痛。
    刚压下的火气重又冲天燃起,摧枯拉朽,毁天灭地,烧得他眼前血红,眉心突突乱跳。
    殷瀛洲大怒,猛地重重一拍手边茶碗,瓷器应声碎裂,桌上东西齐齐一跳,茶壶震倒,滚向桌边,茶水汩汩而下。
    袅袅一激灵,宋云岫伤痕累累的手臂闪现眼前。
    她悄悄向后挪了挪。
    早在薄刀岭,她即知殷瀛洲绝非良善之辈,这两年的修心养气,不过是在虎狼本性上加一层羊皮伪饰。
    殷瀛洲神情阴鸷冰冷,一时再未上前。
    稍顷,“喀”地扣好带钩,腿一伸,勾过张圆凳,在她对面大马金刀坐下,嗓音冰水里浸过也似,每个字都丝丝冒着寒气,“除了那天夜里强要了你之外,我自认从未对不住你,你要和离,要我签放妻书,总得给我缘由。”
    “就算官府判人斩刑,都要让死囚死个明白。”
    袅袅像是聋了哑了,半晌也不吱声。
    殷瀛洲见她不再言及和离,脸色稍霁,于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逼之以威诱之以利,将个中利害一一摆在她面前,“你家资颇丰,又生的貌美惊人,却一无父兄亲族,二无夫家帮持,孤身一人,就不怕落到那些个心怀不轨的歹人手里,把你生吞活剥了?难道你非要经了他们,才能觉出我的好来?”说着,不屑冷哼一声:“旁人却不见得像我这般疼你。若是摊上位好赌的,败光你的家产不说,还要再卖了你抵债。风月地里调弄娼妇的阴招儿有的是,只怕你想死都死不成,凭你这容貌和身子,倒也能做个万人追捧的花魁。狎妓的可比我难伺候多了,有施虐淫癖的不在少数,你宁肯让他们糟践,也不愿跟我?”
    小娇妻毛绒绒的发顶近在身边,殷瀛洲忍下想揉一揉的心思,接着又道:“和离了,你是决不许我带走霄儿的,他才这么小,就要和父亲分开。倘若你遇人不淑,我亦无法时时庇护,他便将重蹈我的覆辙,呵斥打骂动辄得咎……你忍心麽?”
    话至末了,语气沉郁,已有些伤痛自毁的意味。
    不消他说,她也清楚得很,她要自顶门户,操持家业,定然常常抛头露面,没了男人,孤身抚育幼子的美貌母亲,少不了狂蜂浪蝶的觊觎骚扰。
    他的过往,他给予的孩子,他的字字句句都是在摧折她的肝肠,绞割她的血肉。
    她怎能不知他的好?
    袅袅不言不动,只抱膝僵坐,垂头盯着地毯上华美艷丽的并蒂莲花纹出神。
    明日叫人换了它罢,颜色太轻浮了,纹样也不好。
    “殷瀛洲……”
    “彼此放过不好吗?我成全你,你……想纳妾就纳妾,想招妓就招妓。我不贪你甚麽,霄儿我来养,你想要哪间铺子哪处田产,我也都给你。”
    殷瀛洲只觉她不可理喻至极,强按怒火咄咄逼问:“谁人说我要纳妾招妓?你今日怎么回事?一会儿看话本看得发癔症,一会儿又要和离,中邪了?还是烧坏了脑子说胡话?”
    袅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泫然欲泣,红唇咬出了发白的齿痕,殷瀛洲的心便一寸寸软了下去。
    他娶的这位奶奶生来是专为克他的,最最擅长钝刀子割肉,就是不给他个痛快,并非不能对她用强,可她看着是娇娇怯怯的柔弱美人儿,实则刚烈倔强,何况他亦舍不得。
    刀枪不入。
    殷瀛洲都快让她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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