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一时新鲜,你的生意我又不懂,我们之间没有共性,缺乏共同语言。”
    “怎么会……”
    “还有,江澜……”宁俐艰难地说:“如果他真的死了,我难逃其责,你要和我在一起,就要和我一起背负这整件事带来的全部后果。所以,即便这样,你还要喜欢我,和我在一起吗?”
    吴庆东没说话,只看着她,若有所思。
    宁俐见状,笑了,“男人是不是很容易把喜欢二字挂在嘴边?这种喜欢能维持多久?其实只是满足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想象,也不管对方是否愿意,就把别人套进去。”
    吴庆东对她的想法感到很诧异,想了想,“……宁俐,你其实不用总把父母的事放在心上,江澜的事……”
    宁俐冷笑,“这就是你的认定?你认定我成为现在这样与我父母有关?”
    “其实……”
    “不许你再说我父母!你真正了解多少?你有什么权利!可以对别人品头论足?”
    “其实……”吴庆东想努力把话说完,又止住,只喃喃道:“对不起,宁俐,真的对不起。”
    “你错了,我不与亲戚来往,并不是因为他们当年躲着我,见死不救,相反,他们已尽自己所能帮了我许多,但是我对他们的回报只有钱,没有感情,因为……”
    宁俐停顿一下,“我不想让他们评判我的生活,我不需要他们的同情和所谓理解,你的不幸成为你的原罪,不论你以后过得有多好,在他们面前,在他们眼神里,你永远是失去双亲的可怜人,不能改变他们,就只有改变自己,摆脱,离开,就这么简单。”
    “宁俐,你也许是太敏感了……”
    “有些人总是以各种理由干涉别人的生活,都是沧海一粟,都是血肉之躯,只是别人生命里的过客,偏偏认为自己是主宰,甚至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宁俐笑,“有些人活着好像就是在秀他们的优越感,就是为了“我这样才对,我比你强”而活着。”
    吴庆东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宁俐看向他,“我不与亲戚联系,不住城里,搬到郊外,那只是我的生活选择,并不是刻意要躲避什么,而且这与你何干?在你眼中,这也成为你判定某事的依据?你有什么资格评判别人的生活?你哪儿来的优越感?”
    “生活的真相是什么?你如何断定你的想法就是完全正确?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如果不这样就成为异类?还是你的话语权比别人大?人生就这么长,人与人有什么本质不同?某些人很容易对别人下结论,排除异己难道是他们的天性?”
    吴庆东完全没想到她言辞会如此激烈,面对她的连番发问,他无法回答,只能保持沉默。
    “我爸去世的时候,追悼会上来了很多人,真地怀念他?他需要这样的怀念?我只知道他多想再重新活一次,重新选择一次。”
    “某些人,对别人的生命,对别人的生活,有多自信?当然,我相信那些自发来的学生,还有与他共事的几位老师是真心实意。但还有一帮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只是为了完成单位摊派的任务,把一个人的生死当成谈资……所以,我不想再给我妈开追悼会,我不想让我妈离去的样子被这些不相干的人看到。”
    “我资助小允他们,一是因为他们很优秀,只是境遇差,欠缺一点运气,二是觉得自己现在有能力,能够帮助他们,我心里很高兴,仅此而已,不是为了什么有意义,我又不想成为他们的救世主,所以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成为他们的心理负担,更不需要他们感谢我。”
    宁俐咬了一下嘴唇,“不是仅仅为了江漓,在她之前我已选好五个资助对象,她不过恰好是第六个而已。”
    “我离开的第一家单位,那个所谓领导……”宁俐笑了一声,“平时最常对我说的就是,宁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其实,我就是厌烦喝酒应酬那一套,吃吃喝喝,除了浪费国家财产,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往大了说,能为国家做多大贡献?往小了说,又能为单位做多大贡献?”
    一直沉默的吴庆东终于找到切入点,连忙表明立场,“宁俐,我认为你这一点说得非常对,我也烦应酬,太累!现在不是反四风嘛,这举措非常好。”
    宁俐对他的插话根本没有反应,“有一点你说得对,我父母之间的关系,我解决不了,他们的确是一对怨偶……”她说着看向窗外,似乎神游天外。
    吴庆东不想打扰她,只静静等待。
    “对于江澜。”宁俐说得很艰难,“人最大的自由是什么,是能够选择,生活还有变化,还有可能性,有希望,他认为自己没有,他的压力,有家庭给的,也有周围人给的,他失踪后,我想了很多,如果说,他失踪给我带来困扰,那么,一是有可能我是他失踪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事情由我而起,对,我很愧疚。”她转回目光,看向吴庆东,“二是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吴庆东无言以对。
    “我和杨老师夫妇……你有一点说得对,杨老师的确很象我的父亲,但是,他对生活的态度又与我父亲完全不同,他懂得妥协,懂得宽容,他能把自己的日子安排得很好,过得很好,他和他爱人生活很幸福,所以我愿意与他们夫妇交往,而你,认为我有什么恋父情结……”
    吴庆东又一次想插话,宁俐盯着他,“我去过一些国家,美国待的时间最长,因为那里标榜着自由国度,可是,在那里,我觉得自己剩下的只有时间,那里的很多中国人,吃中国饭,看中国电影,上中国论坛,讨论中国的事,根本不能融入当地社会,办签证期间,我一直思考我是否能够融入,答案是否,所以我停了手续,并不是你说的什么躲避警察……”
    宁俐终于一口气说完,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一次看向窗外,似乎并不在意吴庆东的反应。
    吴庆东沉默片刻,“宁俐,我以前的一些想法的确想当然,你今天能够敞开心扉,说这么多话,我挺意外的,也挺感动,真的,我们在一起,总是我在说,我知道你又要笑我,在心底笑我,首先,关于父母,其实我……”
    “吴庆东,我们有认知上的差别,这一点无法逾越。相识一场……今天,吃完这顿饭,我们算是两清了,你还是抓紧回去吧。”宁俐说着已经站起身。
    吴庆东没有动,只抬头看着她, “宁俐,以前,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有障碍,但是到了现在,公司的事解决了,话也都说开了,这种障碍应该消失了,我们……”
    宁俐尽量克制情绪,“吴庆东,你我应该很明白,如果不是陈嫣一句戏言,我们的生活是平行线,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现在你既然已经完成你的决策,我于你再无用处,我请求你,离开我的生活。”
    吴庆东急忙也站起身,还要再说。
    这时宁俐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接起来,原来是郑桐,两人寒暄了几句,宁俐看着对面的吴庆东,一字一句,“郑桐,我打算自首。”
    ☆、第四十七章
    自那天回来, 宁俐还是按部就班, 吴庆东没有离开,只是不再刻意与她接触, 看上去很忙,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估计在忙公司的事吧, 宁俐猜测, 一个大男人,又是一个自以为是、相当骄傲的男人,终于经不住连番拒绝, 现在他是彻底厌烦了,放弃了。她松了一口气,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终究要回到各自生活里。
    两天后, 郑桐与孟蕾来到客栈,吴庆东象是什么都没发生,宁俐与郑桐和孟蕾说话, 他就若无其事,很自然地加入进来, 四人一起查看了宁俐的房间和外面停车的地方,可惜当年客栈和停车的地方都没有安装摄像头, 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现,之后宁俐带孟蕾再一次去自己房间。
    吴庆东与郑桐留在大厅里等候,吴庆东沉吟着, 问郑桐,“郑律,这件事……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从法律层面说,最坏的结果是最终找到江澜,但是他已经死了,而且与宁俐有直接关系,如果是正当防卫,当然最好,不用付刑事责任,如果是误杀,或者防卫过当,那么即便自首,也会判刑。”
    吴庆东皱起眉头。
    郑桐继续说:“这件事比较复杂,关键是现在找不到江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没有人证物证,最怕成为无头公案,那对宁俐来说,这件事意味着永远不能结束,她心很重,这个结果恐怕更糟。”
    吴庆东眉一挑,“是吗,你好像很了解她。”
    郑桐笑了,“吴董,我和宁俐毕竟同窗三年。”
    吴庆东点点头,两人随即陷入沉默,各怀心事,一时无话。
    宁俐的房间里,孟蕾坐定后打开笔记本电脑。
    宁俐对她回忆并讲述当时与江澜相遇的情景与细节,语速很慢。
    孟蕾一边安静倾听,一边敲击键盘记录,间或问几个问题。
    等宁俐讲述完,孟蕾犹豫一下,问道:“男人侵犯女人,多是熟人作案,临时起意……那么江澜有没有……”
    宁俐摇头,“没有,他扑过来,我就大喊,拼命反抗,他只是亲我,摸我的脸……然后他就说对不起,他突然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她艰难地说。
    孟蕾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她,宁俐有种感觉,她不信自己说的话。
    “那么,你希望发生点什么?”宁俐淡淡地笑。
    孟蕾有些惊讶,随即诚恳道:“我是律师,有我的专业信仰,既然答应接你的案子,就会尽责,我必须要了解当时所有真实情况,相信我,我只是公事公办,不会把个人恩怨掺杂其中,而且你自首后,警方只会比我问得更细致,更深入。”
    宁俐咬了一下嘴唇,没再吭声。
    孟蕾继续问:“我听郑桐说,警方接到一个从c市打来的匿名电话,是不是你打的?”
    “是我打的。”宁俐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回a市后去公司,才得知江澜失踪,我很害怕,就急忙返回c市,到处找他,我打电话向警方提供线索,希望警方能关注c市,可惜,警方还是没有找到他。”
    孟蕾点点头,合上电脑,叮嘱她,“你去自首,不用太紧张,只要把今天讲的再和警方讲一遍就好,警方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做完笔录就没事了,你要有心理准备,在没找到江澜之前,在警方没有发现新线索之前,也许就是漫长的等待。”
    宁俐忍不住问:“就只能等着吗?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孟蕾思考了一下,“表面上看,只是一个意外事件,江澜受了某种刺激,找到你,向你倾诉,结果你们之间发生冲突,然后他受伤,失踪了。目前很难判定你们之间的冲突是他失踪的直接原因,因为,宁俐,你的经历,你所说的一切,没有旁证,警方也会很棘手,那么只能等待。”
    宁俐很失望,低头不语,脸色有点苍白。
    孟蕾有些不忍,想了想,转移话题道:“我和郑桐已经离婚了,他应该告诉你了吧。”
    宁俐回过神,抬头看她,不明白她语气为何如此轻松,“你真让他净身出户了?”问完她就后悔了,这话问得实在幼稚。
    孟蕾笑了,不以为忤,“当然没有,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而且中国法律也没这条,我们现在还是合伙人。”
    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站起身,“我不会为一个男人把自己赔进去,生活还那么美好,我和郑桐已经约好,分开以后,相互不吐恶言,彼此保留最后一点情分与体面,也许还能做朋友,事实上,我们一离婚,关系反倒不紧张了,双方都释然了,也许我们只适合做哥们儿吧。我们商量过,四十岁时如果各自还找不到意中人,就复婚。”
    宁俐感到孟蕾已与那日在停车场的情形完全不同,“孟蕾,你真的很潇洒。”她由衷说道。
    “难不成我还要哭吗。”孟蕾调皮地眨眨眼,笑起来,宁俐也跟着笑了。
    两人走出房间,吴庆东和郑桐站起身,已到中午,四人去客栈外找了一家餐厅吃饭。
    席间,宁俐特意叫服务员上了几瓶啤酒,给三人倒上,自己也倒满了,她说了几句感激的话,敬完郑桐和孟蕾,又主动把杯子朝向吴庆东,“吴董,我也感谢你,真心实意地,我先干为敬。”然后她就一口气喝干了,酒一入喉,辛辣呛人,她不习惯,咳嗽了一会儿才止住。
    吴庆东看着她,脸上表情有点复杂,他皱了一下眉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喝完这轮酒,众人开始吃菜,宁俐还没吃两口,吴庆东突然夹了点菜到她碗里。“这个不错,你尝尝。”
    宁俐看着碗里的菜,余光注意到三个人好像都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慢慢夹起菜放进嘴里。
    气氛有趣地停滞一下又如常了,这顿饭吃得还算尽兴,席间几人又谈起失踪案,郑桐见宁俐情绪不高,安慰她,“每年全国都有各种失踪案例,很多人都在等。”说完他又感到自己的话实在是苍白无力。
    宁俐停下筷子,“谢谢你们,无论如何,我已经走出这一步,把我认为要做的、该做的做了,其他的,看天意吧。”
    吃完饭,四人离席,宁俐走在后面,吴庆东放慢脚步等着她,面无表情道:“看来,你是真的不会应酬。”说完他就大步走到前面。
    宁俐愣在原地,不知他是何意,只当他又开始变脸,也没放在心上。
    四人回到客栈,由于郑桐和孟蕾还有事要处理,准备明天就回去,宁俐当天就退了车,收拾好行装,第二天四人一起坐高铁返回a市。
    商务车厢里很空,总共就他们四个人,郑桐和孟蕾坐在前排,谈案子谈得很投机,宁俐有些诧异,看这两人现在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刚离婚的人。
    同时她又感到不安,坐在她旁边的吴庆东一言不发,一直在看报纸,似乎报纸很好看。一上车他就一摆手让她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然后他就大喇喇地坐在她旁边。
    他身高腿长,把座椅前的空挡挤得满满当当,那种熟悉的压迫感又来了,宁俐忍不住频频起身去卫生间,他不厌其烦地站起又坐下,每一次和他近距离接触,宁俐周身就感到燥热,她忍不住了,这一次从卫生间回来,就一指另一侧靠窗的单人座,低声道:“麻烦你能不能坐那儿?”
    吴庆东看她一眼,把报纸翻个面继续看,根本没有动窝的意思。
    宁俐想坐那个单人座,看看前排的郑桐孟蕾,不想当着他们的面让吴庆东下不了台,她索性走到车厢连接处的走廊上,靠在一角望向窗外飞速而过的风景。
    不一会儿,吴庆东走过来,站到她身旁,也看着窗外的风景,两人默默无语,半晌,吴庆东打破沉默,“这件事结束后,有什么打算?”
    宁俐扭头看看他,“暂时没想过。”她心里想的是另一层,这件事真会就这样结束吗?
    吴庆东犹豫一下,慢慢靠近她,宁俐又感受到他热乎乎的气息,有点不自在,低声道:“我先回去了。”说着转身返回车厢。
    吴庆东有点泄气,看着她的背影,想叫住她,终是没有开口。
    回到a市后,已是下午,高铁站里人山人海,郑桐和孟蕾准备坐地铁回所里,先告辞走了。
    吴庆东看看宁俐,和她商量,“司机在外面等,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
    吴庆东看了一眼手表,“那……我一会儿还有个会,先回公司了。”
    “好。”
    “明天我陪你去警局。”
    “不用了,孟蕾会陪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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