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瑾渊暴躁的声音打断了朱谨深关于战事的思考,他转回头来,凉凉地盯了朱瑾渊一眼:“你想有这个福气, 也不难。”
    ——把他揍傻就行了。
    朱瑾渊从兄长的眼神中读出了这个信息,瑟缩了下,终于冷静下来。
    他知道朱谨治这个傻大哥不可能存坏心,但他这么匆忙地几乎等于被撵了出去,王妃还大着肚子皇帝都不体恤,显见对他失望已极,而朱谨治这个年纪更大应该早就去封地的却还在京里呆着,还没事人般来嘱咐他,讲话又没个重点,乱七八糟一堆,激起了他心里的不服郁闷,他忍不住就发作了一句。
    至于朱谨深,他现在对这个二哥的感觉很复杂,朱谨深和皇帝关于他的那一番谈话,没怎么背着人,被从他被禁闭王府以后就快急疯了的贤妃费尽功夫打听到了——当然,这其实是皇帝想让她知道的,不然以乾清宫如今的防卫,皇帝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一个字也不会传出来。
    贤妃知道了,朱瑾渊也就知道了。
    要说感谢朱谨深——那是不至于,他只是深深地感觉到,他从来也没有被朱谨深放在眼里。
    可怕的是在这长年累月由始至终的鄙视中,他渐渐控制不住地觉得,他好像确实不值得被朱谨深看在眼里,只有他单方面地以为自己是个对手。
    但其实双方所立的根本不是一个高度——这是朱谨深的最后一击让他领悟到的。扪心自问,倘若异位而处,他绝不会给朱谨深说话脱罪,不使尽浑身解数把他摁死就不错了。
    朱谨治不知道两个弟弟的机锋,傻乎乎地道:“不是啊,我要走的,皇爷现在身体病着,才没时间理我,等好一点,就该给我挑封地了。”
    “你不走,你当面都能叫弟弟欺负,出去了还不让人糊弄得晕了头。”朱谨深说着瞥了朱瑾渊一眼,“大哥,等回去了我就跟皇爷求秉,等我侄儿大了,能管事了再与你选封地。”
    朱谨治茫然地道:“啊?可是我现在还没有儿子呢,云云是女儿。”
    朱谨深随意道:“总会有的。”
    “也是哈。”朱谨治摸摸头,又有点高兴起来,他多年来都在皇帝的羽翼下长着,知道太子定了弟弟,他年纪大了该去封地,也愿意去,但想到要远离亲人,还是有些害怕,能多留一阵,是最好了。
    朱瑾渊:“……”
    好生气啊!
    简直要气死了!
    这种话明摆着就是说给他听的,他也不是有意要朝朱谨治发脾气,跟个傻子有什么好计较的,只是一时没忍住么!
    本来还想意思意思地跟朱谨深道个谢,现在完全不想说了!
    于是因为朱瑾渊自己的情绪失控,而朱谨深完全没有惯着他的意思,这一场送别就这么以被送别人怒气冲冲地登车草草结束了。
    朱谨深倒是说话算话的,回来后真的跟皇帝提了。
    皇帝听了,表情很和缓,道:“你有这个心,是最好了,朕岂有不同意的,只是朝臣要啰嗦些。”
    若论不放心朱谨治,皇帝才是第一个,朱谨治人纯挚是纯挚,但长到如今没独立理过一件事,离了皇帝的威慑,他周围的人想摆弄他太容易了。
    豫王妃是特意往高了挑的,管管后院没问题,但去封地后要连外面一摊子事都挑起来,终究还是有些勉强,若是沐家那个战场上都能杀出几个来回的泼丫头,也许还差不多——
    皇帝收回了瞬间放飞的思绪,心内觉得安慰起来。
    他再不放心,多留朱谨治的话不能由他口里说出来,朱谨治再傻,他是嫡长,把他留在京里,有些多心的朝臣就难免要生些猜测,而由朱谨深提出来,那是太子自己友爱兄长,事情就单纯得多了。
    “啰嗦就啰嗦罢,”朱谨深很平常地道,“也不多这一桩事。”
    皇帝忍不住要笑,伸手点他:“朕看你是债多了不愁!好了,去罢,忙你的去,把宁宁多抱来陪朕便是了。”
    朱谨深告退了,皇帝表情渐渐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
    朱瑾渊走了,朱瑾洵暂还没走,但皇帝已经下令给他在京畿地区选起秀来,看来就藩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这时候自然地有人提起朱谨治的事来。
    皇帝不出声,朱谨深出头表示了长兄不走,多留几年再说。
    果然是在朝堂中激起一轮反对。
    沈首辅心累死了,藩王离京远赴封地也是祖制,怎么新太子桩桩件件都爱跟祖制对着干,选妃还罢了,豫王就藩明明是对他有利的事,他也要反着来,就没有一件让人省心的。
    这时候朱谨深选妃的风声也出去了,像块巨石投掷入海,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朝堂上吵得几乎翻了个个儿。
    反对完朱谨治留京,再反对立王女为太子妃,反对完立王女为太子妃,再反对朱谨治留京——朝臣们简直忙不过来,恨不得人人多长一张嘴,把朱谨深吵聋了才好。
    皇帝静养在乾清宫中,一个朝臣都不见,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只于朱谨深去请安时调侃般地问他:“如何,撑得住吗?”
    “聒噪几句而已,有什么撑不住。”
    朱谨深淡然道,他是真不为此动容,他从小就长于别人的口舌中,沈皇后总在暗戳戳败坏他的名声,说他欺压朱谨治之类,他不耐烦起来,能自己带头往外宣扬,索性成全沈皇后个彻底。
    现在受朝臣几句反对,那是寻常事,各有各的立场罢了,朝臣没有永远拥护他的义务,而他想要的,会自己努力去得到,也并不需要谁的刻意成全。
    朱谨深不管朝臣们的吵嚷,但正事是不许他们耽误的,郝连英韦启峰的招供陆续全了,对他们及其招供出来的党羽等的处置随流程正常走着,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刑部的最终判决递进了乾清宫,皇帝只是随便翻了翻,就丢还给朱谨深:“这些小事,还拿来叫朕操心?你看着办就是了。”
    一片忙碌的乱糟糟里,饱受期待的李百草终于到了。
    沐元瑜忙找着他去问一问滇宁王的情形。
    她差不多也该走了,去换她的“妹妹”回来,皇帝已经默许了他们的改头换面之策,那就可以实行起来了,只是出了皇帝被刺杀的事,她才多耽误了一阵子。
    “世子该去了。”李百草只是给了她这么一句。
    以李百草的一贯言谈作风,这么告诉她,其实算是照顾她的心情了。
    “……我知道了。”
    虽然做了这么长足的心理准备,但知道这一天真的近了,沐元瑜的心情仍是低落下来。
    李百草进去乾清宫给皇帝看病去了,她想去找朱谨深跟他辞行,但转念一想,朱谨深知道了李百草到来的消息,肯定是会过来的,便也不去了,把宁宁抱到角落里跟他抓紧时间亲热一会儿。
    她这回回去,肯定是不能带着宁宁的了,就算皇帝肯放,这么小个团子来回千里万里地奔波,她也不敢再来一回,要是染个病,哭都晚了。
    “宁宁乖,娘很快就回来,你先跟爹在一起。”沐元瑜小小声地哄着他。
    宁宁不懂事,只觉得叫她抱着很开心,咯咯笑着。
    “小猪儿,你可不要哭呀,娘真的很快就回来的——”
    沐元瑜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正起劲地跟他保证着,里间传来一阵喧哗。
    她一怔,抱着宁宁站起来往里张望,李百草进去前皇帝还跟宁宁玩得好好的,不至于神医一诊治,反而诊治坏了吧?
    坏是没有坏,但想好,也是不能了。
    李百草给出的诊断核心就两个字:静养。
    不能静养,还要操心,什么都白搭。
    皇帝先前不听他的医嘱,加上出了点意外,已经从头疼恶化到头风了,持续再恶化下去,性命都可能被危及。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朱谨深曾举过的那个操莽例子,其中的“操”就是杀掉神医华佗以后,头风恶化而至不治的。
    皇帝对此似乎已经有了数,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身边人又是哀伤,又是求着李百草再想想办法,方发出了些动静。
    李百草带着两分无奈地笑了笑:“若有办法,难道老头子还会藏私吗?老头子自己的寿数都不过这两年的事了,命有注定,人力不能穷尽,能怎么样呢。”
    不过李百草也不是白来的,他考虑过后,给皇帝施了一回新的针灸,皇帝多少觉得轻松了一些。
    而后他就让召内阁及九卿重臣来。
    朱谨深此时匆匆赶来了,皇帝却暂不见他,他就在外面跟沐元瑜小声说着话。
    “嗯,你去罢,宁宁我会照顾好的,白天他就跟着皇爷,晚上我带着睡,你不用担心。”
    再好的乳母丫头围绕也比不得孩子放在亲爹眼皮子底下照顾,沐元瑜方安了点心:“好,殿下,他要找我,你就跟他说我尽快回来,多说几遍,可别凶他呀。”
    “胡想什么,我几时会凶他。”
    “我怕殿下事太多,忙的时候宁宁又闹了么。”
    朱谨深想说什么事也不及宁宁重要,怎么都不会凶他,话到嘴边又缩了回来,改口道:“你要是害怕,那你就早些回来。”
    “唉,看我父王了,我从前跟他不对付,这会儿又挺舍不得的——”
    他们在外面说着,里头也没闲着,朝臣们已有好一阵没见到皇帝了,开始沈首辅还能见着,后来皇帝嫌他一来就唠叨不能立王女为妃的事,隔没两天又要撵朱谨治走,皇帝听得嫌烦,索性连他也不见了。
    这一回朝臣们终于得到了觐见圣颜的机会,那是把攒了满肚子的话全倒了出来,七嘴八舌,告朱谨深的状告得简直停不下来。
    这所有的谏言,综合起来就一句话:朱谨深不遵祖制,太乱来了!太乱来了!
    皇帝听了半晌,轻飘飘地道:“他不守规矩,你们就谏他去么,这么多人,拧不过他一个?”
    大臣们哑然片刻:“……”
    真的拧不过啊!拧得过还用告到皇帝面前来吗?
    不论说什么,朱谨深都听,他也不怎么训人,但听完了,还是照他的一套来,一时提起这件事要办,一时说起那件事要办,大臣们不知不觉就被打乱了节奏,而要是坚持住自己,不听他的不办,那可倒过来给他逮着了话柄——怎么,你谏言太子的太子听了,太子安排你的正事你不干?那下回太子凭什么听你的?
    虽然这个所谓的听存在着“听你说话”和“听你的话”间的巨大差别,但好歹都是听,朝臣们不敢真把这条交流的渠道都断了。
    皇帝又问:“你们告到朕面前来,是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当然是想皇帝管管。
    皇帝痛快地表示:“朕不想管。”
    重臣们:“……”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重臣们齐齐噎住的脸色,再接再厉地向他们抛出了一块比他们要有个王女太子妃还大的巨石,道:“二郎的立储典仪还没有办,朕看,就不用办了。”
    最前列的沈首辅失声道:“皇上——”
    这是怎么个意思?
    他很对朱谨深头痛,但不表示他想换太子啊!
    重臣们也面面相觑,告状告出这个结果来,亦是众人始料未及跟不想接受之事,朱谨深的能力跟他的毛病一样突出,重臣们谋求的是磨合,说要就此把他换掉,那可是太严重了。
    国之储君,是随便就换的吗?
    “直接准备禅位大典吧。”
    皇帝大喘气般地吐出了下一句。
    ……
    重臣们在好一会的空白般的震惊之后,齐齐震动,下饺子般跪了一地:“皇上——”
    皇帝靠在床头,只是笑了笑。
    他心里有一些失落,更有许多释然与放松。
    这个想法他已经考虑好一阵子了,起初是隐隐的一个念头,朱谨深留下朱谨治的举动让这个念头成了形,而李百草确诊他从此只能静养的事,则终于促使他下定了决心。
    天命有定,不必强求。
    朱谨深是个合格的太子,也会是个合格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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