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防护服在病区停留的时间, 最长不能超过一个小时, 不然就有脱水的危险,荣雪想一直陪着邵栖也不可能, 只能去一会儿,又出来歇一会儿, 然后再进去。
    她从研究室搬来了病区的值班室, 在办公室的时候, 就一直盯着监控,不敢错过他半点异常的反应。
    晚上她也不敢回宿舍,就在办公室小憩。看到监控里的邵栖平静入睡, 才阖眼睡一会儿,却也不敢沉睡,不过十几二分钟就醒来一次,若是看到邵栖稍有异状, 就必须赶紧换上防护服去病房。
    也许是输血的功效,邵栖的症状没有迅速恶化,还是停留在头疼发热肌肉酸疼阶段, 只是人依旧虚弱,睡不踏实,一会儿就醒过来。
    时间好像变得无比漫长,总是在做一些光怪陆离的噩梦, 时常都是她离他而去的场景。
    “荣雪……荣雪……”他迷迷糊糊地叫她。
    “我在这里。”荣雪握住他的手,“你是不是很难受?”
    邵栖睁开眼睛,看到她的护目镜中都是水汽,也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他有气无力道:“你怎么又来了?晚上都没睡着吧?有事护士会来照料的,你回去睡吧!”
    荣雪道:“我不困,我陪着你。”
    邵栖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你是不是怕我忽然不在了?”
    荣雪鼻子发酸,喉咙像是被谁掐住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哑声道:“你会没事的,只要挺过这几天就好。”
    埃博拉分三个阶段,初期就是发热头痛虚弱,如果在这一阶段成功控制住,没有转化会出血热,那么治愈的机会就很大。邵栖输血的效果不错,比起荣雪接触的病患,目前看起来要乐观许多,不知是不是以为他体质好的缘故。
    隔日,张明生来到办公室,看到荣雪的样子,就知道她一夜没睡,他嘴唇翕动片刻,本想劝劝她,到底也没说什么,实际上他自己也睡得不好。
    自己带来的学生,若是带不回去,他只怕后半生都会生活在自责当中,何况邵栖就跟他自己的孩子一样,白发人怎么能送黑发人,还是在这遥远的非洲。
    “他状况如何?有没有加重?”张明生问。
    荣雪摇头:“目前还算平稳,没有恶化迹象。我早上给他检测过,器脏了还没有出现血液凝块。”
    张明生点头:“他体质好,只要能控制处,在一个星期内不转化成热出血,治愈的机会就很大。”
    荣雪道:“这几天我会实时监测他的状况,一旦发现什么不对劲,马上给您报告。”
    张明生叹了口气:“辛苦你了!”
    荣雪苦笑:“这种时候哪有什么辛不辛苦!只要邵栖没事,我做什么都愿意。”
    可她知道,并不是自己愿意做什么,邵栖就会没事。
    张明生道:“我这几天会待在实验室,仔细再测试一下研发的新药。”
    荣雪抿嘴思忖片刻:“如果邵栖情况恶化,我们是不是……”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张明生目光一怔,定定看向她,却最终还是没说话。
    荣雪知道他和自己一样,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埃博拉只有转为热出血阶段,人的免疫系统就会被全面破坏,才是致命的阶段,这个时时候再使用抗病毒的药物,哪怕药物对病毒有效,也已经来不及了。
    但若是在前期就使用这种还没经过临床试验成功的药物,一旦有任何不明的副作用导致致命,就会得不偿失。因为谁也不确定,前期症状会不会转为末期症状。
    偏偏这期间不过几天,他们必须很快做出决定。
    过了半响,张明生才又开口:“你想密切观察他的状况,一旦有变化就告诉我,我再做决定。”他顿了顿,“我已经联系过他父亲,如果真得走到了要试用新药的地步,我们必须通知他父亲,经过他的同意。”
    邵栖心里头咯噔一下,他的父亲,那个宠子无度的邵先生,他已经知道自己儿子感染了病毒?他怎么承受得了?
    张明生继续道:“我昨晚联系的,不管怎么样,这种事情必须及时通知家属。邵先生本来是打算马上飞过来的,但这边的航线已经暂停,要包机的话,得提前申请航线,恐怕得等几天,我暂时劝住了他,但……”
    但是这种事怎么劝?也许儿子命不久矣,父亲过来很可能就是见最后一面。
    这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实在是太残忍。
    荣雪想起之前视频的时候,邵父笑呵呵的说,等他们两人一起回去,亲自做菜给他们接风洗尘。
    可他的儿子因为自己留在了这里,感染了致命的病毒。
    一夜没阖眼,荣雪身体疲惫至极,但精神却没有任何委顿,她知道自己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邵栖还在病房里等着自己。
    她依旧是隔一会儿就进病房一趟,陪他说说话聊聊天。
    午餐晚餐,也是她陪着他。
    邵栖的胃口很不好,只吃了一点就不要了。好在点滴里有营养成分,荣雪也没逼他,默默把他吃剩的东西收拾好,带回去扔进单独的垃圾桶。
    她脱了防护服,用力喘着气,因为精神压力太大,又连续地进出病区,出汗太多,身体的负荷已经快到极限。消毒完毕后,费尽力气,才走出诊疗中西门口透气。
    此时正是政府收尸车到来的时刻,几个医生从病区抬出两具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
    诊疗中心还是每天都有患者死去,荣雪每天都能看到这种场景,她之前几乎已经麻木,但是今天看到那些连面容都看不到的尸体,忽然就有些承受不住。
    为了防止扩散感染,这些尸体会统一运到郊外一起焚烧,亲人连骨灰都没法收回。
    她踉踉跄跄两步,差点跌倒,还是一只有力的臂膀扶住了她。
    “荣医生,你还好吧?”扶住她的唐昊,忧心忡忡看着她。
    荣雪站稳身体,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没事。”
    唐昊抿抿唇,低声道:“邵栖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荣雪道:“目前还没恶化。”
    唐昊道:“他一定会没事的。”
    荣雪看他:“嗯,谢谢你!”
    唐昊见她脸色实在是太差,又道:“你自己也要保重身体,邵栖还得你治疗呢!”
    荣雪点头:“我有分寸的。”
    唐昊知道她此刻的压力有多大,不好再多说什么,又安慰了几句,就去执勤了。
    荣雪觉得头有点晕,知道这么下去可能不妙,赶紧回到办公室,强迫自己吃了些东西。
    晚上快十二点时,荣雪陪了会儿邵栖,看着他迷迷糊糊入睡才出病房,回到值班室看着视频里很平静,正要眯一会儿免得自己真垮掉,可眼睛还没闭上,电脑屏幕里本来平静的画面,忽然有了动静。
    只见床上的邵栖好像很痛苦地翻了个身,然后趴在床边呕吐起来。
    呕吐,是病毒恶化的象征。
    荣雪面色大惊,赶紧去消毒室换了防护服进入病房。
    邵栖已经吐完,又平躺在床上,双手捂住腹部,用力闭着眼睛,一看就是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
    荣雪顾不得收拾秽物,先去查看他的情况:“你怎么样?”
    邵栖大口喘着气,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很狼狈,嘴上还有呕吐的痕迹,脸色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鬼样子。
    荣雪见他没回应,微微弯身,去握住他放在腹部的手:“是不是很疼?”
    他忽然将她的手打开,明明虚弱得厉害,却不知哪里来得力气,荣雪差点被他弄得一个趔趄。
    邵栖偏过头:“你走开!让值班的护士来!”
    “怎么了?”荣雪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这种反应,柔声问。
    邵栖知道呕吐和腹痛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病毒没有控制住,在他身体里恶化了,病毒穿透血管和毛细管,迫使血管里的血液渗入到周围组织。呕吐腹痛之后,很快就会出现皮疹,皮肤变色。非洲人因为皮肤黑反倒看不出来,但他见过肤色浅的患者,非常恐怖。
    他不能忍受自己在她记忆里的最后时刻是那种丑陋不堪的样子。
    邵栖侧着头,低声道:“你是不是在可怜我?你其实一直都在可怜我,我知道。”
    荣雪一头雾水:“你说这个干什么?”
    邵栖道:“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我,是被我纠缠得太烦了才跟我在一起,你觉得我爱而不得太可怜,所以跟我在一起。”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知道的。反正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也不想欺骗你,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你,就是觉得长那么大,追个人都追不到,太没面子,所以一定要把你追到手。现在躺在病床上再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真幼稚。”
    荣雪看了看他,没做声,只是拿了消毒纸巾,将他脸上的秽物收拾好,又把地上擦干净,最后道:“你喝点水漱漱口吧!”
    也没等邵栖回答,她径自给他倒了杯水递给他,却被他一手挥开,杯子没掉,水却洒了一地。
    邵栖喘着气道:“你换护士来,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那好吧,我去叫护士。”荣雪默默看了会儿他,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邵栖听着屋内变得安静,慢慢睁开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他赶她走的,但还是有点失落。
    其实他担心什么呢,她那种淡漠的性格,自己真得离开,大概也就是伤心那么一会儿,很快就会振作起来。
    他并非她生命的不可或缺。
    他早就有这个认知,但觉得太伤人,所以总是用各种方法在她跟前找存在感,确定自己的重要性。
    现在却觉得幸好自己对她来说没那么重要。
    应该没那么重要吧?他在心里强调了一遍。
    她说过,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谁都逃不过,所以如果彼此发生意外,也不要太难过,要继续过好自己的人生。
    可能自己真得快要死了!才会变得这么宽容。
    这世上让他牵挂的不多,除了她也就是他老爸了。
    他爸去年交个女朋友,好久才告诉他,被他嘲笑黄昏恋,估计是怕他不舒服,一直没和人家结婚。那女的说起来比他爸小了二十来岁,但也是三十岁的人了,标准大龄女青年。但愿他死了,他爸赶紧把人娶回家。他爸身体状况一向不错,虽然工作很忙碌,但也没荒废锻炼养生,估计生一两个孩子没问题。虽然年纪大了点,但经济状况过得去就行。现在男人五十多岁生孩子也不是稀奇事。
    说来说去也就这两个人是他牵挂的,但这样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了他,他们的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
    他在人世上走一遭,活了二十五岁,过了很多年后,也许有几个人还会记得他,在同学会上带着遗憾的语气说起来他,但终究也就那样而已。他傲慢任性二十五载,但终究不是什么大人物,没做过什么大事,不过是死于一场瘟疫,就像当年那些在非典中失去生命的医护人员一样,过了几年,大家也就都遗忘了。
    他也不想让人记得他。记得他短暂到来不及展开的人生。
    回到值班室,荣雪叫了护士去看邵栖,自己白着脸坐在椅子上,定定看着屏幕里的监控。
    她知道邵栖刚刚说那些话的意思,他不想让她为他太难过。
    她刚刚一直反应平淡,因为不想刺激他,但这会儿摸了摸自己的脸,早不知何时湿漉漉一片。
    她没有想过邵栖要是真得不在了她会怎么样?
    因为不敢想。
    这个晚上她没再去病房,都是查房的护士去看情况。她只是订了闹钟,隔二十分钟看一下监控里的情况。
    一直到早上六点多,她又才去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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