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为这事儿找你呢。”郗骁拍拍姚烈的肩,“近几日你得辛苦些。”说完更衣出门,到了沈府,有小厮把他引到后花园的水榭。
    远远的,他看到了沈令言。
    辞官了,她恢复了寻常女子的装扮,绾着高髻,一袭浅蓝色衫裙,站在水边,衣袂临风轻舞。看到他,她唇畔浮现出浅浅的笑。
    小厮行礼退下。
    郗骁背着手,缓步走向她。
    风浮动着水,水映着夕阳、晚霞的光影,波光粼粼之间,色彩炫目。
    有多久了,他不曾好生看过人间美景,不曾感受到过惬意、舒适。甚至于,没有这样心绪和缓地看过她。
    沈令言看着他由远及近,到了自己面前,端详他片刻,道:“请你用饭是假,问清楚一件事是真。”
    “嗯。”郗骁在她身侧站定,“你说。”
    沈令言抚了抚鬓角的发丝,“在别影楼附近那日,你跟我说,你知道了。你知道了那件事,所以才本末倒置,先□□,是这样么?”
    郗骁侧头凝视着她侧面柔美的轮廓,“是。”
    “……”沈令言望着水面,沉默下去。
    郗骁思忖多时,觉得还是有必要跟她解释:“我这样做,没别的意思。只是清楚,必须做点儿什么,你才会相信我。没有让你觉得我怎样的意思,横竖我在你眼里一直糟糕透顶。这些天,我甚至担心,这样做会让你心里更为不快。可是令言,我没别的法子。”
    那件事,或许称不上是她的隐痛,但多多少少,总会有些遗憾。他不能直来直去地告诉她,我知道你的身体还有问题,我不在乎。害怕,怕再一次伤到她。
    做不到再伤害她了,哪怕点滴。
    沈令言点头,“明白。”她对上他视线,“那么,之后呢?”
    郗骁语声和缓:“等着你。等你答应嫁给我,再久都无妨。”
    “余生也无妨?”
    “余生也无妨。”
    沈令言又将视线投向水面。
    夕阳晚霞的光彩淡了几分,风也柔和了一些。
    “那件事,”沈令言轻声对他道,“是我嫁入贺家之后,有人找我寻私仇。我们那个差事,你也知道,开罪人的时候太多。我受了伤,中了毒,大夫只能给我用猛药,方子里有红花之类的药草。
    “该卧床将养,但那时不是时候,外面的暗卫、锦衣卫一再排挤影卫。锦衣卫没事,苏道成只是替你抱打不平,给我找点儿小麻烦,但暗卫不同,陆乾恨不得让我们消失。
    “不能安生,复原就特别慢,前前后后得服了三个月的药吧。期间大夫就跟我说了,我并不在意,真不在意。”
    她停了停,看他一眼,笑了一下,“我身世不明,谁都知道的,懂事之后因为师父,从不在意。但在最初,颠沛流离的时候,被师父捡回来之后,有一段日子,特别难受。不明白很多事,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被亲人丢弃。
    “生儿育女,就是为了让孩子伤心么?作为儿女,就是为了一些事无法原谅父母么?
    “——这些想过太多,便总觉得人活着才是最糟心的事,什么东西都比人过得轻松。
    “是这些缘故,让我在挺长的一段时间里,面对你总是犹豫,总想拖延,你该记得的。
    “十岁之后,我没得到过的别人每日享有的烟火岁月,一点也不羡慕,更不憧憬,因为很多事一样能让我过的很充实,很快乐。
    “所以,得知自己不论怎样,都没可能与人生儿育女之后,我只觉得是好事,我就该是这样的。”
    她侧转身,面对着郗骁,抿了抿唇,“这些话,我从没与你说过。嫁入贺家之前,总是难以启齿;嫁入贺家之后,今日之前,没机会细说。对不起。”
    “没事。就算没说过,也能察觉到。”郗骁敛目凝视着她,眼波温柔,“那时我总想,就算你的心是坚冰,我也能焐热、焐化。如今我想的是,离你近一些,看你过得安稳最重要。”顿一顿,笑,“你不是小女孩儿了,我也要老了,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沈令言牵了牵唇,“真觉得值得么?”
    “值得。”
    “但是阿骁,你再好生考虑一段日子,半年为期,好么?”
    “好。”郗骁的喜悦直达眼底,抬手握住她的手,“你呢?答不答应嫁我?”
    “答应。前提是你考虑清楚。”沈令言眼神温柔、灵动。这男子的坏脾气,没几个人比得了,而这男子对她的好,任何人都取代不了。
    “其实说起这些,应该悲戚戚惨兮兮的,对吧?”郗骁的眸子亮晶晶的,“偏生是俩没心没肺不解风情的,终身大事居然就这么定了。”
    沈令言忍不住笑了。
    的确,以往那样闹过,那样记恨过彼此或彼此的亲人,相约余生的时刻,不该是这般平静。
    但若不该是这样,又该是怎样?
    想不出。
    风雨、殇痛经历了太多,能让彼此震动、失色的事情越来越少。况且,彼此心里早就想过最坏的孑然一身孤独而终的结果,想了太久,便不能为这份生之愉悦喜不自胜。
    她是他此生不可失的人,他是她此生不能忘的人,但又知道,之于对方,自己只是一部分。
    为挚爱执拗,并不意味着能抛弃所有。为情生为情死、放下亲朋的事,他们做不出。做得出的话,撑不到现在。
    现在,只是多了一份让日子更为圆满的可能。
    圆满那一日,还需等待。
    “令言,半年太久了。”郗骁说道,“半个月怎样?”
    “……”沈令言横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正经的时候从不会超过一刻钟。”
    郗骁低低地笑起来,把她拥入怀中,“我就知道,你不跟我发脾气的时候,从不会超过一刻钟。”
    ·
    许昭、许大奶奶相形走进正房。
    如今的正房,已经妥善细致地布置成了佛堂。在这里服侍许夫人的,都是勤勉又很有眼色的管事妈妈、大小丫鬟。
    这段日子,最初是许之焕不准人踏入半步,近来则是许夫人称还未痊愈,不想过了病气给他们。
    直到今日,两个人总算都应允了。
    许夫人身在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正在抄写经文,穿戴甚是素净,通身一样首饰也无。
    “娘。”许昭、许明异口同声,上前行礼问安。
    “起来吧。”许夫人笑着抬眼,“快坐。”
    落座之后,夫妻两个才细细打量她。她清减了不少,面上留了一道深深的疤,但是因为面色祥和,倒是不显狰狞。
    “娘,您好利落了没有?”许昭担心地看着母亲。
    “好了。”许夫人一面示意丫鬟上茶,一面和声道,“不痊愈的话,怎么敢让你们进门。前段日子情形倒真是严重,先前那些下人被我过了病气,只能移出去,唉,真是想不到的事。”
    许大奶奶知道夫君有话跟婆婆说,便起身托辞要亲自沏茶给母子两个,随着侍奉茶点的丫鬟退出去。
    许昭望着母亲,“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能告诉我么?”
    许夫人把经书合起来,整理着抄写出来的经文,“你该有所察觉才是。我娘家一直在做起复的梦,那一段逼得我太紧。我一直迁怒持盈,在当时火气更大。那日进宫,我对她说了不少诛心的话,什么后悔当初没掐死她的话都说了……斥责她不孝的那些老话就更别提了。”
    许昭愕然。他想不到,母女上面多了一层君臣关系之后,母亲居然会说那等伤人之至的话。
    许夫人叹了口气,“她被我气坏了,当时一点儿颜面也没给我……我离开宫廷,摄政王追上来,训斥了我几句,话赶话的,把他惹怒了,对我动了手。我便返回宫中,到皇上面前告状,数落了摄政王一同。皇上命太医给我包扎之后,就开始和稀泥,大半天都没句准话,说什么又没证据,事情又不大,没法子给摄政王定罪。我真钻了牛角尖,回宫路上,唤人去给我抓一些药,想着正经病一场的话,皇上看在老爷的情面上,会一并发落持盈和摄政王,他总不至于一点儿颜面也不给相府。哪料到,那些药倒是真让我病了,跟染了时疫没差。老爷听完原委之后,定是气坏了,却一直忍着没发作。”
    说完,她低下头,反反复复地整理着手里的纸张。
    这些是她与许之焕斟酌之后的说辞。她钻牛角尖、不分轻重的年月已久,与儿子儿媳说起的时候,若是一味认错、自责,反倒会让孩子们生疑,而这样说的话,便能算是情理之中。至于许之焕那边,则会与持盈、郗骁等人打好招呼,防备着孩子们有意无意间问起。
    许昭听完,良久不语。
    “眼下,魏家再无可能起复,你又让临安告诉了我那些事……我没什么好记挂的,余生吃斋念佛,为你我祈福就是了,别的,再不会理会。”许夫人缓声道,“往后,让你媳妇好生打理这个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不要让人带来我这儿。如今谁看我,心里都会嗤笑不已,何苦自寻烦恼。”
    “娘,”许昭沉吟着,“事儿过了就过了,别再想了。持盈那边……几日前,我有事禀明皇上,皇上让我到御花园去面议,来回的路上,都远远地看到了持盈。去的路上,她身边有几个人,言笑晏晏的;回来的路上,她自己站在水边,神色……不大对。”
    持盈独处的时候,满身悲伤的气息,他从未见过,当时心头一震,险些在宫里失态。
    “怎么会闹到那个地步的?”许昭语气萧索,“好几年了,她一直活蹦乱跳的,没生过病。那次您离宫之后,她当即就呕得吐血了。那得是伤心气恼到了什么份儿上?您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有什么事,是持盈经不起的?有什么话,是持盈受不住的?——他和二弟百思不得其解。
    是,母亲后来也病了,也落下了心病,可那是怎么回事?不想说是自作自受,可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说法。
    “我……对不起她。”许夫人轻声道,“那日跟她算起了我心里的总账,家里不好的事都算在了她头上,说她要是不答应起复魏家,我会亲口宣扬她忤逆不孝、间接地杀害庶妹的消息,让她再不能好生度日。”
    “……”以前,母亲话里话外的有过这个意思,他总是把话题岔过去。隐约的也清楚,一些话说的次数太多,别人不见得相信,母亲自己怕就先一步相信了,却没别的法子,没仔细地说过以前一些事。跟母亲说起与持盈相关的事情,母亲总是显得很执拗,抵触为持盈解释的言语,试过几次都是母子闹得不欢而散,他也就歇了那份心思,想着过两年就好了,到底是母女,没有什么心结是打不开的。
    哪成想,事情居然闹到了这一步。
    “两败俱伤。”许昭苦笑,看了母亲片刻,问道,“您是不是打心底不喜欢女儿啊?跟那些小门小户的人似的,觉得儿子才有出息,能指望一辈子,女儿就……”女儿在一些欠抽的人嘴里,是赔钱货,根本不肯花心力去照顾。
    儿子给自己找的这个理由,不好,又太好了些。她何尝不希望一切的起因很迂腐蠢笨,但实情是……她简直是个刽子手,已经把那孩子伤得体无完肤,神佛再大度,也不会宽恕。许夫人沉默良久,苦笑,“可能是吧。你也别耿耿于怀,我过我的清静日子,持盈在宫里不愁没事由消磨时间,总会过去的。”
    “……但愿吧。”许昭懊丧地挠了挠额头。什么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现在是真领教到了。一边是母亲,不能怪罪;一边是妹妹,相见时少——都没法子和稀泥。而最难过的,是父亲。父亲这一段,肝火旺盛,瞧他发力惩戒那些贪官污吏的狠劲儿就知道了。
    ·
    “你这个人吧,写的明了的时候,我一目十行都可以,写的晦涩的时候,我把书盯出花儿来都不懂。”灯光影里,持盈坐在榻上,用手里的笔点着书页,笑盈盈地数落萧仲麟。
    “谁让你以前那么聪明的?让我以为就算是天书,你也能立马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萧仲麟有点儿底气不足的笑着,坐到她身侧,“来,哪儿不懂,只管问。”
    “这一部分,只明白一点点。”持盈把书推到两人中间,忍不住打趣他,“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用白话讲给我听。真是的,起初那一本,不都是用白话写的吗?现在文绉绉的做什么?别闹得你自己都不会说话了才好。”
    萧仲麟逸出爽朗的笑声,“小东西,跟我客气点儿,不然不教你了。”
    “好吧。”持盈被他的情绪感染,笑得大眼睛微眯,“好皇上,快教教臣妾,不然心里真要堵得睡不着的。”
    “行啊。”萧仲麟低头亲了亲她的面颊,展臂搂着她,仔细讲解。这一节,是加减法上的一些小窍门。窍门就像是一个机关,你找到了,应声开启,找到之前,便是云里雾里。
    他缓声讲解的时候,持盈时不时在手边的空白纸张上记一笔。
    这段日子过去,她已经用惯了铅笔,打心底觉得比毛笔实用多了,这两天已经开始用铅笔给人画像了。
    明月却跟她相反,莫名抵触新奇的物件儿,懒得尝试,说什么满天下的人都在用毛笔,偏你跟着你家皇上标新立异,不学,学了也没用。而且啊,你可当心,一手好字的功底可别荒废掉,那就太对不起伍先生了。
    倒把她一通训,惹得她直说是歪理。
    萧仲麟才不是要标新立异,只是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
    也罢了,顺其自然吧,慢慢的总会有更多的人尝试并且习惯。内务府那些人都不是吃闲饭的,每日都琢磨着把铅笔做得更好一些,隔几日就给她送来一把,有的做的太好看,她根本舍不得用,当宝贝一样放在专门打造的笔筒里,当花儿一样每日赏看。
    先前她以为,这一关,自己不知何时才能走过去。有一天早间醒来,居然突发奇想:人们为什么都害怕被打入冷宫、发落到寺庙修行?她不怕,真不怕,很想去过那样单调却清净的日子。在那一刻,她几乎有点儿迫切的希望那样的光景到来。
    回过神来,不免自嘲,又想,自己这偶尔心如死灰的样子,会很让他不悦吧?
    怎样的感情,能经得起对方这样消磨?——不是不想接受绵长的情意,是打心底没力气。
    总担心辜负,却又没信心控制自己。
    但是一日一日的,自己又认真小气起来:每日天黑之后,就怕他那边出岔子,把她晾在一边,去宠幸别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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